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朋友。
從白葉衚衕口走到衚衕底, 五分鐘的路程他們反覆而行。
三天後,她跟在他的身後,等着帶他去天堂, 口袋裡揣着跟死神討來的介紹信。
人類的生命比貓的長不知多少倍, 如果她不是一隻巫貓, 在他的生命裡會出現更多的貓。她是巫貓,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 所以,在她漫長的生命裡,出現的人類也會很多。
看在小魚乾的份上, 她會虔誠地送他上路,爲他祈盼一個更長的未來。
“給, 今天份的。”他在小碗裡放上一把小魚乾。
他的手指有血跡, 打開罐頭時候弄傷的, 它伸出舌頭,舔了舔。
貓會哭嗎?莫冬陽沒見過, 手忙腳亂慌了神:“你哪兒疼嗎?還是哪裡不舒服?貓冬你別嚇我啊!”
連喵喵都不叫,他丟下罐頭,抱起它,奔向兩條街外的寵物醫院。
來往的斑馬線,虛幻的人影注視着奔跑的身影。
“莫冬陽死的那天, 喬也哭了。”如同巫族忌諱巫貓的眼淚, 人類世界有的地方稱之爲貓哭喪。仰頭望向蔚藍的天際, 水煙緊皺的眉頭舒展不開, “死神是故意的吧。”
故意不告訴喬, 莫冬陽的死是因爲知道了巫貓的存在,而更蠢的是那隻巫貓, 她的心底早認同了這個人類主人。
這就是得到巫貓的代價,莫冬陽付出了性命。
“你的代價是什麼?”司譚問她。
“來到這個世界,是喬的願望。”
扯起一抹苦笑,水煙永遠記得,面臨死亡的那天,喬化身爲魔想要踏平故事裡的世界。擁有黑森林邪惡力量,嗜血的巫貓,將揹負的詛咒殘酷地降下。
它詛咒所有欺騙巫族的人類,咬斷他們的喉嚨,拆開他們的四肢,詛咒他們所在的世界,甚至詛咒自己。
神聽見了,要殺了這隻膽大妄爲的巫貓。
神給了她兩個選擇,她選擇了無盡輪迴,帶着喬離開。
離開了黑森林,不止她的法力越來越弱,連喬都變得奄奄一息。水煙這才明白,神還是要殺喬。眼底劃過冰冷,卻被一雙纖細溫暖的手拉住。
夫人帶着喬回了府邸,冰冷的喬將永遠沉睡在曼陀羅花下。潮溼的泥土慢慢腐蝕她的軀體,直到最後一滴血被土壤吸收,最後一塊骨頭被花根吃掉。
喬重生了。斷開的記憶,讓她帶着被拋棄的恨,成爲地獄的使者。
水煙問過死神,喬的記憶會不會恢復。死神說,那是喬的選擇。
“如果,萬一恢復了,會怎麼樣?”
“你知道的,不該來問我。”將一疊賬單丟到她面前,死神一口飲盡杯中紅酒,“有空想這些,不如把賬給結一下。”
拿起賬單,上面陳列着各種各樣的零食罐頭玩具,“夫人很愛喬。”
“很愛,愛得讓我嫉妒。”死神說,“發瘋般地,嫉妒一隻貓。”他都羞於啓齒。
將賬單整整齊齊地放回死神的跟前,水煙感激地望着他:“謝謝您,此生無以回報。”
“那就結個零頭,”千位數以下,死神極力爭取,“現在的花銷,我也快無力了。”
“當然不行,那不是打您的臉嘛。”瞧這富麗堂皇地像個宮殿,她怎麼能做這樣的事,“不耽誤您了,向夫人問好。”
腳步匆匆來去,楞是沒給他留下一分錢。“狡猾的巫婆。”這養貓的代價,有點貴哪。
死神沒有回答的問題,“記憶恢復會怎樣?”司譚在問她。
“莫冬陽的?還是喬的?”水煙反問道,卻又自問自答似地,“莫冬陽會順利去到天堂,如果不幸的是喬,會消失。”
當碎片拼湊起完整的拼圖,這一人一貓……她不敢想象,所以才希望從死神口中聽到希望。如肥皂泡般的希望,幻滅來到時,纔不至於絕望。
“水煙。”
他想拉住她的手。
“還是叫巫婆吧,說不定下個路口,我們也終將成爲陌生人。”一個人走,便沒有太多的留戀,捨不得放不開,只會成爲彼此的揹負。回頭望着他,“阿拉丁,成神或是回去,你沒有其他選擇。”
正如喬——
“救他!”
脫離本體,曾被喬清清認爲是樁冒險的事。黑貓的靈體,若是被覬覦的妖魔鬼怪佔據,她說,再搶回來太費力氣。而現在,她不正在冒險。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他還活着。”還有六天,擡頭看了下天邊的晚霞,過了今天就還剩五天。然後,他將去該去的地方。
“不是這種活着,我要他活生生地活着。”不止呼吸心跳,還有數十年可能六十年七十年的,活着。
“他正朝這個目標努力不是嗎?”她現在的任務就是繼續跟着他,直到他自己尋回失去的記憶,然後,繼續道別。
“是我的錯。”謊言,騙的不是莫冬陽,而是她自己。
水煙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喬碰了莫冬陽的血,斷開的記憶正在一塊一塊走向完整。
“你沒錯。”錯的是命運,讓不該相遇的他們相遇。
“他真能復活?你不是在騙我?”
