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陵將士哪裡理會阿史那骨託魯嚷嚷什麼,一鼓作氣追殺出三、四里,直到遙遙望見了突厥人的連營,才收攏隊伍,不慌不忙地返回長城內。
骨託魯麾下的各部騎兵早就聽到了黃花豁子附近的喊殺聲,但大夥一則想不到守軍居然敢逆勢殺出來,將骨託魯和他的嫡系部隊打得抱頭鼠竄。二來狼騎在馬上風馳電掣慣了,非常難以適應步戰的節奏,是以居然沒能及時來增援。待發現大事不妙的將領們做出了正確決斷,博陵與河東兵馬已經撤回山谷。衆伯克們自知追上去也未必討到什麼便宜,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對手揚長而去。
這一仗黃花豁子隘口的守軍雖然損失了悍將雷永吉和兩千餘弟兄,卻也讓突厥人留下了五千多屍體,稍帶着還幹掉了一頭白色巨狼,着實打出了中原兵馬的威風。撤回長城內後,李建成立刻下令擺宴給將士們慶功,一罈罈美酒搬出來,大把的銅錢賞下去,登時把三軍士氣提到了最高點。
士卒們擦拳磨掌,不再把人多勢衆的突厥狼騎放在眼裡。參戰的核心將領們卻知道局勢遠非表面上那樣簡單。他們掌握的信息多,看問題也遠比普通士卒全面。白天一戰,中原將士雖然在黃花豁子隘口附近大敗敵軍,但在其他兩處隘口,麒麟谷和葫蘆澗卻沒佔到多少便宜。駐守於麒麟谷的博陵軍將領張江率衆主動出擊,成功焚燬了突厥人的投石車,自家弟兄也損失了兩千餘人。而在河東兵馬負責駐守的葫蘆澗,臨時補修的關牆則被突厥人用重型投石車砸塌了一小段,若不是大將姜寶宜親自帶領死士堵了上去,整個隘口差一點易手。
三處戰場綜合起來算,敵我雙方的損失其實差不多。但骨託魯麾下的兵馬遠比李旭和李建成二人來得多。同樣的損失突厥人承受得起,長城守軍卻傷得有些痛。此外,由於葫蘆澗隘口的城牆破損嚴重,關牆對面的投石車沒能毀掉,待明日接戰,守軍的處境會非常不利。
“到底還是人家博陵軍可靠一些!”衆豪傑聽聞葫蘆澗外的巨型投石車依然存在,首先想到的不是危險,而是河東與博陵兩軍的實力比較。論人數,李建成所部兵馬是李旭所部數倍,但三處隘口中,凡有博陵軍存在的地方,都沒讓突厥人討了便宜。唯獨姜寶宜那邊人數最多,兵源成分最單純,損失卻遠遠超過了其他兩處。
大夥辣的目光自然不會令人舒服,李建成氣得當即把臉色一沉,叫過姜寶宜,低聲命令道:“事不宜遲。你今夜帶人主動出擊。務必放火將那兩處的投石車燒掉!”
“諾!”身上多處纏着布帶的姜寶宜不敢抗命,肅立拱手。
羣雄沒想到平素看上去和和氣氣李建成如此愛面子,心裡不禁打了個突。姜寶宜有傷在身,此番十有有去無回。而大夥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便是殺死他的罪魁禍首。
“突厥人未必習慣夜戰。你在軍中重金徵募一匹死士,告訴弟兄們。他們家中老小日後的生活我包了,不必擔心!”李建成看了看四周,又看了一眼姜寶宜,繼續吩咐。
“諾!”姜寶宜再度抱拳,轉身出帳。他追隨李建成多年,明白對方脾性,所以此刻心知必死,也不多說廢一句話。
這下,在座諸位豪傑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作爲亂世中的草頭王,他們比較河東與博陵的實力只是出於對未來的考慮,決沒有輕視河東的意思。可貿然出言攔阻姜寶宜的行動,又犯了插手他人家事的嫌疑。眼看着姜寶宜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帳外,綠林大豪時德睿再也顧不得那麼多虛禮,站起身,低聲攔阻道:“世子且慢調兵遣將,姜將軍也請少待片刻,時某這裡有一句話!”
