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彭羽剛畢業,24歲,揣着向他爸借來的第一筆100萬。
因爲喜歡喝咖啡,也對咖啡文化感興趣,他決定做與咖啡有關的事。憑着在咖啡店打工時攢下的經驗,忙裡莽撞地開了這家咖啡館,半年不到,先期投資的50萬就打了水漂。關門捨不得,大到餐桌椅子,小到每一粒咖啡豆,都是彭羽精挑細選的。不關,咖啡館不但不賺還每個月在賠錢。
結論很現實,他失敗了。
權衡再三,咖啡館必須關才能止損。彭羽窩在店裡,全透明的玻璃櫃臺,擺放着十幾罐整齊排列的咖啡豆。越看越難受,彷彿在跟自己生氣,他打開了最貴的Kopi Luwak(麝香貓咖啡),也就是貓屎咖啡,600美金一斤都還不到。磨粉、裝進塞風壺,點燃酒精燈。
“魯瓦卡,這個世界上最奢侈的咖啡。”一個蕾絲黑裙從脖子包裹到腳踝的女人,踩着一雙紅色高跟鞋,挽着一個棕發碧眼的男人,款款走進店裡。
只聞味道就能猜中咖啡品種的人不多,反正彭羽是第一次遇見。原本跌至谷底的心情,一下子又活躍起來。
“你聞到的是什麼樣的味道?巧克力?果木?還是麥芽或是其他?我覺得是淡淡的麥芽。”他一邊熱切地邀請他們入座,一邊好奇地問個不停。
“泥土、自由、歡樂、囚禁、痛苦、血腥,”女人皺起眉像喃喃自語,又認真地托起下巴,終於找到了答案:“哦,是鹹的。”
彭羽一愣:“鹹的?”這是什麼味道?
“美麗的梭羅河啊!”女人誇張地舉起了雙手,被身旁的男人瞪了一眼,趕緊捂住嘴,卻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不,這罐Kopi Luwak來自蘇門答臘,不是爪哇。”彭羽覺得有必要糾正,多巴湖水不是鹹的,但是梭羅河也不是鹹的啊?他下意識地搔了搔腦袋,一時想不明白。
女人沒吱聲,往男人身上靠了靠。男人想抽出被緊箍的手臂,掙脫失敗,放棄般地搖頭。他只得看向彭羽:“能給我們兩杯咖啡嗎?”
“當然,”彭羽指着慢慢沉澱的咖啡,“難得這麼巧,不如一起品嚐一下。”
“NO!我可喝不了這個!”女人一點面子都不給,一口拒絕他的好意,“請給我Kilimanjaro(乞力馬紮羅),謝謝!”
“謝謝您的好意,它,實在太昂貴。”男人委婉地也拒絕了彭羽,順便提了一句,“您的咖啡都是上等品質,爲何這裡卻這麼冷清?”
“哎,可能價格偏貴吧。”彭羽也不強求,徑直走到吧檯,取出女人指定的咖啡,一邊沖泡一邊說,“Kilimanjaro的口味其實也並太受歡迎,即使加了奶油、肉桂也沒多大改善,你們也是我這第一位點這個的。”
“是嗎,那或許是鹹味太重,遮蓋了它的芳香。”女人插嘴道。
這個女人總是在說鹹的,彭羽使勁地嗅,卻一點都沒聞到?帶着疑問,他將咖啡端給他們,男人客氣地說了聲謝謝。而女人只瞧了一眼,然後便拿起咖啡勺,三兩下將奶油與咖啡混合在一起。
彭羽期待地看着他們,希望他們嚐了咖啡後,是讚美?或是嫌棄?當然,他更希望聽到前者。
男人嚐了一口,沒說話,彭羽有些失落。再看女人,她只一個勁地攪拌,好像奶油化不開似的。
他實在忍不住了:“那個,你們能給些意見嗎?對我的咖啡。”
聞言,女人擡起了頭,一臉地興奮:“你需要意見嗎?”
彭羽點頭:“但說無妨,是好是壞,總要聽聽客人的。”
“那麼,我給你意見,你的咖啡就是免費的嗎?”
女人放開了男人的手臂,身體坐得筆直,一副要錢就免談的表情。
“當然免費。”
都要關門了,兩杯咖啡而已,彭羽覺得她即使不開口,他也不會收錢。就當給自己的心血畫個句號,完美與否並不重要。
“好,請記得你的話。”女人在他愣神的剎那,端起面前的咖啡,飛快地喝了一口,然後起身走向吧檯。她舉起塞風壺——
彭羽大驚失色:“你要幹什麼?!”
