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穆顏姝夾肉的動作一頓,淡然擡眸,“爲什麼對不起。”
裴雪燼深吸了一口氣,冰原般的眼底彷彿融成了一片汪洋大澤,鄭重其事道,“爲所有的事,我們威遠侯府欠你一句說對不起,我也欠你一句對不起。”
雖然不想承認,在這一刻,他內心深處,除了歉疚,還充斥着一股深刻的悔意。
裴雪燼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愧疚多一些,還是後悔更多一些。
現在想來,打從他第一次接觸翡翠雕刻開始,他便將所有的心思投注其上,正因如此,他忽略了周圍的人和事。
當初,他雖然不清楚威遠侯府爲什麼會跟左相府定下婚約,但他卻清楚的知道,跟他定下婚約的是穆顏姝,母親對這門婚事諸多挑剔,裴月英也是各種不滿,所以,在得知母親篡改婚約之後,他並沒有反對,或者說,他漠不關心。
那時的他以爲,不管是穆妍華也好,還是其他人也罷,只要不影響他雕刻翡翠,他便能夠跟對方相敬如賓,度過一生。
更何況,那時候穆妍華幾次三番與他在點翠閣相遇,對點翠似乎頗有興趣,相比較於素未蒙面的穆顏姝,裴雪燼自然而然,便接受了這門婚事。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的離譜!
穆顏姝倒是沒想到裴雪燼會突然說出這麼一句,動作微微頓了頓,她緩緩側目,眸光冰涼,“你們威遠侯府欠的不是我,是我的母親,顯然,這句對不起她已經收不到了,在我看來,威遠侯府也沒多在乎那句原諒,至於裴世子的那句對不起,也沒有必要,你不過是遵從了父母之命,你不欠我什麼,我也沒什麼需要原諒。”
裴雪燼聞言,雪峰般冷峻的容顏愈發蒼白了幾分,“所以……懷安郡主的意思是,現在的我跟你毫無關係,只是兩個陌生人對嗎?”
穆顏姝斜睨了一眼,“原本是,不過現在不是了,我的診金可不便宜,還有這一路的藥粉,我想裴世子應該不會賴賬纔對。”
要知道,爲了這次的南蠻之行,她做了萬全的準備,誰知道還沒在湘南真正落腳,就耗費了大半,這等損失,當然要算在這位裴世子身上了。
裴雪燼聽到她如此說,緊繃的心臟驟然一鬆。
“當然不會了。”他誓言般的頜首道,“我會一直記着,是你救了我。”
穆顏姝不甚在意的搖了搖頭,“那倒不必,救你本來就是此行的目的之一,我雖然是軍醫,但也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裴世子把債務放在心上就行了,其他的就算了。”
裴雪燼眸光暗了暗,倒也沒有反駁,當下改口道,“好,我會一直記着……這筆債務。”
穆顏姝聞言,清冷無波的聲線裡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不滿,認認真真的強調,“債務不是爲了記着,是爲了還。”
裴雪燼登時一噎:“……”
雖然被堵的難受,但他的心情卻好了許多,甚至隱隱的生出了幾分喜意: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係,總比沒關係要強得多,不是嗎?
這時,就聽穆顏姝突的問道,“口渴嗎?”
裴雪燼怔了一下,本能回道,“我還撐得住。”
“那你撐着吧。”穆顏姝站起身來,朝着洞外走去,“下雪了,我去接點雪。”
裴雪燼一愣,驟然側目,才發現,不知道從什麼起,洞外竟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人人都說,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來的格外遲,他卻覺得這個時間不早不晚,剛剛好!
裴雪燼不由隨着穆顏姝的身影,走出了洞外。
只見茫茫林海上空,大雪柳絮般飄飄蕩蕩密密麻麻的紛至落下,雪中的冰晶,像是散發着點點微光,讓整片天地,似乎都透亮了幾分,不一會兒,地面上便落了厚實的一層。
裴雪燼不由嘆道,“今年的初雪可是比往年大的多了,難怪會來的晚一些,這倒是對咱們有利,這場大雪一下,什麼痕跡都被隔絕了,南蠻人想必要無功而返了。”
他說完這話,半點回應都沒得到,側目看去,就見穆顏姝正在灌木叢邊上的岩石處翻找。
裴雪燼登時上前幾步,“懷安郡主,你在找什麼?”
“這個。”穆顏姝將一塊奇形怪狀,宛若鍋子狀的石頭,提了出來。
裴雪燼趕忙接過,他雖然野外生存經驗不多,但一些常識還是有的,他似是想到什麼,稍顯詫異道,“你是想要……燒水?”
穆顏姝點了點頭,“夜裡很冷,燒些熱水,能夠保持洞穴內的溼度和溫度,而且,你的身體現在不適合直接飲用雪水,燒開的水好一些,還是說……裴世子想繼續撐着。”
裴雪燼嘴角抽了抽,心下卻是發燙,他自動忽略了最後一句,主動道,“我幫你。”
沒用多少工夫,石鍋的水便燒開了,裴雪燼學着穆顏姝的樣子,用巴掌大肥厚的闊葉一卷一舀,趁着熱氣騰騰,喝上一口,那熱氣登時從五臟六腑擴散開來,當真是讓人從頭暖到腳。
欣賞着洞外鵝毛飄雪,銀裝素裹的美景,聽着柴火燃燒發出的輕響,看着身邊靜坐飲水的女子,這一刻,裴雪燼連現下的境遇都忘了,竟是覺得無比的滿足!
