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朱祁銘淡然張望一番,見四下裡無人,且此地正值拐角處,周遭綠蔭環繞,遮斷了各方望眼,倒是一個隱秘之地。
“督公既掌印,又是提督,提督東廠,進而掌控錦衣衛,主內廷機務和刑律,人稱內相,何故在這幽僻之地隻身迎候本王?這讓本王如何敢當?”他不想隨皇上稱王振爲“先生”,也不願乘機踩王振一腳,稱之爲“公公”,叫聲“督公”,算是折中吧。
王振舉手邀朱祁銘,二人拐入一條幽徑,行至林密之處。“拜殿下所賜,灑家如今是閒人一個,再過些時日,內相恐怕另有其人了!”
朱祁銘仰視頭頂之上,終於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尋到了日影,那是刺目而又模糊的一團光影,因樹梢的搖曳而微微晃動。
“督公太高看本王了!怨只怨督公自己,想當初內外臣力主征討思任發,而督公是其中聲音最爲響亮的一個,可如今麓川之役戰事不順,皇上心煩,自會遷怒於人,只怕皇上一瞧見督公就會渾身不自在,這個時候,只有武隆呆在天子身邊纔會讓天子好受,何況,武隆對機務瞭如指掌,可爲天子解疑釋惑,天子眼下離不開武隆。”
王振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內閣的那幫腐儒不知何時學會了耍手腕,哼,一個勁地擡舉別人,架空灑家,可惡!”
王振不加掩飾地在這裡流露喜怒哀樂,必有所恃!朱祁銘凝思片刻,覺得自己能做的唯有實話實說。
“皇上自幼由督公服侍、教導,那分情意遠非別人可比。如今有了武隆,內閣與司禮監往來密切,而朝中君臣相處得也十分融洽。不過,日後若朝中再遇大事,君臣失和,皇上難以駕馭羣臣時,自會想起督公的好來,因爲唯有督公能爲天子張勢,武隆無此能耐。當然嘍,在此之前,就看武隆能走多遠了,萬一武隆脫穎而出,督公縱有再多的怨忿也是枉然!”
王振在那裡瞪大眼睛鬱悶半天,最後神色一緩,“殿下,功高震主,此乃大忌,自古如此。殿下肯定明白,在天子的眼中,天下萬人無一不可用,也無一不須防,社稷大位不容開玩笑,不能有婦人之仁,否則,稍有疏失,或將導致天下大亂,血流成河!坦率地講,灑家也在勸皇上對殿下有所防備,但灑家只是因循常理,行事頗有分寸,不像有些人,在天子身邊挑事,欲置殿下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莫非武隆撇開鹹熙宮,直接在皇上耳邊煽風點火?那麼,皇上的心思又如何?朱祁銘心中震駭,不敢細想。
“清者自清,本王不做虧心事,何懼別人挑事!本王如今只是一個閒王,不想摻乎前朝與後宮的朝務。”朱祁銘言畢舉步走向宮道。
“武隆的背景耐人尋味,殿下不可不察!”王振急道。
你王振知道武隆背景複雜,皇上就不知道麼?朱祁銘駐足,卻未回頭,“別忘了,天子是天下共主,當年唐太宗連魏徵都敢重用,如今皇上重用武隆又有何妨!本王說過,清者自清,本王可自證清白,到時候武隆偷雞不成是肯定的了,至於是否會蝕把米,此事取決於督公。”
回到別院,朱祁銘雙眉緊鎖,在正殿中默然良久才叫來小喜子吩咐道:“速回越府,要樑指揮使向五軍都督府和兵部告假,帶着雲娘,還有云娘、霓孃的家人離京,赴樑崗的老家隱居,就說是本王的意思。樑崗還是要回京的,雲娘她們就不必回還了,府中事務交給黃安,命黃安不要入宮,你回去後就留在越府吧。”
“啊?”小喜子驚道:“殿下,樑指揮使如何告假?”
“他與雲娘都是
老大不小的人了,遲早都是要成婚的,此事不可再拖!”