“時將軍不必客氣,有話儘管說!”在旁邊暗自着急的陳演壽趕緊站起身,笑着向時德睿拱手。扭過頭,老長史又向李建成提醒道:“眼下時候還早。沒必要立刻便調兵遣將。也許大夥會有更好的破敵之策,世子不妨與大將軍一道聽聽,然後共同斟酌一下!”
“也好!”李建成看見陳演壽不停向自己示意,也感覺到自己剛纔的確做得有些過火。點點頭,低聲答應。“那就請姜將軍先回來。待我與大將軍先商量一下,再決定如何幫他補救!”
兩旁待立的河東侍衛趕緊順風下坡,跑到帳外把姜寶宜又叫了回來。待衆人尷尬地落座後,時德睿看了自己的族弟一眼,猶豫着繼續:“時某以爲,光毀掉投石車沒任何意義!”
“時將軍何出此言!”這下,李建成肚子裡的無名火又全被引到時德睿頭上了。雷永吉是河東左軍第一勇將,今天爲了毀掉關外那兩輛投石車慷慨赴死,最後連屍體都沒能找回來。有人居然膽敢說毀掉投石車沒有任何意義,這不是在打河東弟兄的臉是在幹什麼?
“爲了毀掉一輛投石車,雷將軍搭上性命,還有五百多弟兄躺在了山谷裡!”對着四下裡投來的憤怒目光,時德睿頓了頓,然後侃侃而談,“當時情景,時某至今想起來,心裡還如同點了一把火般。時某當時也想跟敵人拼掉算了。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令李建成等河東將領想發作,也找不到任何發作理由。只能冷笑着撇嘴,看時德睿還能說出什麼道道來。
好個時德睿,雖然平日看上去粗鄙,關鍵場合還真能沉得住。四下拱手,緩了一口氣,繼續補充,“但我中原兒郎性命何等金貴,怎能隨便跟突厥人換。甭說一個換一個,就是一個換十個,換一百,這買賣依舊是虧。況且這山裡邊全是樹,突厥人再造一輛投石車費不了多少功夫。骨託魯今日用兩輛投石車就換了咱五百弟兄的命。他造一輛咱們毀一輛,今天換掉了咱家大將雷永吉,明天換掉我時德睿,後天換掉姜寶宜,一個月之後投石車再推上前,咱們拿誰的命去換?!”
“這?!”不但李建成等河東將領瞠目結舌,在座的所有人幾乎都被時德睿的話給問呆了。要按照如此說法,雷永吉豈不是白白戰死了?可若無人領兵出擊,臨時修補的城牆又禁得起投石車幾砸?
“時將軍說得有道理。李某心太急了!”畢竟是一軍主帥,李建成很快便從驚愕中回過神來,衝着時德睿長揖及地。“如果將軍有其他破敵之策,還望能不吝教我。李某過後必有重謝!”
“重謝倒不必了!守這長城,又不是世子一家的責任!”時德睿文縐縐地拱手還禮,“既然站到了長城上,大夥便要福禍與共。狼騎未退之前,又何必分河東河北。你家我家。贏,是大夥一道生。若是輸了,大夥一道去死,先後幾步而已,黃泉路上誰也不寂寞。”
“時將軍說得是!”衆豪傑七嘴八舌地附和,“大夥此刻同生共死,又何必分什麼彼此!”
