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水煙煩惱的原因,也可能就是向貝兒堅持選擇《美女與野獸》的理由。
或許,奶奶在給孫女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重點是人不可貌相,即使外表醜陋的野獸也有一顆善良溫柔的心。
望着李蘭熟睡的背影,水煙由衷地佩服:這麼多年,這個女人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情,和身後這個睡夢中還皺緊眉頭的男人,朝夕相對?整容,在科技技術發達的今天,輕而易舉。何況他們,並不缺錢。
而向陽這個男人,真是心甘情願頂着這樣一張臉,過一輩子?真能做到對外界的眼光,視而不見?
童話故事中,好人壞人一眼就能分得清;現實世界裡,內心深處住的那個是人還是鬼,很難猜。
但是,契約已成。結果如何?答案怎樣?誰的選擇,誰就得承受。與她無關。
淺金色的眼眸中閃耀着異樣的光芒,她朝司譚伸手:“阿拉丁,書!”
迴應她的是無聲的嘆氣,一隻手機放在她的掌心。
嘖嘖嘴,“這個月流量超了。”水煙搖着頭打開網頁,輸入《美女與野獸》點擊搜索,“剛纔應該問一下WIFI密碼。”
司譚有理由懷疑,她早上說的“倒背如流”,多半是信口開河。現在,箭在弦上,她的態度擺在那裡,臨時抱佛腳,看天意。他看着向陽的臉,不知向浩辰又是懷着什麼目的答應下來。
回過神,看到她手機的頁面,“昨晚你很認真,今天就不記得了。”面子還是要留的,可他總忍不了不說。
頭也不擡,“現在我也很認真。”頁面上還在轉圈圈,水煙舉高手機尋找信號,“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這是什麼意思?司譚神情一凜,“你要改故事?”不會,她搜索的還是這個書名。
“你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版本,至少五個以上嗎?”還是保守估計,水煙快速地滑動頁面,手指一定,“就是這個了!”《美女與野獸》最初的版本。
一個源自古羅馬作家阿普列尤斯所寫的《丘比特與普賽克》的故事,一場愛情與懷疑共存的試煉。
她牽起司譚的手,十指緊扣:“跟緊哦,出了萬一,我可救不了你。”絕不是危言聳聽,時空隧道如今的使用頻率太高,最近還時不時發生擁堵,過去和未來,虛幻與現實,岔道口無端增多,總會有人回不來或迷失其中。
他目視前方,眼底看不出波瀾:“神會保佑我們。”
不屑地撇嘴,“那是你的神。”
攤開掌心,紫色的薰衣草在金色陽光下隨風搖曳,美麗寧靜,風從打開的窗戶慢慢來襲,夾雜着地中海的藍色氣息。黑暗驟然降臨,失去了光芒,手心的溫度成了唯一的牽絆,司譚不自覺地,緊緊將她握住。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還有水煙亢奮地呼喊:“哎哎哎!路牌什麼時候改的?!OH,我的神哪!天哪,這變化太令人吃驚了!我要退票!”有點,激動異常。
“我要投訴!”是巫婆最後的懊喪。
當一切又恢復了安靜,司譚睜開眼睛重獲光明的那一刻,驚得掉了下巴。
前方的道路交織縱橫,橘黃色的公交車搖晃着笨重的身軀,來回穿梭。灰濛濛的天空中,黑色電線就像蜘蛛亂爬後留下的絲線,連接起一根一根老舊的電線杆。晾衣杆彷彿要伸出天際,掛起了繽紛的“萬國旗”,隨風晃動。成排的灰黑色牆壁偶爾隔着一塊粉白,藍色工裝褲的男人正在專心塗抹。
露出牆角的紅磚,偶爾來不及飄落的金黃色樹葉,成了單色調中的一抹亮麗。
一位老人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拎着一個桶狀的東西,往馬路邊一放。只見他將報紙點燃丟進了那個“桶”,不一會兒冒起了煙,老人轉身跑進了屋,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把火鉗,和兩個黑乎乎的——蜂窩煤?!