“是。可是······可是小的······”
“事不宜遲,不必囉嗦!你回去後速找歐陽長史,就說商定的事辦得如何,本王正在催促。”
“是!”
小喜子領命而去,朱祁銘勉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直到清空雜念後才緩步來到書房門前。
賽罕依然在撫琴,琴聲仍不在調上,只是已不聞嘲哳之聲,偶有清麗的琴音短暫一鳴,令人心絃爲之一顫。
還是呆在書房裡無憂無慮,琴棋書畫、經史子集,自可構成一個無比廣闊而又自由自在的世界!朱祁銘感嘆一番,一步跨入書房。
但見琴聲一斂,賽罕起身迎了上來,一隻手又要搭在朱祁銘的臂膀上,瞟一眼一旁的呂夕謠,便縮了回去。
“你到哪兒去了?許久都不見你的人影!哦,聽說要去外面賞舞,太好了!咱們快動身吧。”
哪有這麼快!朱祁銘撇撇嘴,走到呂夕謠身邊,舉目看向何葉,“皇上已准奏,本王想了又想,還是去棲仙樓吧,那裡名氣大。請何司贊與各方接洽,先派人去預定雅間,何司贊隨行,另叫上兩名內侍,還有二十名禁衛跟着。嗯,算算時辰,晚膳只能在棲仙樓用。”
待何葉出門後,朱祁銘向呂夕謠投去徵詢的目光,卻見呂夕謠搖了搖頭。
呂夕謠拒絕隨行是意料中的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嘛,豈能出入那種地方!只是,郕王不能一道前往棲仙樓,這對郕王而言,想必是一件極大的憾事,而對他這個越王而言,何止遺憾那麼簡單!
乘着暮色的掩護,朱祁銘留下十名禁衛在大堂中待命,其餘人裹着賽罕遮遮掩掩進了雅間,另十名禁衛旋即辭去,進入右手的那間雅室,何葉領着兩名內侍去了左手的雅間,把朱祁銘、賽罕留在了中間的雅間裡。
賽罕的心情極好,開心地品嚐着滿案的菜餚,還頻頻舉杯,邀朱祁銘同飲。朱祁銘卻是情緒低落,只顧機械地填飽肚子,偶爾扭頭看向窗外的舞臺。
舞坊的舞樂不像宮廷樂舞那般高雅,也不似民間舞蹈那般原始,它大多從戲劇中的舞蹈場面改進而來,時尚而不失美感。
大明的舞姬與近仙居中那些賣笑不賣身的女子有所不同,她們更加屬於“外圍女”,但也與風月女子一樣,時常混跡於士子和官宦羣中,當時“文酒之宴”成風,儒生乃至士大夫的“文酒之宴”上不難見到舞姬的身影,正所謂“紅妝與烏巾紫相間”,紅妝指的是舞姬或風月女子,烏巾紫指的就是儒生。
不過,舞姬的名氣往往不及風月女子,想想明末的“秦淮八豔”,董小宛、柳如是、陳圓圓、李香君哪個不是名動天下,讓一幫風雲人物魂不守舍?舞姬則很難有此風頭。
賽罕見朱祁銘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腮幫子又微微鼓了起來,“等我返程時,我要你送我出境!”
朱祁銘投箸,眼中有分懊惱,“大明內外官無數,還有女官,你何必跟我過不去?”
“我只認識你一人!”賽罕突然把聲音拔高了好幾度。
“五年前的事,彼時你我年幼,只有一面之緣,而後便天各一方,說認識好像有些牽強吧?”
賽罕投箸,嘴巴噘了起來,“誰稀罕認識你!你不知道你有多討厭!我回去後就想忘了你,可是,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說你在松樹堡殺人,在谷林集殺人,又在龍門川殺人,總有人在我耳邊說起你的事來,讓我的耳根不得清靜,討厭!”
“你捂上耳朵不就得了麼?哦,你是從何人口中得知我的消息的?”