李建成是個聰明人,聽了衆豪傑的話,立刻明白自己剛纔的表現實在顯得心胸太狹窄了。在此生死存亡關頭,別人多看兩眼,少看兩眼,又何必在乎。河東兵馬輸了,難道博陵軍便能倖免於難麼。反過來,在黃花豁子山谷,若沒有雷永吉領着河東兵馬拼力死戰在前,耗光了骨託魯的銳氣,李旭又怎可能贏得如此乾淨利落。
想到這兒,他心中怒氣漸漸平息,命姜寶宜到自己身邊坐下,低聲安慰道:“你白天已經盡力。我不怪你。怎麼打,先聽聽大夥的意思。明日我與你一道去葫蘆澗,看着你如何收拾那幫狼騎!”
“諾。屬下定不負世子所望!”姜寶宜眼圈一紅,含着淚迴應。
衆人又亂紛紛地議論了幾句,話題很快轉回如何破敵之上。這次,大夥的心思開始向一塊使,再也分不出彼此來。
“看不出時大哥還有這兩下子!居然能把李建成忽悠住!”韓建紘與時德睿最熟,心中暗暗納罕,忍不住偷偷瞄了對方几眼。他看見時德方悄悄離開時德睿背後,若不其事地走向李旭身邊。登時心下雪亮,笑了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眼前軍務上。
綠林豪傑們常年應付官兵圍剿,每次都是以少擊多,所以面對着數倍於幾的突厥人,還真想出了不少給對方添麻煩的金點子。可如何解決投石車的威脅,卻一時都拿不出太好的主意。那東西結構龐大,射程遙遠,除了由悍將帶領死士上前砸爛外,的確非常難對付。而一味硬砸,也不是什麼呢好辦法。時德睿剛纔說得道理一點而都沒錯,兩輛投石車換五百多中原將士,照這種速度換下去,骨託魯不用一個月便可以輕鬆贏得戰爭。
無計可施之下,衆人將目光再次投向了時德睿,希望他能直接給出答案。時德睿萬萬沒想到大夥又選中了自己,本能地想找自家族弟問計,卻發現背後已經空無一人。
“這,這,辦法,辦法總是能想出來的。不能,不能硬拼!”被衆人看得滿臉是汗,時德睿結結巴巴地說道。“咱們,咱們想,想法子讓他們造不出那麼多投石車來!”正着急間,他心裡靈光一閃,猛然有了主意。
“對,咱們想辦法讓突厥人造不出投石車來!”時德睿擦了把臉上的汗,得意洋洋,“那些投石車都是波斯人幫忙造的。白天我看到了,也只有波斯人指揮下他們才能打得準。咱們與其跟投石車較勁兒,不如想法殺了那夥波斯人。沒了那羣傢伙幫忙,骨託魯即便將山中的樹全砍了,也造不出新鮮玩意來!”
“你說得輕鬆,那羣波斯人躲得比耗子還快!幾十萬大軍中,大夥如何找他們去?”聽完時德睿的話,幾名年青將領非常失望地反駁。
“那就想辦法讓他們無處可躲!”不待時德睿解釋,坐在帥案後的李旭替他回答。
“大將軍!”年青將領們向李旭拱了下手,乖乖地退回了自家隊列。對於李旭的勇武和謀略,他們都非常佩服。所以儘管不是對方麾下,也甘願唯其馬首是瞻。
見大夥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李旭微笑着向衆人點頭,“葫蘆澗隘口處的城牆已毀,如果不出我的預料,骨託魯明日必將以那裡爲主攻方向!”
“的確如此!是姜某無能,給大夥添麻煩了!”姜寶宜起身拱手,滿臉愧色。
“卻也未必是麻煩!”李旭擺擺手,示意姜寶宜稍安勿躁。“咱們在其他各處與突厥人殺了個平分秋色,骨託魯自己主攻的方位卻毫無斬獲。我估計,這口氣他一定咽不下去。草原上素來敬重強者,他如果接連戰敗幾次,不用咱們打,突厥人的軍心也穩不住了!”
