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薄如蟬翼的翅膀, 也沒有燕子的尾羽,蹦蹦噠噠,樂培最愛出沒的地方是山林野間。隨風而動, 遇水漂浮, 夏枕星辰, 冬來, 堆個雪人。
自由自在, 偶爾閒情逸致,跳入古寺之中,看繁花落盡。
唸經打坐的小和尚, 木魚敲着敲着歪向了一邊,他有樣學樣, 方雙手合十, 犀利的目光便朝他投來。
阿彌陀佛, 菩薩還來不及保佑。小和尚重心不穩躺倒在地,嚇得他是躲還是藏?猶疑不決, 反正既忘了躲也忘了藏。
小和尚沒摔疼,他做了肉墊。一個睡眼惺忪雲裡霧裡,一個齜牙咧嘴捂住嘴無聲哀嚎。
犀利的目光漸漸變得溫和。
“佛門清淨地,別再來了。”
老松下的老和尚,負手而立, 仰着脖子。
“你能看見我?”
粗壯虯枝盤根錯節, 樂培晃動着雙腿, 鞋尖上的鈴鐺清脆動聽, 純金的嘛。
“模模糊糊的影子, 不太真切。”
出家人不打誑語。
“我不是妖,是精靈, ”樂培見過妖,美的醜的,一巴掌能拍死他的,“你知道,什麼是精靈嗎?”
“長着尖耳朵的和翅膀?”
“你見過精靈?”
雖然他沒有翅膀,不過老和尚竟然會知道尖耳朵?
“沒有,只是在孩子的畫本和童話故事裡,都是這樣描寫的,我想,可能差不多吧。”
樹蔭在老和尚的身側打下陰影,柔和了剛硬的線條,往日嚴肅的神情不見。樂培猜,一定是陽光太刺眼,老和尚纔會眯起了眼睛。
“嗯,差不多,不過我比書上的還要帥。”摸摸自己皺巴巴的臉皮,反正老和尚看不見,“你的小徒弟也看得見我,不過,他好像一直認爲自己在做夢。”
迷迷糊糊的時間多過吃齋唸佛的清醒,掐過大腿擰過臉蛋,小和尚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老和尚給了他一個遮風避雨的屋檐。
“他跟我提過,”還給精靈畫過畫,孩子的想象力總是出人意料。沒有畫本和童話,與山下的孩子不同,老和尚已經決定,“明年,他會去鎮上上學,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孤兒院的院長會收留他,手續都已辦好,往後,像個普通的孩子,長大成人。
佛門收留有緣人,但,與這孩子的緣分未到啊。
“上學我知道!”沒心沒肺的精靈,手舞足蹈地比劃,“書包、課本、ABCD、幾何物理,我去過。只是,那裡的孩子都不願和我玩耍。”
足球、籃球、跳繩、皮筋,明明好玩的那麼多,沒一個肯邀請他加入。他只好又回到山林野間,與松鼠相伴,看飛鳥盤旋。
“別難過,”應是感受到樂培的沮喪,老和尚寬慰他,“他們只是長大了。”
“長大,一點都不有趣。”
“精靈會長大嗎?”老和尚問樂培。
書裡的精靈,總是小巧可愛聰明伶俐的模樣,彷彿時光不會給他們增添白髮,長大,是一年一年往上累加的數字,單純,沒有目的的數字。
沉寂,半響之久。老和尚不追問,依舊仰着脖子,望着枝椏頂端模糊身影。
“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無聲嘆息,樂培扯了一把松針,“對妖精來說,一樣。”放開手,時間就像紛紛墜落的松針,細小瑣碎,握不牢抓不住。
老和尚笑了:“你是妖精。”
不是麥田裡的守望者,更別提少年維特的煩惱,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妖精依賴人類的信仰繁衍生長,應該無拘無束,道理樂培都懂。
就像老和尚,一日三炷香,對佛祖的虔誠叩拜。
“你有孩子嗎?”
樂培想換個輕鬆的話題,與老和尚聊得來,不想過早結束。
“有一個女兒。”
“她在哪呢?”
老和尚沒有回答,聊天還是結束了。與人類聊天,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尤其是心情。人類會忽悲忽喜,忽然停止,不像妖精,始終快快樂樂。
所以,妖精不會選擇長大啊。
“樂培曾說,最感激的人是你的父親,不是心底仍留有純真,他們不會見面。”無視安彩驚訝的神情,將茶杯放在她的手中,水煙緩緩說道,“他還說,最幸運的事,遇到了那個女孩,教會了他,原來長大並不如想象中可怕。”
茶水溢出杯子,水煙爲她抹去。
遇到女孩,是在老和尚火化的那天。與母親並肩而立,女孩神情冷漠,好像送走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老和尚不老,光溜溜的腦袋上沒有香疤,換回了從前的衣服,西裝革履,儀表堂堂。除了,以後都不能再與他聊天。
喪禮不能在古寺辦,住持說,終究沒能參悟,與佛無緣,亦入不了佛門。
老和尚沒有法號,也不姓老,他姓安。
“憋着不難受嗎?”