“我會騙你,神不會騙他。”
幾乎殘忍地回答,卻在司譚聽來,爲了維護喬,她無視莫冬陽的生死,將錯歸咎於神。冷漠得,血管裡流淌的的確是巫族的血液。
喬清清從未像此刻這般無助:“他還有很多事沒做。”新做的招牌她看見了,他的手藝她嘗過,他會是個好廚子。現在她卻很擔憂,神不會騙莫冬陽,她該相信纔對。
“與你無關。”
從曼陀羅花下甦醒後,它是喬,也不是喬。接近人類,只爲完成它的使命,莫冬陽是第一個,不是最後一個。
死神比水煙,更加殘忍,第一個就選了莫冬陽。
“我該怎麼辦?”突然之間,記憶變得可怕,喬清清不敢回憶。
“雖然短暫,給自己留個美好的記憶。”
如鯁在喉,聽到水煙的話,司譚竟和喬清清一般,胸口像壓上一塊巨石,喘不上氣說不出話,亦無法駁斥。
自私自利的巫婆,留給自己美好的記憶,建築在別人的痛楚上。
望着落寞遠去的背影,司譚再也無法忍受,衝了出去。
白葉衚衕口,地獄的入口處,司譚神情嚴肅,對喬清清說:“莫冬陽是心甘情願的,因爲他喜歡你,不止貓冬,還有喬清清。”
晚霞之中有隱隱的閃爍。
喬清清愣愣地看着他。
“原本只是猜測,但是車禍發生時他看到了你的真身……”
轟隆,路上的行人都停下了腳步,詫異地望向天邊,夜色漸暗,成片烏雲壓來。人們紛紛加快步伐,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看來不準嘛。
喬清清再回頭,已不見了司譚的身影,橫道線那邊也看不到水煙。
狹窄的兩堵牆間,水煙欺身而上,惡狠狠地瞪着司譚:“活膩了?”聲音壓得很低。
倆人離得近,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只是,一個又氣又怕,另一個是心亂。
剛纔,他差點闖禍。所以水煙生氣,氣他胡來,既幫不了喬,還會害了自己。她又怕,怕如果晚一步……
“因爲我對喬說了那些話麼?”真當她不知道他,不管不顧地跑向喬,然後把真相在攤開?喬是巫貓,就該承受真相後的痛苦?是,喬的能力強大,可她還是個女人。
“莫冬陽復活,到底是真還是假?”
是啊,他是阿拉丁,堅信神不會欺騙世人。
“你該爲他高興,天堂的門不是經常打開。”
所以即使找回了記憶,莫冬陽也不會復活。“你欺騙他們。”靠在潮溼的牆上,司譚閉住了眼睛,也欺騙了他。
不嫌他的指控來得有些晚嗎?“神,憑什麼給我復活的方法?一張魚乾打折廣告?”不止一次勸他不要天真,水煙靠在身後的牆壁,“真以爲神是無私的。”
她的嘲諷像把利刃,劃開他的胸膛,跳動的心臟對上指尖的冰涼,唯有停止。
“他,現在是什麼?”
“一具靈體。”能吃能睡,會呼吸會說話,活在他們的眼裡,神的眼中他只是一具靈體。
“喬呢?她又是什麼?”喬身上的血腥味,他也聞到了,不該有的。
定定地望進他的眼底,她告訴他:“與你無關。”字字清晰。
烏雲在漆黑的夜裡模糊不清,黑貓隱匿其中,看不清表情。
發生車禍時莫冬陽看到了她的真身。司譚的話像個魔咒,盤旋在耳邊,充斥腦海。不止貓冬,還有喬清清,他是心甘情願的啊。
究竟是什麼?她爲何想不起來,像是缺了一塊。
“貓冬,好些了嗎?”
從寵物醫院回來後,店老闆讓他們提早下班,莫冬陽搔着腦袋躊躇,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店老闆。估計他們前腳走,店老闆會立刻關門吧。
莫冬陽又把貓冬帶回了家,沙發很軟,它睡得很香。其實,它真想一覺睡到人事不知,總好過滿腹心事,還要裝睡。
它也可以不理他,剩下的時間裝作一無所知,然後眼一睜一閉。偏偏,他該死的溫柔,見鬼的順毛。
不情願地醒來,“喵。”算是打了個招呼。
“沒事就好。”摸摸它的腦袋,圓乎乎的臉,莫冬陽懸着的心稍稍安定,“餓嗎?”
沒胃口,它準備這麼回答,卻又不爭氣地望向桌子。忽然想起,變質的魚乾昨天已經被全部清理乾淨,還有什麼可吃的?怕不是他也就隨口問問的吧。
嫌棄地瞟了他一眼,重新枕上靠墊。
“真是奇怪,我記得抽屜裡還有許多魚乾,都不見了。”
留着也不能吃,想害它拉肚子嘛。
“貓冬,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這裡,”他指着自己的腦袋,“好像忘記了什麼事,你說,是不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喵。”二十來歲就年紀大了,它都幾百歲了,老得該進棺材了大約。
“哎,”莫冬陽躺上了沙發,摟住它,下巴蹭蹭它一身的毛,“你知道嗎,我跟清清是校友呢,一到畢業季,校園裡就開滿了鳳凰花。”
“喵?!”他沒跟她提過,她曾流浪的X大是他的學校,這是什麼莫名的緣分?
“清清也不知道,我那時聽到她說是X大的,也是吃了一驚。”
莫冬陽更不知道,他上揚的嘴角令身邊的黑貓心情十分不爽,悄悄伸出了爪子,舔了舔。
“三天太短了,下次見到她,我準備好了,”他仰躺着,把貓冬舉至胸前,“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戀人的那種女朋友。”
他的話與某塊記憶重疊——喬清清,談戀愛吧。除了魚乾你啥都沒,免談。
在他們成爲朋友的第四天的早上。
——我要離開了,你保重。
在莫冬陽生命最後的那個早上。
紅綠燈變換的橫道線,他朝她跑來,“躲開!”是他最後的話,一身黑,她不是喬清清,是貓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