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裡嚼着清甜的果肉,聽他質問,片刻後回神,趕忙一口吞下。咽得太急,被汁水嗆了喉嚨。正仰着小臉一邊咳嗽,一邊看他,樣子狼狽得不成體統。
他回身凝眸,暗歎一口氣,擱筆過去接過她瓷碟。“沒人與你搶。”
她臉漲得通紅,聯想起他方纔問話,這人莫不是以爲她是貪嘴?剛要辯解,嗓子卻咳嗽不止,嗆得岔了氣,鼻子呼氣都難受。
一方絹帕遞到眼前,她感激看他一眼,接過來胡亂揩一揩眼角,撫着心口,好容易才停下來。
他過去倒杯溫水,看她咕嚕咕嚕灌下去,與那日早市上一個樣子,規矩學得實在敷衍。再擡頭,小姑娘眸子水汪汪,洗過似的,溼得能滴水。他眉心一跳,調轉開視線,卻又撞上她還沒來得及擦乾的脣瓣。像七月的石榴籽,海棠紅裡帶出晶亮,有種想要品嚐的渴望。
他頗有些無奈,她這樣輕的年歲,總不自覺就招惹了他。她是沒開竅的頑石,他欲要親近,卻不敢唐突她太過。她身上藏着秘密,偶爾眼中透出的沉寂,令他不覺就起了憐意。
“多謝,帕子洗乾淨了再給您送來。”她出了醜,羞窘更多些,也就疏忽了細節。被她這麼一提醒,他眸子一緊,彎腰從她手中抽回絹帕,硬生生說了句“不必。”
他方纔看她難受,竟錯手拿了水潭邊拾起的繡帕。這丫頭迷糊,他便堂堂正正,再收了回來。以後這絹帕還是不要隨身帶着了。
聽他這話說得僵硬,語氣不大好。她面色有些尷尬,再想起這人方纔在習字。許是朝中有事,讓他心煩?
她起身扣着手兩手,侷促着猶疑半晌,話在嘴裡兜了幾圈兒,想着說得太直接,必然是僭越。便拐彎抹角,很是誠懇看着他。“想來世子是有成算的,局面再艱難,姜家也不會叛主變卦。”
叛主就是死,還不如搏一搏。既上了國公府的賊船,反賊也幹了,還得拖家帶口,拼命造反!
七姑娘替家裡人表了忠心,只是這話莫名其妙,好在顧衍也不是常人,在心裡掂量許久,總算砸吧點兒味道出來。
“又從何處聽來風言風語?”
七姑娘眼神往窗外瞄瞄,擡一擡下巴,把院子裡乘涼的管大人給賣了。“好奇問了大人來授課的女官厲不厲害,大人無意提了些女官的事兒,說是女官今歲起便不歸後宮管了。”
這裝模作樣的……還知道跟他耍心機了。點到爲止,意思是說明白了。她絕口不提內廷,矛頭卻指得清清楚楚。
他不覺好笑,近臣之中,除公孫是個明白人,再次的,居然是她生出了警惕。這姑娘一碰上死生存亡的大事兒,綿羊外皮一揭,成了長角的羚羊。雖然還是羊,改不了不喜爭鬥的天性,卻機警許多。誰要生出了獵殺她的歹念,她能一蹦三尺高,逃不了就拿角和蹄子跟你玩兒命。
剛纔那番話,難怪聽出些慘烈味道。
他眼中有笑意流淌,覺着這丫頭性子委實難得。扮綿羊時候,任憑你欺負,只要不過分,她嬌怯怯,輕易不吭聲。真要她命了,或是要端了她的綿羊窩,她能一馬當先,蹬蹄子撒野。就跟那回闖他主院,一個瘋樣。
揀一塊香瓜,味道尚可。可惜不如招他眼的“石榴”,叫人心裡老惦記着。
眸子一沉,轉眼就唬她。“就爲這事兒煩心?”
她果然被他喝住,愣愣點一點頭。“這事兒還不值得了?”
他眼皮子一瞭,眼角輕輕睨她。那一眼真是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七姑娘眼看他走到窗前,半倚着窗櫺,慢條斯理,吃個瓜都顯出風流來。悶悶瞅他一眼,嫌棄她瞎操心就直說。
這麼高的姿態不搭理人,自尊心也會叫屈的。守着公雞下蛋這等自討沒趣兒的事兒,若非事關重大,掐了世家咽喉,她才懶得搭理。
不過轉念一想,世子這態度,是不是意味着這人已經想出了法子,智珠在握了?這麼一想,她又鬆快起來。因着對這人莫名的篤信,心頭陰霾跟着就散了。
在他面前也不差這點兒規矩,跟過去,從他端着的盤子裡揀一片兒香瓜,自顧笑眯眯吃一口。
“您就當我瞎摻和。方纔入了障了,給您送瓜前,只顧着吃上一口。”說罷接連兩口咬下去,橙黃的瓜片兒上,兩排秀秀氣氣,整齊的牙印兒,看得他不禁一滯。萬般沒想到,她還敢伸手了。
這是相處日久,他待她寬和,她也就順水推舟了?
見她嬌嬌小小立在他身旁,埋着腦袋,咯吱咯吱用得一點兒不見外,毛茸茸的腦袋一點一啄,他倚窗望着廊下一樹芭蕉,不由便想起賀楨亦到了此地,眸中不覺就蒙上層陰鷙。
“以後少與那女子往來。”
她正覺着此時氛圍很好,這人難得和氣,便聽他莫名其妙一句告誡。
“您說的……是殷姑娘?”這得有多不待見,連姓都不肯提的。
嗯一聲撂下瓜皮,將盤子推給她。理所當然喚她“淨手”。
七姑娘一氣兒險些又被嗆住。她這是講客氣,懂禮請他吃瓜。怎地還要連帶下人的活兒,也一起幹了?
而且這人分明吃得考究,指尖就沾了那麼點兒瓜皮上自帶的井水,這不是窮折騰麼?
她苦惱看着自個兒沾滿甜水,黏膩膩的十根指頭,對比之下有些難爲情看他。“弄髒了手,不好在袖兜裡掏絹帕。要不您手上乾淨,自個兒用帕子抹一抹?”
她想問他,您一隻手吃瓜,另一隻手不還空着麼?
他深深看她一眼,用乾淨的手挽着另一隻袖口,每個動作都透着漫不經心的從容,偏偏慢得出奇,故意招她驚歎。
她要學會他三分雍容,太太也得燒高香酬神。
“隨身帶着的,被你污了用不得。或是你暗示本世子,無需與你見外,當可自取?”說罷眼睛在她兩隻琵琶袖上挨個兒看過,作勢不耐挑眉問她,“哪一隻?”
她被他逗得險些摔了盤子。明知他許是捉弄她,可這人偏偏說的像極那麼回事兒。她認定他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沒膽子試他真假,真就成了縮頭烏龜。又被他欺負一回。
偏頭向外看看,好言同他商量。“要不,這樣的天兒,索性到院子裡打了井水洗一洗?不僅能去了甜水留下的粘膩,還能沾一沾涼快。”
話畢,他默然向外行去,這便算是允了她提議。她抿嘴兒竊笑,急忙跟上。不知自個兒略顯青澀,未經琢磨的笑靨,遠遠不及那人脣邊淡淡浮起的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