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鹹熙宮,朱祁銘心中有分愧疚。也就是皇太后看重他這個越王,這才做出了妥協,換做是皇上,指不定又是另一番情景。
赴藩雖屬己願,但眼看社稷即將大難臨頭,若棄社稷而去,自己終將“蕩而失水”,故而此時豈能意氣用事!
不過,一切的守望都可在暗中進行,何必再像往日那樣,去渴望攪動廟堂風雲?
此刻最想做的是跑去靈霄宮,與夕瑤妹妹分享喜訊,讓她不再投出“太息一樣的眼光”。
而紫禁城對他而言,終歸是浮雲,他只遙對清寧宮方向拜了三拜,看都不想看前朝與雍肅殿那邊一眼,就想快步出宮,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可是,身後卻響起了一道熟悉的叫喚聲。
“呃,呃,呃······”
你這隻該死的烏鴉!朱祁銘猛然轉身,就見毛貴許是踩到了石板間的縫隙,踉蹌幾步,堪堪站穩身子。
“嘿嘿,幸虧小的跑得快,否則殿下恐怕已到了宮外,小的到哪裡找殿下去?”毛貴喘着粗氣,哈腰靠近朱祁銘,“殿下,皇上傳您去雍肅殿,九卿正在那裡廷議。”
沒聽錯吧?朱祁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皇上的口諭?”
“是皇上的口諭。”毛貴往四下裡張望一番,低聲道:“您也知道,呂小姐的事鬧得皇上不自在,皇上也許······大概······唉,還不想見到殿下,本來只傳召了郕王,未傳殿下,後來阿爺······不,是王公公,王公公力諫,皇上這才命小的過來請殿下移步雍肅殿。”
王振耳聰目明,自然知道本王今日會奉召入宮見皇太后,可是,他此番進言是何意圖?想到這裡,朱祁銘疑惑地掃了毛貴一眼。
毛貴倒是機靈,“殿下,王公公多半是遵從了皇太后的意思,皇太后吩咐過王公公,朝堂上只要有郕王在,就得有越王在!”
這麼多年了,皇太后仍堅守她的執念,這是朱祁銘早已料到了的,但他沒想到的是,皇太后竟然在暗中施加影響,且繞過了天子,干政的色彩相當明顯!一路上想着心思,朱祁銘隨毛貴到了雍肅殿。
“越王免禮。”見朱祁銘入殿,皇上凝重的面色稍緩,身子一躬,離座差點站起身來,瞟一眼衆臣,又緩緩落座。
看樣子,皇上心中的確有些不自在!
朱祁銘上前行了常禮,轉身見殿中站着十六人,除九卿之外,還有王振、英國公張輔、曹鼐等四名閣臣、郕王。他走到郕王身邊入班。
郕王歪着頭,用奇怪的眼神傳來了一個不善的信號:老婆都跑了,還來湊什麼熱鬧!
朱祁銘斜着眼,還了一道惡毒的隱語:郕府滿園子的紅杏,你也敢撇下她們?
郕王一凜,反應有些強烈:你個天子的三弟,小三!
朱祁銘還以顏色:老二!
這邊二人眉來眼去,那邊皇上看在眼裡,卻未怪罪,蹙眉潤潤嗓子,早早開了場:“議事!”
鄺埜出班,一本正經地通報最近北境的若干警訊:“瓦剌脫脫不花王及太師也先使臣皮兒馬黑麻率二千一百四十九人來貢,陛下命設宴於大同······”
兩千餘人?使團規模又上了一個數量級?朱祁銘儘管心中早有所料,但此刻聽來,仍是萬分不爽。這
麼多的人來使,形同劫掠,還設屁的宴!
“不久前,也先部屬擄去大同軍四人,陛下命府軍前衛正千戶馬雲、驍騎右衛副千戶馬青率百餘人出使瓦剌,攜布帛一萬三千三百四十五匹,索還被擄者,但那四名大同軍士已遇害,也先強留下給賞的布帛······”
什麼!人照殺、禮照收?也先霸道至此,連明面上的面子也不給了,大明還屁顛屁顛好吃好喝好賞厚待其形同搶劫團伙的使團?這不是犯賤麼!
“也先以追捕仇人爲名,吞噬北方諸部,當初既自北而西,又自西而東,今又東極海濱,以侵女真······”
這是公然宣戰!兀良哈人是瓦剌人的族類,以往瓦剌吞併兀良哈三部時,大明隱忍也就罷了,可女真是大明的藩地呀,與瓦剌半點關係也沒有,如今瓦剌進犯女真,直達海西野人女真地界,這不是向大明宣戰又是什麼?
朱祁銘終於明白今日的廷議爲何要召親王前來聽政了,那是因爲北境情勢已危急到了令廟堂之外芸芸衆生都難以想象的地步!
鄺埜通報完邊情,皇上舉目掃視殿中衆人,見大家無不垂着頭,誰也不想貿然發聲。反正這樣的場面屢見不鮮,皇上也習慣了,那就耗上一陣子吧。
總算有人出了班,朱祁銘側目一瞟,見是英國公張輔。
“啓稟陛下,女真自開國以來便屬中國,一旦失之,是撤我遼海藩籬,脣亡齒寒,不可不慮!”