司譚想笑,卻生生憋住:“不是法國嗎?”觸目所及,他只看到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光禿禿的枝椏和架空線相依相偎。藍色的地中海,紫色的薰衣草,在哪呢?他不敢笑。
“抱歉,”顯然,某人的心情此刻欠佳,“沒人通知我路線改了。”脾氣也有暴躁的趨向。
“現在,怎麼辦?”瞥了一眼泛紅的耳朵,司譚脫下外套隨手丟給了她,作爲搭檔,總該適時地關心,“能回去嗎?”貌似希望不大。
外套雖薄,好歹遮擋了一些寒冷,“不能,趕緊找到他們,然後結束這場該死的旅行。”打開的空間如同小黑屋原理,任務完成前別想出去,有金幣也別想贖身。水煙忿忿地咬緊了牙,“首先,我需要一個暖和的地方。”更多的是,冷。
抿起嘴角收起笑意,不能讓小心眼的巫婆發覺,司譚故作鎮靜,往她身邊靠近了些。
不花多少力氣,他們便找到了這裡最豪華的飯店,高聳雄偉,與周圍格格不入。沒有花錢,也沒有人看見他們入住——她盡責地詮釋了身爲巫婆的狡詐陰險,和不要臉。
司譚祈禱着,明天的報紙不要出現關於這家飯店鬧鬼的傳聞,否則,良心難安。看着水煙哼着歌,走進浴室——哎,良心對巫婆而言,是可恥的存在。
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她終於又復活了。裹緊浴袍出來,牀上放着紅色毛衣長裙和黑色的呢子大衣。他一直知道她的喜好,滿足地揚起微笑:“從哪兒弄來的?”
“舊貨市場買的。”擦肩而過,司譚進了浴室,關門上鎖,一氣呵成。
……“需要搓背嗎?”
隔着門,他的聲音低沉:“你試試。”
算了,她又不嫌命長:“好好享受。”再次望向牀上的衣服,好吧,目前也不是能講究的時候。
穿戴整齊後走出浴室,司譚蹙起了眉頭,她套着毛線長裙,光着腳踩在地毯上,手中正拿着一本臺歷,站在窗口發呆。
聽到聲響轉過身,水煙幽幽地望着他,黑色高領毛衣黑色牛仔褲黑色襪子——她的心情都變成了黑色。
“親愛的阿拉丁,告訴我,這個故事該如何繼續?”
視線落在臺歷上,“先找到他們。”上面的日期司譚也看到了,在她泡澡的時候,震驚不亞於現在的她。
“天哪!神啊,你要亡我嗎?”檯曆被水煙泄恨似地摔在地上,“1982年!那兩個人還沒有相遇啊!”
她只安排了他們彼此相愛的那一段!六個小時都不需要,回憶一瞬而過的事!可眼下,1982年?這是什麼鬼?!相愛?從何談起?!別說六個小時,給她六天還差不多!這根本,是在捉弄她。
還有他!氣急敗壞到怒火攻心,她一腳踩上臺歷:“就不該答應你,如果我們回不去,你要負一半的責任!”
像是無可奈何,修長的手指爬過未乾的頭髮,司譚看着她,只得一口答應:“我願意負全部的責任。”
“還剩五個小時,走吧。”
對司譚的回答,水煙似乎也不覺得滿意,看也不看他,抓起外套,腳下依舊是那雙紅色的高跟鞋。
湖綠色的眼眸裡,名爲失落的情緒,稍縱即逝。
典雅豪華的酒店套房,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除了牀邊多了一隻嶄新的鞋盒,沒有被打開。
在距離飯店相隔數條馬路的街邊,一間兩開面的理髮店裡,他們見到了一身白大褂的李蘭。四十年後,這家理髮店還會存在,並開起了分店;這條狹窄的馬路也會變得寬闊,熱鬧繁華,它最初的模樣只停留在照片裡,和老人的記憶中。
而李蘭,將會和一個面容全毀的男人,遠走他鄉。這裡,不會再有人記得她——
“歡迎光臨,剪頭髮還是修面?”二十二歲,青春洋溢的年紀,一個天真漂亮的姑娘。
理髮店的玻璃窗明几淨,裡頭有與李蘭年紀相仿的漂亮女孩,也有打着毛線的中年婦女。她們坐成一排,一個個的腦袋上都罩着一隻白色的半圓形的東西。
“這是什麼?”水煙指着那些奇怪的東西,從未見過,不由感到有趣。
“吹風機。”司譚也笑了,“這個時代剛開始的時候,抽菸喝酒燙頭是最時髦的事情。”
“那她們?”
