一路到了合蒲縣城,剛好出了太隆地界,到了廣平郡裡。
馬車停在縣衙門口,道旁行人寥寥,早過了下工時候。姜瑗透過花菱窗,只見天際紅彤彤捲了火燒雲,赤紅裹着金邊,一望無際,美不勝收。
不過是換了地頭,老天也跟着換了張面孔。讓早被大雨泡得軟了筋骨的衆人神情一震。
縣衙門外,合蒲縣縣令早帶着縣尉佐史恭候許久。甫一見得世子座駕,遠遠便叩拜下去。姜瑗只覺這縣令實在恭敬,脖子都要埋到塵土裡去。
周準下馬過來,扔了馬鞭給身後侍從。沉聲回稟,躬身打起帷帳。
那人撩一撩袍服下襬,俯身出去。
底下人便見世子踏着杌凳於車旁站定。皎皎面龐映了霞光,更添俊逸。
只是世子這般身姿筆挺,好半晌並不移步,管旭握着給七姑娘的藥瓶來到近旁,也不好出言催促,只靜靜等候。
顧衍目光在一衆跪伏之人身上掠過,眸光一瞥,周準熟門熟路,代爲叫起。
縣裡一衆小吏,何時見過這樣大場面。頭也不敢擡,叉手退避一旁。只餘縣令大人待會兒引路。
姜昱本想過去扶了姜瑗下車,奈何世子立在那處,身旁又有兩位大人,再沒旁人落腳之地,只得耐心候着,稍後再去接人。
七姑娘眼見衆人下了車馬,再待下去,倒成了她拿喬擺譜。趕忙抱着不老實的阿狸,就着綠芙打起的簾子,想着從另一側下去便是。
可這時候誰也沒料到,方纔一言不發的國公府世子,突然就擡手遞到她跟前。那人沉着目色,微微側身對着她。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世子與她讓了路,招她下來。
姜瑗定定瞅着眼皮子底下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一時措手不及。目光遊弋順着他手臂望去,便見這人袍服襟口繡着曲枝花,層層疊疊,與枝蔓草攪纏盤亙。花樣繁複,走線細密,色澤內斂。便如同他這人,精緻不喜張揚。
餘暉下兩人相顧沉默,這般情態,看在旁人眼中,立馬變了味道。
姜昱蹙着眉頭,目中神情變幻。姜楠照拂着姜柔,兩人俱是大感震驚,想不明白府上七妹妹何時有了這樣大的臉面。
張琛面上少了和煦,凝眼望着衆目睽睽之下,兩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僵持,再沒了獲悉七姑娘受傷時候,表現出的大度寬和。
世子性情如何,各人心裡都掂量得清楚。於七姑娘這事兒上,顯見與五姑娘不同。一次算得例外,接二連三便引人遐想。
這時候七姑娘腦子遲鈍,哪裡還顧得上旁人眼光。眼裡滿滿都是世子比女子還生得漂亮的手掌,突然便記起方纔在車裡,這人也是用這隻手,扣着她手腕。吃人似的告誡她,“國公府之人”這層沉重難言的身份。
彼時他指尖薄薄一層沁涼,如今都還記憶猶新。再對上他沉靜,一眼望不盡的眸子,七姑娘被他瞧得激靈靈一個寒顫,想也沒想,一把將懷裡阿狸推了出去。
……
縣衙後院,廂房雖不及郡守府裡講究,好歹有個樣子。縣令巴巴送了婢子過來供七姑娘使喚,春英便帶着綠芙挨個兒打開包袱,將姑娘慣用的物件一一取出擺放歸整。兩人偷偷瞄一眼懨懨臥在榻上之人,憋了許久的話,終是沒能忍住。
“小姐,奴婢怎地感覺,方纔世子不是要向您討要阿狸?”
“對啊,奴婢也覺着世子不是那意思。之前世子不是還說,讓您離去時候帶上阿狸?怎會突然變了主意,特意等在外邊又向您討要回去?”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唸叨得姜瑗直把腦袋往褥子裡鑽。不用她兩個提醒,只方纔那人睨眼看她,半晌後極快翻手拎了阿狸脖子,就那麼闊步離去,一個字兒也沒撂下。姜瑗便知,她好似無意中又招惹了他。
喪氣抱着被褥,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人既要擡舉她,爲何又那般疾言厲色,敲打她認清自個兒身份?
“小姐,您這般模樣倒是要躺到幾時?管大人方纔傳話,說是世子與幾位爺前頭用飯。您與五姑娘是一塊兒用好,還是各自送屋裡去?”
綠芙鋪着牀鋪,抽空回頭問道。
“累得乏了,便不去叨擾五姐姐清淨。”想來姜柔也沒心思應付她。
春英從帶出來的箱籠裡取出碗碟,越發心疼起來。“小姐,您最愛那套團花青瓷碗碎了,一個也沒落下。如今也就還剩一隻青花釉裡紅的小瓷碗,您看可還成?”
今兒個馬車毀了,裡面放着的物件瓷器砸壞不少,好在太太給的首飾打得精緻,除了支錦繡堆疊的釵環,上面嵌的寶珠有些鬆動,旁的都還能用。
一聽自個兒喜歡的物件沒了,七姑娘懶懶應了聲兒,有氣無力。歪歪斜斜躺在榻上,記起那套瓷碗還是郡守大人生辰送的禮,低垂着眼瞼,悶悶不樂。
掉轉個身,還沒躺踏實,又咋咋呼呼突然坐起來,驚得春英綠芙齊齊向她看去。
有意避着人,姜瑗伸手往袖兜裡一摸,隔着荷包揉捏兩下,片刻不到已煞白了臉。完了,今兒個她不止招惹了他,還成了禍頭子。自個兒撞了不算,連帶太歲頭上那價值連城的簪子,也一併磕得斷作幾截……
“春英,上回跟太太出門。祥福樓那支祖傳的玉簪,賣的多少銀錢來着?”他隨身物件自然非外頭可比。這樣問道,也只是存了個念想。
春英偏着腦袋,沉吟着忽而一拍掌,嘖嘖咂嘴。“小姐您怎地又突然想起那支簪子來。聽掌櫃的說,少了三萬兩白銀,便是不識貨的,污了那寶貝。”
得,徹底沒轍了。七姑娘心裡沉沉往下墜,擰着小手,心裡急得不行。
怎地每每遇上那人,她就各種不順遂?莫非世子命格太貴,壓得她這尋常之人擡不起頭來,喘息都艱難?
掂量半晌,犯了事兒絕難瞞得過去。往常都是他來尋她,這次,便是撐破了膽兒,硬着頭皮,她也得乖乖送上門去。
於是這晚上七姑娘等兩個丫鬟睡得熟了,在兩人耳邊細細嘀咕一陣,確定她二人不會醒來,披了暗花織錦外袍,輕輕推門出去,貼着牆根兒往上房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