皇上飛快地舉手一揮,“英國公言之有理,就這麼敕諭遼東提督王翱和女真諸部。”
英國公撇開瓦剌使團嚴重超員、也先公然殺害大明邊軍這些棘手事不提,單挑瓦剌進犯女真一事進言,已有避重就輕之嫌,進言時更是讓朱祁銘大惑不解。英國公的一番話表面上說得合情合理,但掰開一看,會發現裡面什麼實質內容也沒有,“不可不慮”完全是一句空話!怎麼慮?慮什麼?這些都未言明,別人如何遵旨行事?再說,眼下北境都這個樣子了,思維還能僅僅停留在慮的層面麼?
看得出來,朝中君臣對與瓦剌開戰都諱莫如深,言戰依然是一個令人忌諱的話題。可是,瓦剌都在揮舞屠刀了,朝中總該有條思路清晰的應對之策吧?
接下來殿中冷了場,反正朱祁銘與郕王一樣,只須帶兩隻耳朵進來便行了,出言議政不屬於他的本分,自然用不着皇上不急親王急。而皇上顯然也有的是耐心,定在御座上時而凝目,時而緩緩掃視殿中,神色中並無催促的意思。
金英入內,上前附在皇上身側低語一番,就見皇上猛然站起身來,“惠嬪?還不快傳女醫過去看看!”匆匆下了御臺,丟下一句“你們候着”,快步出了雍肅殿。
······
數月來,秦惠嬪一直很小心,除偶爾赴鹹熙宮向皇太后稟報外,平時不出幽蘭軒寸步,皇上免了她對所有人的晨昏定省禮節,每日的膳食有皇太后命人特供,即便是去鹹熙宮也有皇上派來的內侍隨行守護,故而她不用太過擔心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會有不測。只是今日皇后要整飭後宮風紀,她奉召前往坤寧宮,不可告假,臨行前心中有些惴惴。
到了坤寧宮,隨烏泱泱一堆嬪妃入座,她反覆告誡自己別吃別喝,別離開近護內侍、娟兒去獨行,這是何葉、娟兒不厭其煩地灌輸給她的自
保招數,也是她這麼多年來在人心險惡的後宮中悟出的一點粗淺門道。
皇后悠然上坐,其下依次坐着九位皇妃,再往下,就是嬪位以下的人,足足排了四排。殿中看似一切正常,臨到萬妃搶先發聲時,秦惠嬪才覺察到了這裡的氣氛有些詭異。
“皇后娘娘,這後宮的規制形同虛設,早該整飭了!如今皇后娘娘料理後宮諸務,周妃協理,但有人位分低微,卻敢執掌府庫要務,簡直就是僭越!”
萬妃的話直指秦惠嬪,秦惠嬪倒有不用心虛,有皇太后授權,她不過是在奉命行事而已!
後四排也是人數最多的低位妃嬪無不對萬妃暗送白眼,並紛紛遞給秦氏安慰的眼神,即便是那些皇妃,多數人也是暗自撇嘴,人心對比顯而易見,萬妃的頭炮並未打響,反而給皇后帶來了些許的難堪。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今的秦惠嬪人望頗高,並不是過去那隻一有人開頭便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可偏偏有人不信邪,不怕自我孤立,這不,周妃開了腔,矛頭自然是對着秦惠嬪的。
“皇后娘娘大氣,即便某些人恃寵而驕,皇后娘娘也寬厚待她。不過,對有些事是無法寬待的,比如說,近來宮中風傳惠嬪與越王暗中往來密切,這可不是小事!”
秦氏的秉性堪稱秀外慧中,但她畢竟是個良善之人,不屑於行齷蹉、下作的勾當,這就決定了她面對別人潑來的污水,會本能地做出過激反應,而反應過激容易中招。此刻,她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不待旁人攙扶,自己挺着大肚子就站起身來,“請周妃娘娘慎言!”
若她與越王聯手暗中積財的事被人察覺,一時間說不清道不明,那將會掀起驚天巨瀾!惠嬪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催促自己趕緊冷靜下來,以明智地盡到守秘責任。
萬妃不失時機地往火堆上添柴:“難怪惠嬪總向着那個呂氏還有越王說話。”
此言一出,秦惠嬪頓時明白了,積財的背後故事尚未被人察覺,值得慶幸。可是,損及婦德的污水兜頭潑來,這讓她體驗到了錘心刺骨般的痛感。
後四排的嬪妃方纔還在爲周妃竟敢如此大膽地潑髒水而犯疑,聽了萬妃的話,她們終於瞧出了一些端倪,覺得今日的整飭風紀大有玄機,便紛紛移目看向皇后。
皇后沒有辜負她們的期望,緩聲道:“宮中還有這樣的傳聞?惠嬪,你不用着急,嘴長在你身上,再大的事也說得清楚。”
這樣的事能放在嘴上說來說去嗎?衆妃嬪無不詫異地望着皇后,片刻後想起了秦惠嬪,不少人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只見秦惠嬪嘴角微微戰慄着,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鄰近的兩名嬪妃起身扶住她。
“皇后娘娘!”秦惠嬪悽然叫了一聲,便已泣不能言。
世上最毒的不是毒藥,而是語言!周妃紅脣一啓,投下了一劑傷人至深的毒藥:“惠嬪多年以前就與越王走得近,而今越王回京,咯咯咯······惠嬪與他偶爾敘敘舊也是有的,怕只怕一來二往,珠······珠胎暗結。”
嗡的一聲,衆人齊聲驚咦,旋即駭然相顧。
秦惠嬪一陣搖晃。
“惠嬪!”
“惠嬪!”
“啊,血,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