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的琴音響在前廳。偶爾錯漏個音‘色’,四姑娘背心微微汗溼,不明白爲何今日阿兄過來,旁的一句也不多說,只命她先奏一曲《振鹿》。
顧臻有些分心。一邊忙中出錯,挑‘弄’琴絃;一邊偷眼覷他隱在白霧之後,喜怒不辨的臉‘色’。
隨着最後一個散音落下,顧臻伸手控住琴絃。****的掌心,透出她心底的忐忑。
“阿兄,《振鹿》已畢。”他不說話,她心裡沒底。這副小心翼翼的姿態,像極了燚哥兒犯錯時,垂首認罰。
顧衍見她眼底除了敬畏,再無其他。不由有些失望。
到底不是她,不及她三分聰敏。他這胞妹,奏樂時分心旁騖,枉費他特意爲她留了體面。
本以爲顧臻年歲到了,亦是聽進去世子妃爲她說的好話。他一改之前見面便說教的做派,想她到底是‘女’兒家,有些事說得太明白,恐傷她顏面。
然則這效果……不提也罷。
他擱下茶盞,暗自思量:對顧臻,從頭到尾,便不該聽阿瑗在他枕邊,吹的甜甜膩膩的耳旁風。
這一曲《振鹿》,頌的是列國時期商家‘女’秀娥,強求來一樁親事。因是勉強,之後夫妻離心,男子另娶,秀娥一生不平,終不得善果。
顧臻既不能從中領會弦外之音,他便拋開委婉暗示,照舊,明着訓話。
“世子妃已將你心中屬意之人,告知爲兄。命你奏《振鹿》,便是要你歇了這心思。賀幀,非你良配。”
他如此果決不留情面,話音一落,四姑娘臉‘色’唰的就白了。終於想明白,今日爲何阿兄有閒情,聽她撫琴。
世子的脾氣,她最是清楚。慣來是說一不二,今日明着說了不許,再是攪纏,也不會回心轉意。
腦子裡‘亂’哄哄的,顧臻咬牙,頭一回鼓足勇氣,固執的,僵直昂着頭。她從來都怕他,在他面前,大氣兒都不敢喘,更不敢放肆。
可這一回,這一回……想起夜裡幾番出現在她夢中之人,她心裡像被掏空了似的,惶然無措。
她想反駁,可對上他淡淡的注視,她只覺渾身冰涼,片刻不到,便嚇得含了淚。
心裡有多少不甘不願,堵在喉嚨。硬撐着與他對峙,她手指按在琴絃上,一不留神,被刮出道口子。鮮紅的血珠滴在琴案上,也污了瑤琴。比起她心底的驚慌,竟渾然覺不出痛來。
這時候她無端就記起,彷彿是‘春’日,那一日世子妃拉着她手,和善笑言,“你那阿兄看似待人嚴厲,只他並非不講理之人。如他那般常年身居高位,難免身上威儀甚重。便是不板臉,瞧着也唬人。你若心裡有話,不妨鎮定些,言之有物,與他直言。”
這話出自世子妃之口,看似不定管用,可她如今已是再無後路。不如孤注一擲,權且一試。
“阿兄。阿兄當日也是搶親,搶了嫂嫂進‘門’。”顧臻緩緩起身,低着頭,目光閃爍,不敢看他。絞着手指頭,大膽道,“阿兄最初遇上嫂嫂那會兒,嫂嫂與阿兄,未必就如眼下這般,舉案齊眉,情投意合。”
她記得世子妃說過,剛遇上世子那會兒,世子妃是怕他的。
話一出口,她頓時便悔了。只因她感覺到兩道凜然的眼風,直直‘射’在她臉上。隱隱不虞中,又帶着審視。久久鎖住她,壓得她惴惴的,半晌不敢擡頭。
想也知道她這話緣何而來。他眯一眯眼,輕哼一聲。撣撣袖袍起身,也無需她相送。撂下一句“你若不甘心,待他登‘門’做客,可親去相詢。絕不攔你。”說罷帶上仲慶,揚長而去。
她被扔在身後,楞楞的,半是後怕,半是如同劫後餘生一般,羞怯中,存了絲念想。
阿兄允許她親去問侯爺麼?或許,以侯爺那晚待她的守禮庇護,兩家聯姻,未嘗不可行。江‘陰’侯比世子還年長几歲,想來他家中,定然也是急的。
有了盼頭,四姑娘心裡這才從方纔的悵然中,回了暖。沒了沒頂的失落,這會兒才覺得指尖嘶嘶的疼痛。看着半寸來許,‘肉’眼可見裂開的口子,她想也沒想,便將指頭含在嘴裡,連聲喚婢子取了‘藥’膏。
那廂西山居里,七姑娘訝然瞅瞅更漏。怎麼這人去了四姑娘院子,這般快便回來了?莫不是又強硬的撂了狠話,將人訓了一通,拂袖便離開了?
“事情談妥了?”由不得她不生疑。
他輕應一聲,接過她手中正縫製的衣衫看了看,似十分滿意,攬了她腰,柔聲道,“多大點兒事兒,自是妥了。離擺飯尚早,去外間走走?”
見他臉上明明白白,只差刻着“小題大做”四字,她想一想,他慣來守信,也就放了心。加之細看他,不似動過怒,更覺先前以小人之心度了他。於是乖乖點頭,攜了他手,如往常般由他帶着,到院子裡活絡筋骨。
“您瞧,與四妹妹好生說話,兄妹兩個也說得通不是?”她笑顏如‘花’,彷彿立了多大的功勞,向他討賞。
他回想顧臻奏《振鹿》時,光顧着緊張,一臉茫然之態。不禁輕挑眉峰,彎腰啄一啄她嘴角的酒窩。
她既歡喜,何故掃她興致。
“夫人說得在理,爲夫受教了。”
聽出他話裡的笑意,卻誤將他這笑當做了對她的肯定。她眉眼彎得月牙似的,羞赧推推他臂膀,嬌嬌睨他一眼:後面還跟着人呢,大人您在外,好歹收斂着些。
‘春’英是見慣自家姑娘被世子寵着的,再不適宜的場合她也無心撞破過。久而久之,與仲慶兩個,自然磨練出一身不動如山的本事來。各自別開眼,停下腳步,離前頭兩位主子遠些。
唯獨冬藤,近些時日纔跟着‘春’英當差。甫一見了這般令人面紅耳赤的情形,小姑娘害羞,不免有些侷促。慌‘亂’間,見‘春’英微微側身,面朝池塘,就彷彿秋末冬初的池塘裡,還盛放着接天的蓮‘花’,看得入了神。
冬藤機靈,立馬依葫蘆畫瓢,跨前一步與‘春’英並肩而立,兩人相顧一笑,默契得很。只冬藤微微發燙的耳朵,才透出些許十三豆蔻的小姑娘,靦腆又羨慕的心緒來。
再幾日立了冬,左相府上,自秋節前夕深夜見了那一面,朱曦凝着臉,再次到訪。
溫良側身請他進屋,如不久前兩人相會那次,他案上倒扣着姬舟所著典籍。挑燈夜讀,心裡一派安寧。
深夜來客,亦在他意料之中。
執起茶吊子,給朱六爺添一壺熱茶。動作行雲流水,不疾不徐。
甫一開口,聲若鐘磬,低沉而延長。
“六爺可查探清楚,公子義生母,太妃章氏如今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