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有可能就是李蘭。
在風雪中站了一個晚上,向陽不知該不該慶幸自己還活着,因爲心已經跟死了沒兩樣。太陽升起時,他終於意識到,父母的遺體還在殯儀館,等着他簽字。
拖着凍僵的身軀和疲憊的步伐,口袋裡揣着派出所給的證明,向陽來到位於城西的殯儀館。
“你怎麼纔回來啊!”接待他的是同住一條弄堂的王老頭,在殯儀館工作。是他在出事的當天,給向陽打的電話。
今天,已經離火災發生過去了六天,向陽接到電話的時候,恨不得能插上翅膀立刻飛回來。可再多的藉口,是說給活人聽的,死了聽不到。向陽拿筆的手,僵硬着,眼淚模糊了視線。
“哎,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殯儀館,一個人生最後結束的地方。王老頭在這裡幹了大半輩子,見了太多,從最初感同身受家屬的悲痛,到如今視而不見的麻木工作。他甚至給自己選了個適合的溫度,一把灰,燒得透透的,埋進泥地,誰都別惦記。
“王伯,謝謝你。”
陽字的最後一筆,鎖上的是從前的日子。
“該謝的,是你家對門的那姑娘,”王老頭仔細覈對後,收起了本子,“起火的那晚,有人看見她頭一個衝進你家。”
“李蘭?”昨晚,他也看到了她,薄薄的窗簾後,一個消瘦的影子。
“就她,”王老頭朝冰櫃走去,“可惜,火實在太大,再晚一步,怕是連她都出不來。”
辦完喪事,向陽買了些錫箔紙錢,沿着人煙稀少的街道往回走去。
王老頭說,如果不是李家媽媽呼天搶地,估計着李蘭還會跑進火場第二回,冰涼的水,她眼都不眨把自己澆了個透。
那麼瘦弱的身軀,扛不動人,她媽給了她一個耳刮子:“你是要去送死嘛?!”捂着半邊臉,李蘭茫然失措。看着街坊四鄰端來水盆,一盆一盆澆去,杯水車薪,她絕望地跌坐在地。
心臟的位置,稍稍有了一些溫度。向陽在弄堂口停下,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她吃不吃水果?算了。”想着今天是頭七,自己還在服喪期,不能上人家的門,忌諱。他打消了去看看李蘭的念頭。
向陽如是想着,加快了腳步,卻在最後的拐角處停下。
冬天,天暗得早,弄堂裡的住戶都躲進了屋子。李蘭孤零零地蹲着廢墟前,正在地上燒着黃紙。
他站在牆角,有些感動——
一隻穿着黑布棉鞋的腳,兩三下踩滅了燃燒的黃紙。李家媽媽一把拽起李蘭的胳膊:“你瘋了?!”她的聲音很低,好像生怕驚動鄰居。
“今天是頭七,”李蘭的手裡還捏着一把黃紙,“我怕……”
她媽捂住了她的嘴,奪過她手上剩下的那些,朝向家門口撒去:“行了,回去。”
“媽。”李蘭的聲音透着乞求。
李家媽媽充耳不聞,把李蘭拖進了屋裡,關緊了門。不放心地又檢查了一遍門鎖和窗戶,直至確認門口和窗戶外都沒有人,才語重心長地對李蘭說道:“記住,這件事與你無關,永遠都不要再提,爛在心裡。”
“可是我怕!”
李蘭的哭泣與恐懼,躲在窗戶下的向陽聽得一清二楚,即使母女二人將聲音壓得再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片的磚牆,都已搖搖欲墜。
晴天霹靂如遭雷擊,不及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向陽沒有證據,法醫報告上寫得很清楚,他的父母是死於一氧化碳窒息,沒有機械性損傷和反抗傷。
他也想說服自己,這是一場意外,誰都不想發生的。
雙手撫上扁平的小腹,兩個月,還看不出。孩子,是個意外。
除了孩子,沒有意外。
李蘭打開梳妝檯的抽屜,從抽屜的底部的背面,摸出一隻信封。裡頭藏着的是一本存摺,新開的戶頭她的名字,她媽給的錢。向陽還不知情,她媽已經把房子抵押了,人家給了她們一週的時間搬家,只剩兩天。那些人,惹不起,不過她媽是心甘情願的,沒人拿刀逼她。
理由?早就跟着向家的房子化成了灰燼。
今天,好不容易又遇見一個外國人,聽說花點錢假結婚可以出國?向陽的話她只能信一半,他認爲她,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總有一天也會死在這裡。一個只會幻想書本里頭世界的傻子。
孩子……李蘭猶豫了,明知無辜的生命選錯了投胎的時機。她仍下不了手,連着血脈啊。一旦向陽知道真相,連她都將萬劫不復,一個孩子又能改變什麼?
