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權墨冼一碰,彭長生才如夢初醒,連忙對着司嵐笙拱手見禮。“恕小生唐突,竟一時沒見着大太太。”
他並不認識司嵐笙,只是追着權墨冼問過好多遍方家的情形,見到權墨冼先行見禮,便明白了這名溫婉中透着書香氣息的夫人,便是方家的當家主母。
司嵐笙微微一笑,壓下心頭的煩悶,側頭看了一眼方錦書。幸好有帷帽面紗擋住了她的面容,未讓旁人察覺出她的不虞。
方錦書開口爲母親解惑,脆聲道:“母親,這位就是女兒提起的那位彭舉人,是權舉人的好友。”
司嵐笙點了點頭,道:“原來是權舉人的好友,有空請來寒舍小坐。”這個時候,她並不想要看見對方慕笛一見傾心的彭長生,這意味着橫生枝節。
但方孰玉走的是科舉文臣之路,對這樣即將進入科場的年輕學子,她需要保持足夠的禮貌與尊重,並未顯露出心頭不快。
她的情緒,卻被方錦書所感知。
她年紀尚幼,頭上戴的帷帽,也不像母親和方慕笛戴的那樣式樣繁複,面紗也透亮一些。一雙妙目望了過去,便將透過母親客氣有禮的儀態,看出背後的疏離來。
轉念一想,便了解到母親心中所思,衝着權墨冼道:“權舉人也來聽法會嗎?那就不再耽誤你們,先行別過。”
“不耽誤,不耽誤……”彭長生還維持着作揖拱手的姿勢,一雙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看着方慕笛。哪怕她戴着帷帽,面容看不真切,卻也目不轉睛。
權墨冼無奈,只得拱手道:“就此別過。”扯着彭長生往一旁去了。
彭長生火辣辣的目光、毫不掩飾的情意,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就讓方慕笛彷彿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臉上來了,熱辣辣的,碰上去燙手的緊。
這是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男子對她毫無保留的情意。
方慕笛沒有經驗,但她卻憑着直覺,能感受到他袒露出來的心意。她甚至有一種感覺,只要她願意,他就能爲她付出所有,一往無前。
“堂姑母,我們要上山了,注意腳下。”
方錦書的聲音將她驚醒過來,摸了摸自己紅得發燙的臉,她留戀的望了一眼彭長生離開的方向,轉身舉步上山。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在方錦書口邊逸散,轉而指向面前的臺階笑着問道:“母親,女兒聽說大悲寺面前的臺階,也是有講究的。”
她刻意轉移話題,司嵐笙自然樂得配合,笑道:“那是自然。佛經上說‘五十三參,參參見佛’,所以這每一坡臺階,都是五十三級。”
從這一步步臺階開始,就屬於大悲寺的範疇。出於對佛祖的敬畏,商販們不會在大悲寺裡兜售貨物,臺階上的人比下面的人少了許多。
滿面虔誠的信徒,一步一參地往上走去。衣着華貴的夫人貴女們,也在丫鬟侍女的攙扶下,一步步往上而行。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前來祈求家宅平安順遂。
這是到大悲寺參拜的規矩,無論你在俗世是何等身份。到了這裡,就要憑自己的雙腳走上去。
置身在這人流之中,方錦書心頭的感覺很是玄妙。
同樣的石階,她在前世走過無數次。從少女、新婚,到成爲皇后、太后,一步步走得分外驚心動魄,身邊陪伴她一同行走的人,也越來越少。
石頭不會說話,在人們的腳下沉默着。它們見證着世間的滄海桑田、人們的悲歡離合。
那你們能否告訴我,眼下的這個世界,和我的前一世,究竟是否同一個呢?方錦書在心頭默默相詢。
但如同千百次自問的那樣,這次的詢問,顯然也得不到任何迴音。只有這凡塵俗世間的喧囂熱鬧,與大悲寺裡傳出來的梵音相互應和着,肅穆中又帶着煙火氣息。
石階不長,一刻鐘的功夫,衆人便已登頂。
在京中,方家算不得什麼顯貴,但也是不能忽視的文官新秀。和淨衣庵的遠離凡間的行事不同,大悲寺的僧人們深知信徒越多,佛法才能弘揚的道理。在接人待物上,總是有令人如沐春風之感。
這時,一個年紀不大的知客僧迎了上來,他皮膚白淨嘴角微微上翹,看上去就讓人覺得他總是笑意盈然,有親切之感。
“敢問,可是方家大太太到了?”
方家提前遣了下人來要了禪院聆聽佛法,大悲寺特意安排了知客僧人在此迎接,這樣周到妥帖,讓方家衆人都很是舒服。
煙霞上前一步,見禮道:“正是我們太太。”
“請各位貴客隨我來,禪院已經準備好了。”
朝臣、權貴女眷前來聆聽法會,自然不會跟普通百姓們擠在一起。她們都會提前包下安靜的院子,或延請禪師講經,或親自前往殿中聽高僧說法。
作爲司家的嫡女,司嵐笙對這一切都很熟悉。
女眷們能出門的時機不多,除了參加各色飲宴外,還能常常前往的,也就只剩下以禮佛之名外出了。
要說司嵐笙自己,有多麼相信佛法,還真談不上。但她明白與大悲寺相處好的重要性,方家的銀錢再怎麼短缺,也從來沒有少過對大悲寺的供奉。
雖然在衆多香客中算不上多,也一年四季沒有斷過,每逢浴佛節等大型法會,更會臨時增加香油錢。
這樣好的香客,大悲寺沒有理由給予冷遇。知客僧如此殷勤,那也是看在方家長年的供奉上。
“怎地以前沒有見過你?”司嵐笙緩步入內,問着眼前這名知客僧。
“回大太太的話,度真師兄近日入了玄心師伯門下,不再做知客僧人。”他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頭上燙出的戒疤在陽光下反射着光芒,透着一種少年人的朝氣。
“小僧度海,還請大太太多多指點。”
度海?
原來和東來的天竺大師,在浴佛節激辯三天三夜的度海大師,在此時只是個不起眼的知客僧。
想到這裡,方錦書好奇地打量了他幾眼,只見他面容潔淨,哪怕是做着大悲寺裡最具煙火氣的事情,本心也澄淨無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