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婆子領着,順着廊下走出一截兒,便見受罰的冉姑娘頭頂書冊,貼着牆根兒,服服帖帖站立着,難怪叫罰了“立樁”。
另一婆子執着荊條,正揹着她們來回踱步。那荊條一頭點在地上,一搭一搭敲擊着。磕磕悶響聲,在無人說話的廊道里,老遠便傳進了耳朵。
她身前那婆子一聲招呼,對面那人回身頷首,板着臉叫了停。手上荊條當空旋了個圈兒,規規矩矩兩手捧着,又被請回了胸前。
“跟好了,先去後頭領罰。”
一路沒人吭聲兒,七姑娘趁着前頭兩人不注意,極快偏頭使一個眼色,那意思:扛得住麼?
冉姑娘伸手在腰間繫着的名牌,“冉”字兒上頭輕輕一點。如此迴應,卻是說,將軍府出來的姑娘,沒有名不副實的。
順着遊廊拐過跨院兒,再穿過二門,便見院子中央守着一位赭褐色襦衣,外罩醬紫紗裙的女官。那人頭上戴了假髻,正中插一支金蟬玉簪,兩側佩上掩鬢,品級比宋女官高出一等。
“這兩人留下,你等且退去。”聽這口氣,便知是個慣來使喚人的。
院子裡只餘三人,兩位姑娘垂首靜立。七姑娘覺着眼前這位,目光在她身上像生了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回。
這會兒快到正午,日頭高高掛在頭頂。道旁栽種的垂柳,清涼的樹蔭是指望不上,便是起風,也難消暑熱。只這麼站上一小會兒,已覺得頭上被炙烤得有些發燙。好在這人也沒大耽擱,很快便下了指令。
“你,去那廊下等一等。待會兒有人領路,自會帶你去淨室。該如何做,她會一一告知。只記得一事,今兒個受罰,是你兩人一道,無人稍離片刻。”
話音落下,那削蔥般的指頭稍一偏轉,正正點在七姑娘身前。指尖稍微向下壓了壓,不過輕微變化,便收斂了頤指氣使的氣勢。
“且隨我來。”說罷領着人繼續往內院行去。沿着青石板小路,也不知如何繞的彎子。直到了一處角門前,這人才從腰間解下套環,在一串兒銅打的鑰匙裡挑出一個,很是熟絡擰開了鎖。
“七姑娘請進。敝姓付,日後姑娘往來此地,都由我爲姑娘引路。管大人在裡間候着姑娘,已有小半盞茶的功夫。”側身替她推開了門,門後便是遊廊,管大人憑欄而坐,見她二人到了,和煦招手喚她近前。
原是如此,竟是國公府“自己人”。難怪自稱用的是“我”,沒有端起“本官”的架子。
“有勞付大人。”施禮向她辭別,七姑娘微笑着迎上去。一晚上沒見,竟還覺得國公府來人,看起來尤爲親切了。
“勞您久候,先給您陪個不是。”嘴上說得客套,話裡親近,卻是掩不住的。
管旭笑着起身,一頭與她閒話,一頭搖着摺扇,悠悠領着人往水榭裡去。
“付女官原是國公府爲昭儀娘娘備下的陪嫁。之後進宮,考取了女官一職。是個聰慧肯上進的。若非……也不會被打發出蘭林殿,到六局當差。磨礪過幾年,爲人倒比之前更沉穩踏實些。正因如此,世子欽點她過來,幫着姑娘隱匿行蹤。女學裡,除國公府之人,再無旁人知曉姑娘蹤跡。”
話裡既道明這女官可信,也是爲了安她的心。最初她提出“兩全的法子”,希望保住自個兒名節。如今那人已妥善達成,給的好處,遠超她料想。
七姑娘聰穎,領會了其中意思,立時順杆子往上爬。至於付女官犯了什麼錯兒,被趕出了昭儀娘娘的蘭林殿,這卻不是她該過問的。