何況,她能看出,向陽是真心不要這個孩子。
不行,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孩子。
解開外套,把存摺放回信封,塞進內側衣袋。李蘭看了看五斗櫥上的電子鐘,19點40分。
牀上的某人翻來覆去,吵得司譚想睡也睡不成,索性坐了起來:“需要咖啡嗎?”
水煙沒有心思休息:“不擔心服務員發現咖啡少了?”倒有心情和他擡槓。
進門的茶色玻璃櫃上,擺放着簡易包裝的袋泡茶和速溶咖啡,在這個年代,這裡不虧爲一個高級飯店,還有電水壺。
“我會給錢。”司譚起身走向玻璃櫃。
“哦,希望服務員會覺得不是鬧鬼,而是來過兩個有素質的小偷。”水煙咯咯地笑了,抱着被子看着他。
抓住電水壺的手,放下,“算了。”
“喝。”
趁着司譚清洗電水壺、杯子,水煙乖巧地把咖啡包裝袋剪開,擱在一邊。她杵在一旁,等着他的表揚。
水開了,她搶在他前面,把咖啡泡好,服務周到地端到他的手上,還是沒有誇她?“我泡的咖啡。”水煙覺得,有必要提醒這個男人一下。
司譚看了一眼結塊的玻璃杯底:“我付的錢。”喝了一口,暖和了。
“吝嗇。”在沙發另一頭坐下,她鄙視地瞅着他,問道,“蘇丹王的公主知道嗎?”
一愣,“巴德羅巴朵爾?”司譚不明所以地回答,“如果是她,知道。”在書裡,蘇丹王的公主是他的妻子,曾經是。
哇哦,驚喜,“她也知道你這麼摳門?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氣鬼?”水煙一聽來了精神,屁股朝他這邊挪了兩下,“難道她甩了你,就是這個原因?你別這樣看着我,這絕對不是八卦,我只是,有那麼一些好奇。”
湖綠色的眼眸變得深沉,司譚以爲她是問認不認識蘇丹王的女兒,結果是來八卦?!
“當然,你可以當作沒聽見。”
訕訕一笑,水煙又挪回了原位。天,這是外面的冰雪吹進屋裡了嗎?能凍死個人。
她裝模做樣地喝着咖啡,司譚的心裡起了波瀾。離開了那個世界,在時間的長河裡更多的習慣一個人,如果不是神的指引,他會一直就這樣走下去。遇到一個糟糕的搭檔,還沒學會接納,他就已經開始學着容忍。
像現在這般容忍她的放肆。“迎娶蘇丹王的公主,需要四十盤天底下最珍貴的珠寶,盤子要純金打造。”就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壓下怒火,他轉而看着她,語調平和,“童話裡都是騙人的,你該知道。”
阿拉丁按蘇丹王的要求準備了聘禮,順利地迎娶巴德羅巴朵爾公主。即使巫師後來從中作梗,騙取公主的信任奪走了神燈,他也有驚無險地一一化解。公主重新回到阿拉丁的身邊,神燈也被他們當作寶貝收藏起來。(《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神燈》)
童話到此結束,故事卻翻開了新的一頁。就像王子和公主的童話,總寫到“從此倆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結了尾。後續呢?現實,總讓人寫不下去。
雖然如願娶到了公主,可阿拉丁終究還是那個不思進取的窮小子。
“陽子,爲什麼要訂酒席?”
黑暗中,那個臉上有疤的向陽,問對着老虎窗發呆的向陽。
“不訂酒席,她不結婚。”也就意味着,她媽不會把房子給他們。
“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
嘴角露出苦笑,向陽嘆了口氣:“我搭進去的是全部的身家性命,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