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瞎話, 是一個瀕死之人的心願。”
精靈生於人類的信仰,最終也會死於人類的信仰。當信仰枯竭,生命到了終點, 他會離開這個世界成爲葉尖上的露珠, 蒸發。
望着他, 漆黑的空洞, 曾經那裡鑲嵌着一雙不漂亮卻溫柔的眼眸, “你沒有第二雙眼睛。”正如沒有第二份藏寶圖。所以,又是何苦?
淡淡地點頭,“是的, 沒有,也沒有未來。”樂培自嘲地移開了視線, 雖然什麼都看不見, “生生不息, 周而復始,下一個我也不再是我。”
心似明鏡, 仍頑強地堅持已見,不是愚蠢,是放不下啊。
“巫婆,”食指指腹抹過黑色鋼琴邊緣,凝視着指尖的灰塵, 塞爾專注地像是在決定, “寶藏給你一半, 能答應嗎?”
真是重要的決定, 水煙失笑, 請求別人之前是否該把某種情緒好好掩蓋?比如,他眼底的□□裸的糾結、不捨。
“我的神靈, 您在開玩笑嗎?”起身,旋轉腳跟,換作從前她會傲慢地指着他的鼻子說一句,別跟她談條件。
“難道你要全部?”擡起下巴,疑惑地仰望,不過,他有料到這個結果,“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一開始也是樂培硬塞的,可有可無。
言不由衷地表情裝得倒認真,可是,“一雙眼睛哪,我去哪裡給那個女孩再弄一雙眼睛?剜了您的還是我的?”再高的巫術也無法再生一雙眼睛,還是身體的其他部分,沒了只能沒了,生死由命,逆□□不了。更遑論,現在的她只能使用些迷惑人的小法術。
“我聽族長說,您讓一隻白貓起死回生。”
小聲怯怯,水煙好笑地瞪着樂培。
遊蕩在人世間,湊着與自己無關的熱鬧,精靈當久了也愛八卦。太久沒見,快要忘了煩人的傢伙的模樣。
“那隻貓永遠都無法走出地獄,你說,它是死還是活?”不把八卦仔細分析的精靈啊,糟心透頂。
還有那一滴眼淚,想到就後悔,過去多久了,淚瓶也不知被她丟去了哪個角落,八成已經積上了灰,跟這臺鋼琴一樣。
“不過——”
陡地話鋒一轉,故意拖長的語調,她若有所指地踱步上前。
“不過什麼?!”她話中有話,樂培焦急,又抑制不住驚喜。
“眼睛我給不了,但是,倒有一個辦法能讓她重新看見。”看見嘛,與獲得光明,是兩回事。不過,她不覺得有必要告訴他,對,她不打算告訴這個眼瞎的精靈。
“您說真的?!”欣喜若狂不足以形容樂培此刻的心情,虛晃的鞋尖踏上黑白鍵,他快樂地能飛上雲霄。
“這裡有你尊敬的神靈,可以保證,絕無虛假。”拖個墊背總是可靠些。
塞爾一愣,方纔說沒辦法的可也是她。不,巫婆不會這麼好心。
“當然,也是需要代價的,同等的代價交換,對麼,尊敬的神靈?”她朝塞爾眨眨眼。
看來不止一半,整張藏寶圖都得拱手讓出去咯。苦笑着嘆氣,“你高興就好。”怪只怪把大話說在前頭的自己,充什麼慷慨仁義,同情心真貴。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水煙笑而不語,徑直走向司譚,方開口問道:“家裡的碗還剩幾個?”
這話,令人摸不着頭腦。司譚先是一怔,隨後肯定地回答:“最後一個昨天被你打碎了。”
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她都差點就信了。瞥向他湖綠色眼底的笑意,水煙摸了摸鼻子,跟着勾起來嘴角:“我要那隻茶碗。”
“茶碗?!”缺了口的那隻?樂培遺忘在安彩家,族長讓他去試人心的那隻?“您是否考慮清楚,那茶碗真的不值錢。”又舊又破,盛個東西都不能放滿。相比之下,即將屬於神靈的藏寶圖,古老的財寶,都比它貴得多。
“要不,你用眼淚來換?”
“您在說笑……”
“嗯,並不好笑,”狠心地巫婆,殘忍地剝開他的傷口,灑上一把鹽,“你沒有眼睛,又哪來的眼淚呢?”