“的確如此。我今天聽那小子和他的親兵叫囂,要拿你的血抹額頭!”聽到這,劉季真忍不住插言。
“要他來,誰殺了誰還不一定呢!”博陵軍上下異口同聲。
“殺了他,殺了他!”衆人興奮地叫嚷。
李旭目光掃視全場,將大夥紛亂的聲音壓了下去。理了理思路,他繼續說道:“所以,我以爲他明日必然要轉換攻擊方位,從看上去最容易突破的地方下手。咱們就在葫蘆澗等着他,殺他個出其不意。然後趁亂將波斯人幹掉一批,以免這幫傢伙繼續爲虎作倀!”
“幹掉波斯人!”
“大將軍說得是!”羣雄再次興奮起來,齊聲附和。
陳演壽手捻鬍鬚,趁着衆人的歡呼聲稍微落下時提議:“大將軍和世子兩個如果把帥旗豎在黃花豁子,我肯定骨託魯明日必主攻葫蘆澗!”
大夥仔細一琢磨,陳演壽說得的確有道理。骨託魯上一次將帥旗樹在了麒麟谷,結果發現李旭的旗號出現在麒麟谷後,這無膽匪類今天立刻帶隊主攻黃花豁子。結果導致李旭晚來了半步,雷永吉血戰而沒。按此賊先前的表現,今日其在李旭手中再度受挫,明天肯定不願意正面將失去的場子找回來,而是試圖繞到李旭背後投機取巧。
想到此節,李旭信心大增,笑着拍案,“如此,我與建成兄就將帥旗樹在黃花豁子。給骨託魯來個疑兵之計!咱們將真正的出擊點放在葫蘆澗,迎頭再揍他一悶棍!”
“大將軍還要領兵出擊麼,這回,一定得帶上我等!”羣豪聽李旭說得果斷,唯恐錯過與博陵軍並肩殺敵的機會,亂哄哄地問。
“的確要出擊,但不光是殺掉波斯人!各部落的頭領,突厥帶隊的伯克,將軍,也都是咱們的主要針對目標。骨託魯麾下的僕從甚多,但彼此配合生疏。殺了帶隊的頭領,武士們便不戰自亂。而在一個部落的新頭領沒被推選出來前,骨託魯指揮不動任何武士!”李旭笑着點頭。“我需要用箭的好手跟在陣後,狙殺敵將。誰射得比較準,待會兒主動報名!”
“我!”上官碧第一個站起來,主動請纓。
“我也可以!”姜寶宜不甘落後,自我介紹,“沒有大將軍那麼好,但百步之內,十中七八!”
“算我一個!”時德睿也舉起胳膊。
“我也行!”韓建紘亦毛遂自薦。
成了名的江湖豪傑中,居然大半是用箭高手。這一點倒有些出乎李旭的意料。兵兇戰危,他可不願意一次把所有人都帶拼光了,想了想,低聲道:“骨託魯今天之所以戰敗,主要是吃了地形和狼騎不擅長步戰的虧。明日交手,他肯定能吸取一些教訓!我估計明日必是一場惡戰,諸位都是領兵之將,不可輕陷險地。”
聽他如此一說,大夥反而更不願意退出了。都堅持要第一輪出戰,以免被其他豪傑看扁。“李將軍都身先士卒了,我等還敢自命尊貴麼?”
“對,能跟將軍一道殺賊,何等快哉!”
大夥士氣如此之高,倒讓身爲臨時主帥的李旭有些爲難,江湖豪傑不同於自己麾下的將領,可以隨意指使。一句話說不到位,都可能引起沒必要的誤會。如果再像剛纔李建成那樣斤斤計較起自家榮辱來,今晚的很多人的努力便白費了。
正當他猶豫不絕之時,,陳演壽又站起身,大聲提議:“即然我等萬衆一心,大將軍何不改一改初衷,把決戰時間就放在明日。骨託魯未必想得到我等都在葫蘆澗等着他,更不會想到我等放着有利地勢不用,這麼早就跟他決戰!如果能僥倖傷了他,狼騎再多,恐怕也只有撤軍一途可選!”
