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將至,隔着殿前斜長的漢白玉高臺,七姑娘隨衆人俯身叩拜,只來得及潦草瞥一眼,高臺上健步而來,戴冕旒,一身袞服的天子身影。離得遠,又有珠簾遮擋,文王的面容,彷彿隱在一層絢爛的光影后,瞧不真切。倒是他身後宮人,打着兩柄明黃的孔雀扇,昭昭然,彰顯着帝王尊貴。
之後伴駕的妃嬪,七姑娘一絲一點兒,窺視的興致也提不起來。等了半晌,只悄然擡眸,望向宮妃之後,隨御駕而來的皇子重臣。
她以爲在人羣中尋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本也沒抱多大指望。可他伴在一身墨色金龍儲君朝服的太子身後,僅落後兩步。身周俱是着月白皇子禮服的幾位公子。他一身玄色官袍,反倒襯得人沉穩持重,卓爾不羣。
進殿那會兒,他微微側身,避讓一旁。待得幾位公子先行,方纔舉步入內。
這是她頭一回,見他在人前恪守尊卑之禮。
七姑娘垂眸,腦子裡還回想着他方纔行止得體,微微躬身的背影。他少許彎曲的脊樑,看在她眼中,從未有過的,偉岸挺拔。
她看不見他神色,卻能猜想,必是平和靜默,古井無波。
“大丈夫能屈能伸”這話,前世她聽得不少,只當是男人怯懦遮羞的溢美之詞。然而在他身上,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品質,包涵了她難以想象,又格外令人心疼的韌性。
他肩頭的負累,分量太重,她無力分擔。即便如此,他還是分了心神,將一切關乎她的事兒,一肩扛下。
她心頭忽而有些酸澀,眼眶溼溼的,想要跑過去,從身後牢牢抱住他。他在前朝的艱難,她雖不過問,心裡卻明鏡似的,一清二楚。她只寄望於,私底下,能夠多些與他寬慰,讓他舒心,令他展顏。
她雖想靠近他,卻也明白,這不過是不切實際的一時衝動。於是老老實實,立在殿外,與同她一般,身份不足以進殿與文王同席的衆位,靜靜聽着掌事太監,捏着公鴨似的破鑼嗓子,高聲唱名兒。
八王、丞相、太尉,直至報了國公府的名兒。七姑娘忍不住好奇,目光追隨過去,想要看看他家裡人。沒等她看清人,很是突兀的,那太監緊隨着國公夫人許氏之後,竟報了幼安的名號。
七姑娘一怔,目光在人羣中穿梭,果然見得幼安窈窕的身影,正施施然挽着一位雍容的婦人,兩人狀似頗爲親密。不知是否她心裡作祟,只覺幼安朝高臺下瞥來一眼,回身又附在公國夫人耳畔,不知嘀咕了什麼,許氏十分和善,輕拍了拍她攙扶的手背。
七姑娘眼裡透出絲無奈。按照禮數,幼安自當跟隨八王身邊。然則她特意與國公府衆人攜手而來,這其間的用意,不可謂不深。
這位心性好強的郡主,一得了機會,便竭盡所能,在衆目睽睽之下,衝她顯擺耍威風。七姑娘除了哭笑不得,便只能自個兒安慰自個兒,別跟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計較。
她需得有氣量,方纔凸顯得出,她兩世爲人,歷練出的好修養。
幼安的張揚,冉青看不過眼。偷偷勾拉她袖口,衝她無聲比劃口型。“她故意的,存心氣你。”
七姑娘埋頭,嘴角悄然勾起個笑來。
幼安巴巴的攀上國公夫人又如何,只要不是那人親自領了幼安到她跟前,她心裡那點兒小小的膈應,風吹過,立馬就散了,真不算回事兒。
又在殿外侯了小半刻鐘,七姑娘覺得耳朵都快要聽出繭子。一長串當朝最顯赫的達官貴人,聽在耳中,空洞洞的,只記住了官職,跟背書沒兩樣。
好容易等到酉時,鐘鼓齊鳴,鼓樂笙簫。盛大的秋節宮宴,總算開了席。
殿內傳出笙竽之聲,宛如雲外。便是擡頭,也只能瞧見洞開的殿門外,通明的燭火。七姑娘落了座,眼看着外間百來桌席面,衆人已是舉箸而食,推杯換盞。席間不時有文王賜下的珍饈,哪個得了賞的,就地謝恩,衆人轟然叫好,不會兒便瓜分了去。
七姑娘進宮前,已用了兩塊小餅墊肚腹,尖着筷子每樣嚐嚐鮮,並不貪嘴。倒是被那人給料中,她更喜歡與殷宓冉青敘敘舊,嬉笑打鬧。
殷宓已定下好日子,秋節後第三日,便要嫁入太子宮中。許是認命,反倒放開了說笑。七姑娘只覺她並不出衆的面孔上,透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狠辣勁兒,尋常的五官,也生動起來。只是她放肆的笑顏裡,再不見往日倨傲底下,掩着的清澈純淨。
七姑娘端着酒杯,低垂的眼眸,閃過絲黯然。再擡頭,卻是笑意盈盈,大大方方應了殷宓敬酒。
只酒杯剛舉到半空,便被冉青眼疾手快,奪了酒盞。“自家事兒自個兒清楚,你是能吃酒的麼?以茶代酒!”兇巴巴替她換了碗熱茶,冉青回頭衝殷宓擠眉弄眼,眼梢直往大殿裡瞄。
殷姑娘恍然笑起來,用力拍一拍額頭,癡癡然看她。“也對,這纔是福氣。”說罷回身拉了冉青,兩人脾氣相投,一個借酒澆愁,一個本就好酒。七姑娘在一旁,觀她二人一杯接一杯,不停歇的往肚子裡灌酒。怕空腹飲酒傷身,便只能兩頭兼顧,一頭陪着吃茶,一頭給她二人夾菜。
酒水吃得多,不多會兒,自是要出恭的。七姑娘喚來隨侍的小宮女,好一通折騰,這才攙扶着人,頗爲吃力,往後殿行去。
回來的路上,竟在妝扮着宮燈的花樹底下,遇見了帶着隨侍,萬萬不該出現在此處之人。
“堂兄。”
“賀大人。”
殷宓甩開小宮女的胳膊,幾步上前,蛾眉輕蹙。“聽聞堂兄身子抱恙,姑父已替你告了假,爲何堂兄此刻,人卻在宮中?”
賀幀回頭,俊逸的臉上,透着幾絲病後的倦容。不答殷宓的話,只越過她肩頭,看向她身後那人。
七姑娘只覺眼前這人,今日格外有些不同。往昔風流不羈,再不得見。他看她的神色,莫名叫她說不出的,覺得怪異。
似輕描淡寫的一瞥,但這一眼之中,摻雜的深意,她全然不懂。她做了何事,讓他這般高深莫測打量她?
賀幀半邊臉映在宮燈下,飄搖的光影在他面龐上起伏跳躍。他扶了醉酒的殷宓,手掌輕輕叩在殷宓肩上。見她身旁冉青也是迷迷瞪瞪,便放心凝望她,目光漸漸定在她光潔的眉心。
“姜女官可是不喜妝點花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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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幀不簡單的,這個男人心思縝密,胸襟並不狹隘。擔心柿子吃虧的,參見上一世顧氏倒臺,他依然全身而退的結局,顯然,這一世不可能比上一世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