她的雙手沒有任何防護,掌心直接貼上滾燙的玻璃,酒精還在燃燒,高高舉起,用力砸向地面——
猛地突如其來,一陣狂風撞開了門,女人張開雙臂,輕輕地呼喊着:“你們自由了!風啊,把這些可憐的小傢伙們,帶回家吧!美麗的梭羅河不再流淚,多巴湖將恢復寧靜!”
男人留下一張名片,是一家全球連鎖咖啡企業:“他們需要最上等的咖啡豆。”
彭羽如在夢裡,只記得自己念念不忘的一句話:“爲什麼是鹹的?”
女人回頭眨了眨眼:“傳說中,看見乞力馬扎羅山頂的人,許下的願望會實現!這就是我給你的建議。”
“爲什麼是鹹的?”他不要意見,也不要建議,他現在固執地只想知道,“爲什麼會有鹹的味道?!”
女人說,是眼淚啊。
十年後 S市國際機場
丁小蔓爲了一個傳說,狠下決心,取出自己省吃儉用存下的定期,上旅遊網報了個“非洲坦桑尼亞12天攀乞力馬紮羅+兩大國家公園徒步登山”團,花費48818元。
揣着護照和疫苗證,提早4個小時等在首都機場,激動、興奮得一夜沒睡,兩個熊貓眼閃閃發光。一想到自己數十個小時後將攀上海拔5896米的非洲屋脊,冰川交融、火山與雪山共存,然後許下一直埋藏在心裡的那個願望。
叮鈴鈴鈴鈴,手機急促的響起,在清晨5點的機場大廳裡格外刺耳。飛快地從牛仔外衣口袋裡掏出手機,一看,丁小曼的小心臟又是撲通撲通一陣狂跳。來電顯示:彭羽。
按下靜音鍵,她瞪着屏幕猶豫了,掛?還是接?對了,45秒後電話會自動掛斷!丁小曼不禁爲自己的機智偷偷點贊。
果然,沒多久屏幕又恢復了黑漆漆一片。放心地長舒一口氣,本來嘛,遵照公司制度,她已經提早一個月就請了年假,手頭的工作也全部做了交接。再說,才5點誰那麼早清醒?
“我已經辭職了。”她嘟囔着,用力摁下一鍵關機。探頭朝安檢口張望,集合時間馬上到了,一旦上了飛機,一切就萬事大吉。
有人來到她身後,拍拍她的肩膀,“小姐,請問,你是來接機的嗎?”
丁小曼脖頸一緊,這聲音聽着怎麼這麼耳熟?小心翼翼地轉過身——恨不得沒轉身。
男人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機:“如果不是接機,這個時間你在這裡幹什麼?”
“這是我應得的年假,很早就批了。辭職信,在你桌上,”所以,她真不是來接他的,“快到集合時間了,不好意思。”說着,丁小曼抓緊了自己的行李。
“丁小曼,”男人忽然沉下了臉,“我還沒同意分手,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嗎?!”
她詫異地看着他:“分手還需要你同意?你當審批報告呢?!”硬生生把有病回家吃藥幾個字嚥下,她不想跟他吵,平白毀了度假的心情。
這個男人就是彭羽,丁小曼談了十年的男朋友,不過一週前,變成了前任。
理由很簡單:他喜歡自由,不想被束縛。
丁小曼拿起行李,調轉身,邁開大步。
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透着威脅:“丁小曼,你別後悔!”
後悔?絕對不會!
兩個月前
會走進那家店,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天意。
如果不是天花板漏水,丁小曼也不會知道他們公司的樓上,還有這麼一家店。
門口沒有招牌,放了塊電子板,粉紅色的熒光字寫着:神奇配方專賣店。下劃線,包治百病。
敲了兩下,來開門的是一個棕發碧眼的男人,個子很高,套着件白色T恤,露出古銅色的皮膚。她正準備發揮六級英語水平,男人開口問道:“有事嗎?”
咦?他說的是中文。
“不好意思,我們公司在您樓下,”丁小曼臉微微發紅,“您這,是不是哪裡在漏水?一直漏到了我們下面……”越說聲音越輕,方纔上來前辦公室主任還說萬一吵架要擺出架勢,可人家……長這麼好看,她沒法兇得起來啊!
“漏水?”男人奇怪地歪着頭,突然想到了什麼,朝着屋裡吼道,“老巫婆,你又沒關水!”
隨着“哎呀!”一聲,從臥室跑出來一個女人,匆匆忙忙又跑進了大門斜對着的浴室。丁小曼臉一怔,刷地整張臉都紅了——那個女人,只裹了條浴巾。
“天哪,神經的阿拉丁趕緊來幫幫我,太嚇人了!”浴室裡傳來女人驚慌失措的叫聲。
“我不會進去的!”男人也吼了一聲,“你別做夢!”