狼騎不可能僅憑一兩次戰鬥便完全打垮。在李旭的原計劃中,中原羣雄至少要利用長城腳下複雜的地形與阿史那骨託魯耗上一半個月,待將狼騎和塞外各部的銳氣耗盡,兵馬耗得疲憊不堪之時,才能找到最佳決戰之機。
雖是如此,他依然尊重陳演壽的提議。畢竟老長史當年也是跟隨在楊素身後與突厥交過手的,經驗和資歷都無人能及。
“陳叔莫非有破敵良策麼?”坦誠地望着老人的眼睛,李旭低聲問道。
“算不上良策,但老夫以爲,長時間拖延下去,對我等未必有利。今日我於城頭觀戰,發現狼騎和部族武士有很大的一個弱點。而你所擺出了那個步兵大陣,又與附近地形相得益彰。所以我就想建議大將軍發一次狠,明日的戰鬥規模打得大一些。縱使不能一舉擊殺骨託魯,那些追隨他南下的部族都是欺軟怕硬的傢伙,吃上一次大虧,心思也就散了。”陳演壽點點頭,很認真地回答。
“跟他決戰,免得夜長夢多!”
“一戰而定乾坤!”羣雄當中也有很多膽大包天的傢伙。聽陳演壽說得依稀有些道理,笑鬧着響應。
“陳叔發現狼騎的弱點是什麼?”旭子沒有理睬其他人的嚷嚷,皺着眉頭向陳演壽詢問。
“其實不止是一個。”陳演壽沒有直接回答李旭的話,而是笑着反問道:“大將軍可知你今天贏在哪裡?骨託魯輸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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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趕到之時,骨託魯的士氣已疲,我以有備之師戰無備疲兵,自然無往不利!”李旭先從兵法角度,回答了陳演壽的問題。然後想了想,繼續補充道:“其次麼?我這回也是僥倖。沒想到骨託魯麾下的狼騎弓馬雖然嫺熟,對步戰居然生疏到如此程度。再者,剛纔我也說過,狼騎和部族武士之間的配合太生疏了些,一旦遇到突然情況,便互相無法提供支持,反而彼此衝動對方了陣腳!”
他本來就不是個性張揚的人,所以無論打得多順風順水,也喜歡實話實說。陳演壽最讚賞的就是李旭這一點,老人認爲此乃爲帥者必備的品質。只有知道所以勝,所以敗,才能保證笑到最後。
“還有最大的一個弱點,李將軍沒有說。”老人點了點頭,補充道:“狼騎的韌性太差。打不得逆風仗。攻城時捨生忘死,被你迎頭痛擊後,居然連有效反制都組織不起來。若是我們將其所有不利之處都利用到,未必不能打一場痛痛快快的大決戰!”
此言不能說沒有道理。在李旭眼中但卻屬於兵行險招。他麾下的博陵士卒全加起來不過四萬掛零,打一場局部勝仗容易。四萬一戰破四十萬的夢,卻是想都不敢去想。河東兵馬倒是有十幾萬,其他豪傑帶來的人馬加在一起也有一萬多,可大夥都是倉促趕來的,彼此之間未必能配合得嫺熟。大舉殺出關牆之外,萬一被狼騎反口咬住,整個長城防線便岌岌可危。
陳演壽看出了李旭的猶豫,笑了笑,繼續問道:“大將軍是否覺得咱們的兵馬太少,配合生疏?”
“的確如此!”李旭輕輕點頭,舉棋不定。
“可大將軍兩千兵馬,今日也贏了。咱們配合生疏,狼騎與部族武士之間的配合未必比咱們嫺熟到哪裡去。況且以葫蘆澗附近的地形,有任何山谷裡能排開三萬以上大軍麼?”