“燙頭。”1982年,全民燙頭的時代。
水煙恍然大悟又似懂非懂,不過,她是個好學的學生,堅信凡事要親歷親爲。所以,她小心地挪了挪位置,趁他不備,用力推開了玻璃門,扯開嗓門:“老闆,我要燙頭!”
司譚壓根沒想去攔她,錢都在他口袋裡揣着。
冷風涌入,李蘭打了個哆嗦,瞪着這個不速之客:“小姐,那邊排隊。”她指着靠牆的最後一個空座,前面還有五位客人,正紛紛縮起了脖子。
“還有,麻煩你關門。”李蘭正在爲客人卷頭髮,空不出手來。
“要等很久嗎?我時間不多,”水煙耿直地坦白,“你的時間也不多。”
衆人臉色一變,尤其是李蘭,捲到一半髮捲直接掉落在地上。她衝着這個女人喊道:“出去!”
司譚靠着電線杆,看着她鬱悶地朝他走來,那麼快就被趕出來了?剛關上的門又被推開——“回來!”李蘭突然叫住了她。
水煙沒好氣地扭頭,瞪着她:“晚了!”巫婆是人類可以隨意呼來喝去的嘛?!
嬌羞帶怯地目光越過她,落在電線杆旁那個男人身上,又飛快地收回。“剛回國的吧?”李蘭一邊把水煙往店裡拉,一邊時不時回頭,直到確定那個男人跟了上來。剛纔幸好擡頭看了這個奇怪的女人一下,否則豈不錯過?
回國?哦,她懂了:“不是,我的家鄉在德國。”
李蘭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中文說得挺好。”難怪看她的樣,肯定不知道前面說的話讓人聽了,膈應。
廢話,“我在這個國家待了二、二十多年。”差那麼一點她就照實說了,二百年,下一步,就該把她又轟出去了。
“你纔多大?”聽了這話,李蘭撲哧笑道,“想燙頭嗎?”
“我沒錢,”巫婆素來記仇,“除非免費。”
免費?李蘭沒有去應她,而是,“回答我一個問題,”她的眼神透出一絲狡黠,“我就給你燙頭。”
“什麼問題?”
視線從那個身影上掃過,李蘭湊到她耳邊,有些不好意思:“那個,他是你什麼人啊?他是從哪個國家來的?”
這是兩個問題。水煙循着李蘭的視線望去,門口除了司譚一身黑色的背影,沒有別人。如遭電擊般,幡然醒悟——好啊,一個人類竟敢打她的主意?心底一聲冷哼,眼底浮起隱隱怒火:“他啊,與你一樣,來自這個美麗的國度。”
李蘭有些詫異,“不像啊!”眼角的餘光瞥見客人都在看她們,她又壓低了聲音,“別騙人,一看就不是嘛。”棕發碧眼,明明就是個外國人。
“不像嗎?”水煙學着李蘭的模樣,也湊近她的耳朵邊:“也是,你們的確不一樣,因爲哪,他不是人,我也不是人。”
不知是不是門沒關緊的緣故,李蘭覺得一陣冷風吹入脖頸,背脊一涼,“大白天的,別嚇唬人……”回頭,對上一雙淺金色的眼睛,“鬼、鬼、鬼啊——”
客人都被嚇了一大跳,不過沒人來管她,吹風機還開着呢。
氣死她了!就不該接這一單,諸事不順,還遇上李蘭這個麻煩的女人!
向貝兒怎麼說來着,喜歡童話故事的奶奶?在她看來,李蘭不止喜歡童話故事,還喜歡做夢,而且是白日做夢!連阿拉丁這麼個活在書裡的紙片人,都能看得上?!
美女?對,“貝兒”在德維倫紐夫夫人1740年的版本里,就是美女的意思,代指那些勇敢、善良的女孩。李蘭,暫時那兩個品質沒看到,不過,她倒是看見了令人出乎意料的一面。
這一面,水煙曾在另一個紙片人身上見過:薩蘭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