“還請大人放心。姜瑗一路隨行至麓山,頭等大事便是替世子根除頑疾。今兒個過來,便能着手此事。”
越漸熟悉起來,許多規矩便有了變通。自稱姓名,也是一種隱蔽的示好。
管旭瞭然,撫須而笑。這姑娘實誠,人也通透。只是沒個比對,便不知世子對旁的女子,遠不及對她來得上心。這會兒還以爲那位是單隻瞧上她一身本領,心思端正,從未往別處想。這卻是……令人哭笑不得。
事到如今,文王親擬,留中不發那紙詔令,已讓管旭多少察覺出,當初那般自以爲是的猜想,恐怕大錯矣。
若是世子只將她視爲細作栽培,詔令一事已塵埃落定,再好的苗子,也該棄之不用。然則觀世子待她,分明比之前操心更多。
不止對姜家格外仁德,事情變故後,更是多有替她謀劃。其中用心,只怕需得七姑娘將來,自去慢慢兒體會。
只一事令管旭稍有憂慮。眼前這姑娘品貌俱佳,惟獨出身,即便入了女學,也難免要落人口舌。世子欲行納七姑娘入府,位份上,怕是頂多夠得上個末等侍妾。如此安排,這位可會甘心領受?
需知曉,當初沒有國公府名頭震懾,這可是個膽大的主。當機立斷就出了手,連御邢監副使大人都敢戲弄。可見不是個隨意妥協,沒脾氣的麪人兒。與她表象,相去甚遠。
七姑娘不知管大人心頭所想,只覺這內院景緻,比起道聽途說,更令人心折。
蜿蜒的遊廊,環抱一池青蓮,其間山水秀麗,亭臺雅緻。道旁開了月洞門,進去便是一間兒獨院。楹聯匾額提了應景的詩詞,假山花樹層層疊嶂,掩映在山水之間,有種江南別院,精緻婉約之美。
“來之前聽人說起,這內院之中,除了蓮池,景緻雖美,卻只在西北角建了蕪房。如今親見了,才知曉‘眼見爲實’的道理。”
聽她話裡帶出感概,管旭收起摺扇,燙金的摺扇骨架敲打在手心,盯看她時候,眼底便泛起了笑意。
“姑娘此刻所見,已是庭院翻修過的模樣。之前這院落,只是簡單收拾過,算是官學後山一角。”
這裡邊兒的江南味道,此刻想來,該是那位極早時候,便算計到了的。
遠望湖心水榭,尚且隔着一條建在水上,曲折狹長的廊道,只見得樓閣飛檐斗拱,華美異常。廊下垂了銅鈴,四周佈下輕紗軟帳,長長曳了地。吃不住風,清風過來,平靜的水面漾起漣漪,波光粼粼。
成串兒的銅鈴叮噹作響,叫她想起桃花塢裡,自個兒閨房外也掛着這樣一幅討喜的鈴鐺。每到夏日,夜裡搬了杌凳到院子裡乘涼,伴着丫鬟嬉鬧,它也來湊個趣兒。那樣舒心的日子,想起來不覺就露了笑。
輕紗之後,朦朧可見一人端坐的身影。身姿昂藏,高束起髮髻,面容俊朗。僅他一身氣度,也絕難認錯了人。
她小步近前,半道又起了風,紗簾捲起,向她這方飛揚起來。不覺就眯起眼睛,擡手理一理拂亂的鬢髮。垂眸一瞬,恰巧望見那人側坐着,只見得他腰身以下玄色袍服,還有露出小半兒,邊角繡着玉璧的霜色香囊。
她嘴角弧度微微牽起,星子似的眼眸越發璀璨絢爛。
他於此處侯她多時。聽她腳步聲漸近,回眸望去,但見她打扮清麗,正忙着撥拉額前碎髮。
他撂下棋譜,隔着幾步開外,又有紗帳阻隔,微眯起眼眸,沉沉打量。眼底少有沒掩藏住放肆。
一宿不見,竟於她,些許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