“的確不能。但今日之陣,並非無破解之道!”李旭先是點頭,然後繼續搖頭。“我剛纔曾經說過,骨託魯吃一次虧,未必肯吃第二次。”
“將軍若是骨託魯,如何破將軍所擺之步兵大陣?”陳演壽突然變成了求知慾強烈的意氣書生,當着衆人的面追問。
李旭明白,如果今天自己不把敵我形勢分析透澈,肯定說服不了陳演壽。一些前來助戰的豪傑也會覺得自己這個主帥膽子太小,從而心生輕視之意。斟酌了一下,緩緩解釋道:“此陣以長槊、陌刀爲主,強於進攻,卻弱於防禦。陣中將士位置雖然站的稀疏,若是對方以羽箭攢射的話,損失依舊會很大。而狼騎在馬戰之時,最得意的招數便是漫射。眼下雖然礙於地形變成了步卒,一時還不適應。萬一其發揮出自身優勢,便能給我軍造成重大損失!”
先前已經有幾位豪傑被陳演壽說得躍躍欲試,待聽完李旭的話,滿腔熱情又冷了下來。射箭是草原漢子必備的生活技能,與他們的騎術一樣從小學到老。骨託魯今天一直被李旭貼着打,所以無法使出的看家本事。一旦其用羽箭阻截,射殺的將大部分是塞外兵馬。衆部落的聯盟本來就鬆散,彼此之間嫌隙一生,內訌幾乎在所難免。
但經過今天一戰,那些部族首領便能分出輕重來。雙方在發生黏住追殺情況,這些生性狠辣的土酋們未必會下不了狠心連自己人帶敵人一塊射殺。博陵將士手中只有長槊,沒有盾牌,失去了被黏住的敵軍這層保護後,的確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想到此節,有人便低聲附和李旭的意見。認爲陳演壽的計策過於冒險。也有人小聲議論,認爲既然大夥推舉李旭爲主帥,就該令行禁止,不得干擾大將軍的指揮。李建成聽到大夥的議論聲,有些坐不住了,笑着走上前,低聲開解道:“陳叔所言不無道理。但大將軍更熟悉敵情,我等還是先按他的主張而行,主動出擊的事情,還是再做斟酌爲妙!”
往常無論他說的話是否正確,陳演壽都很少違拗。誰料今天老人突然犯了倔,回頭瞪了謀主一眼,恨恨地道:“我當然知道大將軍所謀是長遠之策。但世子可別忘了,南下的狼騎並非骨託魯一家。這些天來,羅藝和他的虎賁鐵騎也一直沒有任何動靜。若是我等在此長期與骨託魯僵持不下,其他人難道不懂得把握機會麼?”
李建成被問得一愣,默默地退開了去。李旭仍然不贊同陳演壽的建議,但也不能否認羅藝沒有與骨託魯勾結的可能。畢竟骨託魯自東北方而來,放着距離其最近的安樂郡不打,卻繞開了整個幽州,首先攻打的是涿郡,其中貓膩明眼人一望便知。
“況且,狼騎和部族武士配合今日生疏,明日便會變得稍稍熟練。後日便會愈發熟練!”轉頭面向衆人,陳演壽倔強地堅持,“我等不趁着其起配合生疏,地形不熟時將其一舉擊潰。待他熟悉了地形,懂得了互相配合時再決戰,豈不是損失更大?坐失良機,老夫深爲大將軍所行爲憾!”
老長史到底要幹什麼!李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扶帥案,怒目圓睜。但看到陳演壽那焦慮的神情,他又將怒火強行壓了下去。據他的瞭解,老長史絕不是如此不知進退的人。可他在擔憂什麼?爲何不能當衆直說?
陳演壽的目光恰恰看過來,對上了李旭迷惑的眼神。二人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立刻互相錯開了去。幾乎與此同時,李旭心裡涌起一個非常的預感。陳演壽彷彿也料到了些事情,身體以常人難以察覺的程度顫抖了一下,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起來。
“老夫心急,大將軍勿怪。且容老夫把話說完,若是大將軍覺得沒有任何道理,儘管按既定方案調兵遣將,老夫決不再胡亂干涉!”