“不,我沒有力氣,關不了!快來呀!”女人尖叫道。
眼看男人又要吼,“我去!”丁小曼自告奮勇地舉起手,男人一點頭,她就衝進了浴室。
浴缸的水面很平靜,女人坐在浴缸邊上,烏黑的長髮披散在光潔的肩膀上。她晃動着腿,手裡拿着拖把,見到闖入的丁小曼一臉的失望:“親愛的,你壞了我的好事。”
這個女人叫水煙,跟中東地區流行的抽菸工具一個名,是這家小店店主。給丁小曼開門的那個男人自稱司譚。
因爲要等物業來查看漏水的地方,司譚便邀請她一起坐下喝杯咖啡。難得的偷懶機會,丁小曼欣然接受。
一張鋪着綠色格子檯布的茶几,午後的陽光擠進窗戶,灑落在菠蘿格的地板,灰色的長毛地毯。水煙背靠着沙發,長髮垂到了地毯上,她神情專注地看着手中的筆記本電腦。
丁小曼驚奇地發現,陽光下的水煙,有一雙淺金色的眼睛。
似乎察覺到她探究的目光,淺金色的眼睛望向了她,“漂亮嗎?”水煙衝她眨眨眼。
丁小曼一愣,結結巴巴地回答:“嗯、嗯,很、很漂亮。”窘迫地想找個縫鑽下去,這麼盯着別人看,自己實在是太沒禮貌了。她低下頭,想道歉:“對、對不起。”
“丁小姐,咖啡。”
司譚打斷了她,將咖啡放下。鮮奶油沿着杯子旋轉,肉桂粉和檸檬屑點綴,丁小曼嚐了一口,差點吐了出來,苦到頭皮發麻。
天哪,怎麼會有這麼苦的咖啡?明明混着奶油,聞起來那麼甜香,竟然比中藥還苦。
“這是什麼咖啡?”
“Kilimanjaro,乞力馬紮羅的山頂。”水煙一邊回答她,一邊把半杯水推到她面前:“喝水。”
丁小曼又感激又歉疚,拿起玻璃杯一口喝下,“咳咳咳!冰的?!”不對啊,杯子外面是溫的?
“呵呵呵呵,冰水和苦咖啡不是絕配嗎?”水煙捂着嘴笑得見眉不見眼。
一隻抱枕飛過丁小曼頭頂,正中水煙身後的沙發。
司譚重新給她倒了一杯水,可能爲了緩解她的不自在,他問她:“丁小姐的公司,是做咖啡生意的那家?”
“嗯,是,”她小聲地說道,“不過我們只賣咖啡豆。”
作爲一家只提供原材料的咖啡豆廠商,“逸咖啡”的經營現狀已是岌岌可危。丁小曼勸過彭羽多次,再不改變方向,公司遲早要倒閉。昨天還因爲進價上漲,追求品質的彭羽還指定要某個產地的咖啡豆,兩人還吵了一架。
丁小曼覺得不能一味地追求品質,應該同時打開市場,把咖啡豆變成咖啡粉、速溶咖啡,甚至咖啡蛋糕之類,也比在倉庫裡堆着換不來錢好。
彭羽卻說她激進?!想賺錢是激進?丁小曼懟了回去:“有錢不賺是傻X。”
“你不喝咖啡?”
她擡頭,水煙瞪着眼睛,表情認真。
“嗯,不怎麼喝。”
水煙又問:“你有男朋友吧?他喝咖啡嗎?”
丁小曼誠實地點頭:“他很喜歡”。
說起來,丁小曼對彭羽也有一點慚愧,一個連咖啡都不喝的人,又有什麼資格指責一個嗜咖啡如命的人。其實又何止咖啡,她跟彭羽能在一起十年,已經是奇蹟了。
司譚走了過來,在沙發一角坐下:“物業打電話來,說讓我們再等一會”。水煙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往旁邊又挪了挪。
“你們,”不想在彭羽的問題上打轉,也不好意思問對面二人是什麼關係,丁小曼隨便扯了個話題,“我看到外面寫的,神奇配方,是什麼啊?”兩室一廳五十平方,兩眼就能掃完,她也沒看到像商品之類東西擺在外面。
“牛皮癬、腳氣、灰指甲、禿頭,”水煙嫣然一笑,“治這些的我們都沒有。不過,如果是希望心想事成、戀愛順利、婚姻美滿,我們的配方絕對獨此一家,包你滿意,值得擁有。當然,配方和占卜更搭哦。”
見丁小曼將信將疑,水煙豪氣地一揮手:“阿拉丁,上水晶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