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名校尉分佈在雅間四角,屏氣肅立,似雕塑般紋絲不動。
那名千戶三十多歲的樣子,身材勻稱,劍眉方臉,此刻正抱拳躬身施禮,沉沉的力道隨着雙臂的一揚一頓而顯得張弛有度,英武之氣隨之揮灑而出。“錦衣衛千戶方正參見越王子殿下,殿下萬安!”言畢嘴角翕動,泫然欲泣,旋即擡起衣袖輕拭眼角。
朱祁銘鼻子一酸,思緒回到了兩年前,鎮邊城附近山林中的那個寒夜,二十多位勇士曾提及一位京城來的錦衣衛千戶,想必就是此人了。
事發之初,這隊錦衣衛便率先離京,先於王府護衛抵達鎮邊城一帶,這樣一支天子親軍定有非比尋常的來歷。只是朱祁銘心中仍在犯疑,不知方正離京時是奉何人之命?
“方大人辛苦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五彩斑斕的燈火,流霜般的月華,將紫禁城裝扮得無比美妙。可惜,這份美妙不夠真實,要維持這份美妙,代價必定不菲,許多人恐怕因此而遭禁。”朱祁銘拱手回禮,目光十分自然地定在了方正臉上。
“殿下不可屈尊,折煞在下了!”方正一時間手足無措,面現愧色,直到朱祁銘正身後才安定下來。“那晚紫禁城全城震動,此前的知情者被幽閉于禁室,要等到殿下回歸後方能解禁。此後的知情者恐怕爲數不多,當時,太皇太后焦急萬分,在下奉命離京施救,不料一晃便過去了兩載有餘,在下無能,讓殿下受苦了,請殿下恕罪!”隨即又擡起衣袖擦拭眼角。
“何時啓程回京?”朱祁銘面色舒展開來,揮揮衣袖,似要趕走窗外飄來的惱人的清香。
無盡的沉淪已然觸底,對天下的認知也初具雛形,無奈受千般罪也好,如願行萬里路也罷,都已終結,如今有錦衣衛相護,是該歸去了。
“殿下得沐浴更衣,再調養兩日,然後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回京,在下領兵近千人,其中有數名高手,在京營里名頭不小,殿下毋憂。”方正緩步來到朱祁銘身側,伸手相邀:“請殿下移步樓外。”
朱祁銘心內一寬,再看看身上的穿着,一副農家小孩裝束,覺得如此回京的確不成體統,“那便有勞方大人了。”嘴上這麼說,心中分明對這身裝束十分不捨。
“都過去兩年了,殿下又着這身衣裝,倒讓在下等人廢了好大的功夫,方辨認分明。”下樓時,方正輕聲道。
“州城看似平靜,實則藏龍臥虎,錦衣衛手段高強,竟不知
不覺便找到了······我。”朱祁銘掃了衆食客一眼,悄悄改了稱呼。
“在······我派出百餘人身着便裝,分散在州城各處,幸虧有幾人兩年前曾見過······公子,就是正月十五那一次。我等不敢造次,反覆確認後方尋上門來。”方正很是機靈,跟着改了稱呼。
朱祁銘神情輕鬆,一幫錦衣衛對他又甚是恭敬,所以樓下惶恐不安的食客見狀,紛紛定下心來,各自去忙嘴上的活了。
“方纔被大人手下帶走的人何在?他們是我的朋友,不可委屈了他們。”臨出門時,朱祁銘忽然想起了荀家的護院,便趕緊吩咐了方正一聲。
方正手一揮,四名校尉拖着那兩個爛醉如泥的荀家護院進了酒樓。
“你們輕點,不可碰傷了二人!”方正衝那四名校尉喝了一聲,旋即笑對朱祁銘道:“帶上他二人多有不便,只能留在此地了。”
“那是自然。”朱祁銘稍作遲疑,又補了一句:“才見上面,彼此互不熟識,帶着他們豈不麻煩!”