“陳叔請講!”李旭淡淡笑了笑,目光再次看向老長史的眼睛。
這次陳演壽沒有避開,而是讓李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裡的憂鬱。嘆了口氣,他繼續問道,“大將軍今日所列之陣,可是出於大隋昔日與突厥對抗之陣圖?”
“的確如此。陳叔目光獨到。”李旭心裡不太高興,卻本着尊重老人的姿態,如實回答。他今天破敵所用之陣,脫胎於大隋剛剛立國時,對抗突厥狼騎的步兵戰陣。當年楊堅剛剛篡奪宇文家自代,國力空虛,購不起太多戰馬。駐守於長城附近的邊軍將士們便是憑着這些簡單的軍陣和血肉之軀,一次次擋住了塞外部族的進攻。直到大將軍王楊爽打造出了虎賁鐵騎,邊軍將士們纔不再光靠兩條腿和一杆長槊與騎在馬背上的敵軍拼命。隨着時光流逝,當年的長城守衛者們都解甲歸田了,但陣圖和訓練方法卻隨着一代代將士的輪替,不斷地傳承了下來。
“但李將軍改造過此陣,專門爲了對付弓箭戰馬衝擊!”陳演壽今天的行事雖然有些乖張,目光卻沒有因爲衝動而變得渾濁。白天僅僅是匆匆一瞥,他就分辨出了博陵軍戰陣與當年大隋舊日戰陣的關係與區別。
“陣中之陣,是張須陀老將軍當年所創。晚輩只是將大隋舊陣和張老將軍的創新綜合了一下!”李旭又皺了皺眉頭,緩緩迴應。他所列的軍陣中,大陣之內套着無數小陣,士卒之間彼此配合相當嚴密。前者大隋邊軍,小陣卻是張須陀對付人多勢衆,缺乏訓練的土匪專門創建。當年秦瓊、羅士信等人曾經給小陣取了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七蕊梅花。雖然名字聽起來風雅無比,但每支花蕊都是一件兵器,支支蘊藏着殺機。
還有一個秘密,李旭不能宣之於口。那就是,自從去年黃河一戰,博陵騎兵損失殆盡。保住了博陵六郡後,他一直想着如何用步卒對付虎賁鐵騎的踐踏。所以纔不得不將邊軍的陣圖與張須陀老將軍所授之學綜合起來,衍生出今日之陣法。可以說,自從去年夏天之後,博陵軍步卒一直以虎賁鐵騎爲假想敵來訓練,所以遇到完全以騎兵爲主的突厥精銳,才能打得對方狼狽不堪。
“請恕陳某倚老賣老,這破敵之策的根基,便是在你的大陣上!”陳演壽雙目放光,嗓音因爲激動而略顯顫抖。“老夫今天一見你這大陣,便想得是如何將其威力發揮到最大。突厥人不擅長步戰,疏於配合。而你這大陣之中,蘊含的正是步戰與配合的精華。突厥人和其僕從武士只適合打順風仗,而你這大陣,卻犀利無比,令他們根本無法在局部佔到上風。只要將軍能把突厥人再向今天這樣頂出山谷一回,世子麾下的河東兵馬便不會錯過機會。在座諸君率領猛士從中配合,管教突厥人此後不敢南望!”
“陳老將軍可能說得詳細一些。如果突厥人不顧自己人生死,組織弓箭堵截,如何處理。如果突厥人在山谷外事先佈置下重兵,如何應對?萬一交戰時我方受挫,如何挽回?老將軍只說勝,卻不說何以勝,恕時某斷難苟同您老之見?”一直默默觀察着河東諸人的時德方從陳演壽的話裡聽到了些陰謀味道,搶上前,咄咄逼人地反問。
陳演壽微微一笑,彷彿早已胸有成竹。“依照老夫之觀察。李將軍這大陣,是可以隨意加大縮小,變化因地形而異的吧?”