“是先生告訴我的!”賽罕瞪着朱祁銘,把聲音壓低了一些,“總有一天會讓你見識我兄長······我長兄的厲害!”
斗篷男告訴她的?那個老謀深算的傢伙豈會把詳細的消息來源說與賽罕聽!朱祁銘有些失望,他不想與賽罕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便扭頭看向窗外,正好舞樂開場了。
有宮中的暗中知會,棲仙樓自然不敢怠慢,不消說,舞臺上那道曼妙的舞姿肯定出自棲仙樓的頭牌。定睛一望,果不其然,依稀就是那個裴三娘!
裴三娘比他在春禧殿見到的那個舞娘更具風情,限於方寸之地,翻轉飄旋卻似撐開了一片廣闊的空間,但見長袖繞體,纖腰靈動,舉手投足與偶爾的亮相無不恰到好處地踩在節點上,疾緩交替的舞姿幻化出一個千嬌百媚的後宮佳麗,遙對夜空娓娓傾訴。
樓上樓下除了樂聲,再不聞一絲雜音,黑壓壓的觀衆無不伸長了脖子,幾近入定。轉看賽罕,就見她站起身來,目中的光彩一閃一閃的。
後世宰輔李東陽有詩讚舞姬:“妙伎出秦中,纖腰學楚宮。翠帷低舞燕,錦薦跳驚鴻。婉轉歌相似,嬋娟態不同。無因逃酒雲,懊惱白頭翁。”
“此舞可有稱謂?”賽罕定睛看着前方的舞姿,喃喃道。
朱祁銘知道此舞是由戲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間雜的舞蹈改編而來,與唐代“霓裳羽衣舞”完全不同,但盡得趙飛燕掌上舞的妙趣,只是,他卻不知舞名。“我華夏樂舞無比精妙,說了你也不懂。”
賽罕倒沒有較真,只是淡淡道:“哼,等哪天我一高興,或許會跳上一曲,讓你見識見識我草原女子的絕世舞姿,到了那時,你會發覺你今日的輕視是多麼的荒唐可笑!”
連撫琴都不會,還跳舞?搞笑!朱祁銘暗自吐着槽,正想擠兌賽罕幾句,卻聽見樓下傳來一陣騷動聲。
傾耳聽去,猛聽得底下似有樓梯斷裂的聲音,緊接着嘩的一聲,一把杌凳被人狠勁砸在地上。
雅間裡的十名禁衛和何葉等人大感緊張地齊齊本來,怔怔地望着朱祁銘。
“你們速護送她回宮,不可稍有耽擱!”
十名禁衛連忙裹着賽罕出了雅間。朱祁銘吩咐一名內侍留下,另一名內侍陪何葉隨禁衛撤走。
朱祁銘緊隨那團裹着賽罕、何葉的人影下了樓,就見十幾個兇悍的錦衣壯男在圍毆兩個年輕人,那兩人倒在地上拼命躲避紛如雨下的拳頭與腳跟,嘴上斷斷續續叫嚷着。
“我······兄長是龍驤左衛指揮使,你們······大膽!”
“我父親······也是······指揮使。”
哼,一羣紈絝子弟在此鬥毆!朱祁銘搖搖頭,他可不想摻乎這樣的爛事,當即衝留在堂中待命的十名禁衛揮揮手,就想起身離去。
突然,腦中閃過呂夕謠傳話中的關鍵字眼,那裡面似乎並無“賞舞”二字,而只有“看一場好戲”這五個字!
他凝思片刻,急急轉過身來,見那十幾名打人者不時拿眼看他似在示意什麼。
“住手!”
朱祁銘大喝一聲,內侍趕緊出聲道:“越王殿下在此,何人如此大膽!”
那十幾個兇悍的錦衣壯男聞聲沒命地朝門外奔去,轉眼就沒了蹤影。
瞟一眼那兩個受傷不輕的傢伙,嘆口氣,朱祁銘衝一旁東主模樣的老者道:“二人傷重,速送他們回自己家中救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