他不是一個好管閒事的妖精,嗯,對,他是替老和尚問的,就問問。不是因爲女孩看上去,脆弱。真是拙劣的藉口。
空落的寺院,母親還在院內收拾父親的遺物,她覺得悶獨自走到這兒。松樹底下有塊石碑,她這才走近了一些,想看看上面的字。
突如其來,女孩警惕地向後退步,四處環顧卻不見一個人影。
“在這,樹上。”
循着聲音,女孩擡頭望去,紅色鞋底搖晃在一片綠色之中,陽光下,有一閃一閃的反光。
“你是誰?”
如月當空,偶以微雲點河漢。在人爲目,且將秋水翦瞳人。張岱見到了西湖之美,寫下對聯。
樂培沒去過西湖,安彩的眼裡有西湖。
叮鈴,叮鈴,清脆悅耳。
推開窗戶,“嗨,幸運的小精靈,”雙手托腮,盈盈淺笑,她對他說,“你的鈴鐺,聲音真好聽。”
“喜歡嗎?”
“喜歡。”
“送你。”
樂培喜歡這個朋友,漂亮的女孩迷人的微笑。與她父親一樣,心底留有存真,會和他聊天,最重要的,不嫌棄他的樣貌。
女孩看得見他,從頭到腳,清楚得連掉了顆門牙都知道。
“我叫安彩,你呢?”
“我是精靈。”樂培正打算重複N次的自我介紹,驕傲地揚起下巴,咧開缺顆牙的嘴,“樂……LUCK,我的名字叫幸運。”卻在最後,撒了謊。
“幸運,你是什麼精靈?”她歪着腦袋,好奇地打量他的綠衣裳,“讓我猜猜,那棵松樹?”
“恭喜你,答錯了。”樂培像個謝幕的魔術師,甩了兩下手,鞠躬致敬後,“幸運的酢漿草,送給你,我的朋友。”他的手中多了一株搖曳的小草。
芊弱,心形,三片葉子,幸運草是它的別名。
“我們是朋友了?你會來找我玩嗎?”雖然她也挺想來找他,可這兒離家太遠,母親是不會答應的。
“會,我保證。”
眉開眼笑,心無城府,安彩的笑容會傳染。一想起她,他也會不由自主地微笑。只是,他不能把真正的名字告訴她。
安彩的父親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一個沒有問起,一個也不會說。
因爲,他們一族的精靈,揹負着一個古老的秘密,關於寶藏。族長千叮嚀萬囑咐,從他們誕生的那一刻起,耳提面命嘮嘮叨叨。三五不時開個小會,天氣晴朗雷電暴雨,族長的心情欠佳時,開個大會。
會議的內容倒背如流,保守秘密,即使被人類抓住,也不能說出自己的名字。
如果被人類知道名字會如何?
樂培參與會議的次數多得數不清,唯獨一次沒有打瞌睡,問題是他提的。那會,也不知哪根筋不對,或者,靈光乍現?!
族長還未答話,一個拄着柺棍的老精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橫流,差一點,就背過去了。
耐心地等着,等到老精靈的柺棍穩住了乾枯的身軀。
“愚蠢的問題!”
柺棍離地,靈活地落在樂培高聳的三角帽上,帽子塌了。
“一旦被人類知道了名字,就會變成致命的枷鎖!”老精靈說道,“而我們的秘密,便再也不是秘密。那會是多麼可怕!”
躺在古寺頂上,吹了一夜冷風,樂培仍是悟不出老精靈口中的“可怕”。
古老的寶藏,以及藏寶的地方,都是精靈之間口口相傳,流傳至今。但,誰都沒真正見過寶藏啊!就連族長和年老的精靈們,在他試圖弄清歌謠到底指的是什麼地方——被一腳踹出樹洞,會議結束。
所以嘛,即使人類抓住了他們,知道了真正的名字,也拿他們沒辦法纔對嘛。就憑一段歌謠,想要找到寶藏?精靈都辦不到啊。
族長他們一定是年老體邁兩眼昏花,瞧臉上的褶皺快跟歲數差不多了。
“一個蠢到幾乎天真的精靈。安小姐,那對鈴鐺,純金的呢。”
恢復鎮定的安彩,捧杯的手很穩,一如她的性格,冷靜、冷漠。水煙覺得有趣,這個女孩的心是什麼做的呢?血肉?石頭?還是冰冷的鐵。
純金的鈴鐺,樂培當作了給朋友的見面禮,在他們的第二次見面。他有許多這樣的鈴鐺,把金幣丟進炙熱的火焰,再放入鑄造的模具。這種簡單的工作,他們一族都會,與生俱來。
“鈴鐺只是鈴鐺,金子做的而已,沒什麼特別。”
千里迢迢跑去城市見完朋友,樂培滿心歡喜地回到了山林。他和安彩約定,等下一個月牙天,再見面,喝最冰的飲料,吃最甜的蛋糕。
“無知!笨蛋!傻瓜!”
柺棍精確無誤地一一砸向他的腦袋、屁股、後腳跟。老精靈和族長,等候在他的樹洞前,爲了揍他。
“怎麼敢把金鈴送給人類?”
“不就鈴鐺嘛……”
“那金子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