窗外飄起了雨絲,風帶着潮溼吹進屋裡,驅散了悶熱。秋天即將到來,一陣秋雨一陣涼。
塞爾側靠在沙發扶手,臉上已有些不耐煩。他不是吃苦耐勞的阿拉丁,修個鋼琴像是雕琢美玉的工匠,更學不來對面東拉西扯的巫婆,費了那麼多口舌,只爲講一個故事。
聰明莫不過於凜,躲去樓下,美其名曰看店。
“美麗的姑娘,你說那個精靈是不是傻的?呵呵呵,他竟然會相信一個巫婆的話。”
她是調侃還是自知之明?塞爾試圖在樂培簽下契約前,勸他,別和巫婆做交易。
他不信,會是一隻茶碗般簡單。
別無選擇的精靈,想不出更好或是更值得一試的辦法,簽下契約。
太陽升起時,化爲葉尖上的一滴露珠,隨等候的風,從此消散。
藏寶圖被塞爾丟給了於凜,找個寶藏還用不着他親自動手。反正,她也不稀罕。
水煙拒絕了塞爾的提議,而阿拉丁向來都聽她的,雖然偶爾也會違抗。
喜滋滋地將契約收入懷中,拍拍琴臺,揚起一陣灰塵,“得去見見我的碗了。”
她去了安彩的住所,學着樂培的樣子從窗戶一躍而入。理智尚存記得隱去身影,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乾淨整潔的客廳,除了一架鋼琴外,別無其他傢俱。安彩坐在鋼琴前,長髮披肩,歡快的音符在十指間跳躍。
她只是來看一眼這個女孩,看看她的茶碗。翻動東西勢必會引起女孩的注意,第一次水煙沒有動作,聽完一曲便很快離去。
第二次,塞爾在網上找到了安彩的聯繫方式,預約了調音。
水煙希望這能拖得時間久些,命令司譚在琴絃是做了手腳。她留下了司譚,獨自再次來到安彩的家。
兩室一廳的房子空落落的,客廳的鋼琴算是最大件的物品。主臥已經清空,灰白牆壁上歲月留下的痕跡,顯示出曾經有人居住。安彩的臥室只有一隻衣櫃和上了鎖的樟木箱。
她的眼睛不方便,這樣的生活的確方便了許多。
擡了擡眉,水煙思索着茶碗的位置……
塞爾在得知她未取回茶碗,並且要求再見安彩一面時,立刻答應了,命令於凜找個藉口約那個女孩。水煙詫異道:“我以爲我們會一同過去?”
直接找上門不比預約來得效率更快?
於凜搖頭,拿出一張邊緣焦黃的紙,遞給她:“您看了就會明白。”
這張紙她見過,樂培從琴箱裡帶出來的藏寶圖。狐疑地打開藏寶圖,定睛一看,“我的神哪。”水煙罵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哎,老闆與您一樣。”當初若是看一眼也好,故作瀟灑瞧也不瞧,丟給他。現在可怎麼辦,精靈已不在。
彩色蠟筆歪歪扭扭,綠的是樹,紅的是花,黃色的是太陽,七種顏色劃過整張紙。不過一幅兒童畫,還是個不會畫畫的孩子胡亂的塗鴉。
放肆大笑,笑得眼淚都止不住,她真想看看塞爾臉上的現在是何表情。十架鋼琴,百架鋼琴,貌似連根琴絃都買不起。
“老闆說要找到這幅畫的主人。”
笑聲戛然而止,“他還信寶藏是真的?”
“老闆說,精靈不敢欺騙神靈。”
真是自負的神靈。努了努嘴,水煙繼續問道:“那個女孩是這幅畫的主人?”
“不是。”
神靈的想法總是稀奇古怪,更何況塞爾不是一般的神靈。水煙不再追問,見到那個女孩之後,自然就會有答案。
“說了那麼多,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臨危不亂鎮定自若,安彩豈會不明白,來者不善,這次調音就是個陰謀。爲了那個精靈嗎?原來他不叫幸運——雖然她從未相信過這會是一個真實名字,但真相擺在眼前的時候,難免會有失落。
樂培,他也從未相信過她啊。
今早安彩去了郵局,結果可想而知,沒有寄件人的地址。原來是這樣啊,樂培,leprechaun,不就是精靈的名字嘛。
“樂培與我訂下契約,”向後靠去,坐得久了也會累,水煙扭動着脖子,“不過,我覺得應該尊敬一下當事人的意見。安,你想看見這個世界嗎?”
安彩警惕地坐直了身體:“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看見藍的天,白的雲,綠色的薄荷茶,黑色的鋼琴。”
展開雙臂,陶醉在她訴說的景象之中,卻在旁觀者眼裡截然不同。陰險的巫婆含糊其詞,絕不提眼睛和光明。
食指放在嘴邊,她衝挑眉的塞爾悄悄做了個噤聲的舉動。垂眉斂目,移開視線,塞爾想起了樂培。
“不可能。”
不是不要,是無法相信。冷硬地,安彩拒絕不了誘人的提議,但,如果是再一次的失望,她接受不了。
畢竟,連精靈的眼睛都治不好她的失明。短暫的光明,稍縱即逝,只來得及看一眼。
“爲何不試試呢?”蠱惑人心,巫婆尤爲擅長,輕柔地語氣循循善誘,“樂培的心願哪,消失前仍忘不了你,我們的契約有偉大的神靈見證。而神靈,會保佑精靈,也會保佑精靈庇護的人類。”
木槌聲停止,鋼琴前的背影僵硬,與塞爾眼角的抽搐相得益彰。
“他的心願?”
“最後的心願。”
急於重見光明的女孩,落入了巫婆的圈套,不費吹灰。猶豫、警覺、威脅,在光明面前,搖搖欲墜,甚至不問過程。
冰涼的指尖撫過女孩緊閉的雙眸,淺金色的瞳孔閃過凌冽的光芒,上翹的嘴角是不屑。她的額頭抵住女孩光潔額頭,盈盈光暈慢慢將倆人包圍,忽然——
驀然睜開眼,水煙驚訝地看着女孩。
寬厚的手掌覆蓋在她的肩頭,不知何時司譚來到她的身後。就連塞爾也變了臉色,陰晴不定地盯着等待奇蹟發生的女孩。
感覺到她的離開,安彩試圖睜開眼睛,“別動,還沒結束。”伸手覆上她的雙眼,水煙躊躇不前。
女孩很緊張,水煙又何嘗不是?該死的精靈,竟敢欺騙她!
笑意浮現,狡猾的精靈,連後悔的餘地都不給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