相比較裴雪燼這邊的好心情,得勝歸來的凌四,差點沒瘋了!
話說,凌四到的時候,蔣元晟那邊正好陷入了困境,但是有了這尊殺神的加入,那就不是事兒了,他帶來的那五千人勇猛的跟數萬人一樣,再加上凌四這個萬人敵開路,一入戰場,便瞬間改變了戰局。
南蠻人眼見對方士氣大增,竟有如虹之勢,又有凌四這個大殺器在,膽寒之下,竟是沒有半分糾纏,當下便退走了。
要是放在以前,凌四必然咬住不放,非要將人斬盡殺絕不可。
可今時不同往日,想到穆顏姝還在湘南城待着,這位爺便無心戀戰,直接清點人數,帶着大軍返程了。
雖然他快馬加鞭,但畢竟帶着三萬多人的隊伍,還有不少傷員,加之路途也不算近,天色濃黑的時候,纔算是抵達了湘南,結果還沒入城,就看到了刀三等人渾身浴血的慘狀。
凌四策馬向前,第一時間搜尋過去,眼見沒有穆顏姝的身影,強勁的心跳驟然一停,雙眸範若兩輪即將爆炸的烈日,壓抑着滔天的凶煞,急聲厲喝道,“你們這是怎麼了?顏丫頭呢?人在哪兒?”
刀三渾身一震,撲哧一聲跪倒在地面上,“回戰王殿下,我等入城之後,屬下也不知道懷安郡主是怎麼辦到的,她發現了裴世子,結果我們帶人出城的時候,被南蠻人意外發現,遭到了圍攻,懷安郡主帶着裴世子騎馬逃出了湘南城,屬下等人……屬下等人被南蠻人纏住,無法脫身,半個時辰前,纔將……纔將城內的南蠻人全數殲滅,現下正欲……正欲去尋找懷安郡主……”
刀三隻覺得戰王殿下身上的殺意越來越重,粘稠的近乎實質,彷彿要毀天滅地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向冷硬的漢子,說到最後,聲音竟是又顫抖,又結巴。
還不待他說完,就聽凌四緩緩開了口,森然的聲音仿若出鞘的絕世兇兵,讓所有人止不住心尖發顫,“所以,你的意思是,懷安郡主被南蠻人追擊,現在人不見了,對吧?”
刀三硬着頭皮道,“是……”
“廢物!”
刀三的是字還沒有完全出口,凌四已然是狂怒出手,盤龍槍呼嘯而出,竟是一槍刺在了刀三的肩膀處,強大無匹的勁道,帶着他整個人騰空而起,倒飛出去,直接拍到了後方的一塊山岩上,伴隨着一聲刺耳的轟鳴,盤龍槍顯然生生扎入了岩層,這才停了下來。
沒人想到,戰王居然會狂怒至斯!
眼見他雙目赤紅,殺意沖霄,大有將刀三碎屍萬段的架勢,蔣元晟趕忙上前一步,“戰王殿下息怒!現在最重要的,是儘快找到懷安郡主和裴世子,還請殿下下令,屬下這就派人去找!”
他這話顯然是說到了點子上,讓瀕臨暴走的凌四恢復了幾分清明,登時戾聲道,“讓所有人都去,哪怕挖地三尺,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人給爺找出來!”
“是!”蔣元晟當即領命,眼底亦是蓄滿了急切。
除了那些不能動彈的傷員,三萬大軍幾乎是傾巢出動了。
凌四沒有理會這些人,直接帶了一隊人馬,便馬不停蹄的衝了出去。
此刻,夜色愈發濃重,濃重的連月亮都沒有了,甚至紛紛揚揚的落下了鵝毛大雪。
大雪落到凌四身上的時候,就像是遇到了火焰,紛紛湮滅無蹤,那等殺氣,看的一衆將士駭然心驚,愈發屏住呼吸,拉緊繮繩,緊隨在後,生怕觸動了這尊殺神的怒火。
殊不知,此刻的凌四看着聲勢狂暴,像是要毀天滅地,內心除了怒意,更多的卻是害怕。
沒錯,就是害怕!
他害怕找不到她,害怕那些蠻子傷害她,害怕她吃苦,害怕她受傷,害怕她挨凍,害怕她在這樣的寒夜,無法安眠……
凌四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害怕的事情居然會有這麼多!
他說好要帶她來湘南賞景的,初雪都到了,現在的景色正是最好的時候,可他卻把她弄丟了。
一想到這裡,凌四便心如刀絞,痛入骨髓!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小丫頭早就佔了他的心,入了他的骨。
去他孃的兄弟!
他分明是稀罕她,頂頂的稀罕她!
稀罕到她不見了,他便想殺了這天底下的所有人,一同陪葬,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