見兩名護院躺在座椅上鼾聲大作,酒樓內的錦衣衛也全走空了,朱祁銘這才隨方正出了酒樓。
巷中閒雜人已被清空,錦衣衛擺出兩道長長的隊列,中間留有狹窄的過道。朱祁銘甫一現身,近百名校尉便圍攏過來,將他與方正裹在人堆裡。
“出得巷口,往西數百步開外有處宅院,宅院無主,一年前在下與保安州衙署接洽,暗中將此宅徵用了,可供殿下歇息兩日。”方正道。
朱祁銘被人前呼後擁着,看不清四周的景象,茫然中有些疑惑。飯前還在盤算何處藏身,飯後便定下了回京的歸期,黑暗與曙光之間似乎並無明顯的分界,這樣的轉換不太真實。
轉入長街,只看得見一叢叢的樹冠,卻看不見樹幹,樹冠如隨風漂浮在空中一般,無本無源。
“兩年來,方大人必定去了許多地方,涿鹿山風景秀美,松樹堡那邊的風物迥異於保安州,想必方大人對此頗有感觸。”
“松樹堡?”方正有那麼一絲遲疑,只是從容比遲疑更容易上臉,而那股無時不在的英氣又讓從容變得萬分可信。“不如待殿下沐浴更衣後,容在下詳稟。”
朱祁銘點點頭,隨着人流拐進了一處宅院,曲曲折折繞行片刻,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衆校尉倏然散去,方正說了句“請殿下沐浴更衣”,隨即辭去。
又見燭影搖紅。燭火映出浴盆上的霧氣,絲絲縷縷,將朱祁銘的心境帶入了溫馨時刻。
脫衣入浴,身體被溫暖的液體包裹着,體內所有的不適漸漸散去。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舉目望去,只見燭火映出了兩張妖冶的妝容,和兩道正在扭腰擺臀的身姿,詭異如幻象,令朱祁銘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來者何人?站住!”
兩名二八女子懶懶散散地停下腳步,拿眼望向這邊,神色很是輕佻。
“我二人奉命前來伺候公子沐浴,公子爲何就等不及了呢?”
“出去!”朱祁銘習慣了諸事自理,又長了兩歲,面對此情此景,心中竟有幾分羞怯。
“喲,不過是沐浴更衣而已,瞧你年幼,家裡定是有丫鬟伺候的,未曾想到你臉皮竟比女孩都薄!”
望着這兩名怪異的女子,朱祁銘迅速在腦海裡翻將起來,端雅、質樸、矜持等他見過的世間所有女子的形象都不適用於她們,甚至連粗鄙也不屬於她們,她們從何而來?方正爲何找來她們?
“出去!”
兩名女子雖然不樂,但也不想就此離去,僵持中,遠處響起了一道低沉的喝斥聲:“出去!”
二女聞聲立馬垂下頭,躬身退去。
怪異的女子,同樣怪異的喝斥聲,給此地罩上了一層陰森恐怖的氣氛。
朱祁銘只覺得一顆心呯呯跳個不停,便匆匆出浴,將身子擦拭乾淨,換上擺在案上的新衣,蓬頭跣足就想逃出這間暗室。
突然,窗外傳來一道幽咽的簫聲,斷斷續續,似有樂者試音。緊接着,一羣女子細如蚊吟的說笑聲傳了過來。
“小心戒備。”方正的腳步聲、喝令聲繞着暗室響了一圈。
一切都是那麼的井然有序,連舞樂都備好了,何必疑神疑鬼?朱祁銘自嘲似地咧嘴一笑。走到妝臺前入座,梳理蓬亂的頭髮。望着鏡中人潔淨的臉,明亮的眸,不禁扮了個鬼臉。
又有輕細的腳步聲自門邊傳來,緩慢而有力道,來人顯然是名男子。
這個步伐矯健的方正,來見本座何必躡手躡腳的!朱祁銘覺得好笑,起身就想迎上前去。
突然,鏡中赫然出現了一個頭像,一個蒙面的頭像,像幽靈那般可怖!
短暫的顫慄過後,朱祁銘猛然掀翻妝臺。
“來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