“那需要長期訓練。我博陵士卒雖精,能列入陣中的,也只有萬餘!”時德方雖然不得不佩服老人目光之精,依舊冷笑着提醒。
“萬餘足夠。時司馬莫急,聽老夫將話說完。你這軍陣,前排將士多披重甲,後排將士多爲輕裝,人與人間隔三尺,本來就能抵消一部分羽箭的作用。若是遇到擅長用弓的敵手,外側還可以再加一排巨盾手,以保護本軍,是也不是?”
時德方無法否認老長史說得話,只好冷笑着點頭。陳演壽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繼續說道:“方纔大將軍也曾試圖在陣中補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殺敵軍將領。老夫的意見是,從河東軍中抽調一萬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這軍陣之後。既不會亂了貴軍之陣腳,也能對敵軍的弓箭進行壓制。”
中原的角弓製作精良,射程和力道遠好於武士們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遠,力道更強,殺傷力更非草原上單一材質製造的豈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長處在於他們的箭射得準,射速快。雙方弓箭手如果一對一單挑,精於射藝的草原漢子肯定能站得上風。但兩軍交戰,講究的是羽箭的瞬間覆蓋密度而不是準確度,所以一萬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壓制局部戰場武士們的攢射。
只是萬一出戰失利,博陵軍將士憑着彼此間配合的嫺熟和長槊陌刀的鋒利,可能有一半機會退入關牆內,跟在博陵軍身後的河東弓箭手,卻幾乎沒有活着生存的機會了。
見盟友也下足了本錢,時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陳演壽做了個請的手勢,靜靜聽老長史的下文。
陳演壽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舊滿臉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裡嘆了口氣,然後繼續道:“古語有云,狹路相逢勇者勝。山谷本來就擺不下太多兵。開始正面接觸之時,一萬兵和三萬兵,其實相差不大。博陵軍大陣在前,我帶着河東弓箭手在後,初戰之時,狼騎很難佔到便宜。而在博陵軍側翼,衆位豪傑所帶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騎正面節節敗退,側翼即便有所反應,憑得也是個人之勇。論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豈能能與中原豪傑提並論?”
經過他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梳理,博陵軍大陣的外觀已經不只是一個三角接一個四方,而是一杆矛頭,又長出了兩個翅膀。活脫一個奇門兵器流金钂。具體實戰效果怎樣,在座的各方將領憑着多年行伍經驗,都猜測得差不離。可以說,如何配合上不出問題,此陣幾乎是古今第一兇陣,突厥人一時半會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夥的表情,陳演壽又道:“此陣就是個鎦金钂,能不能發揮威力,關鍵在四個地方。第一,爲陣鋒,非武力高強,心智堅定者不能擔之。此人不能從外界找,必須於博陵軍出。”
李旭反覆計算了一下,知道陳演壽沒瘋狂到將所有守軍全壓上去。既然那樣,按照他的設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敵軍銳氣。想明白了此節,心意已經鬆動,點點頭,答應道:“大牛和張將軍俱可爲之。若是此陣切實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暫代張將軍守衛麒麟谷。”
陳演壽麪露喜色,繼續道:“第二,此陣需要一個陣核。統一調度全軍。老夫以爲,唯有大將軍能擔任,陣法一旦發動,進退皆有大將軍掌握。”
“也好,我就來當這陣核!你繼續說!”李旭既然答應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撓陳演壽的推演,笑着應承。
“第三,此陣需要一個陣腰,統帥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時,射住陣腳,死戰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經驗豐富,願擔此職。”
在座當中除了李建成外,別人沒資格與他爭。所以這個位置也順利地定了下來。陳演壽安排完了關鍵三個位置,又請羣雄推舉一人爲左側陣翼,一人爲右側陣翼,完成了整個大陣的初步規劃。
羣雄見李旭也轉向支持陳演壽的安排,紛紛請纓爲陣翼,直爭得各不相讓。最後,李旭裁決由時德睿爲左翼,韓建紘副之,率領中原綠林。劉季真爲右翼,上官碧副之,總管塞外馬賊。又請李建成總督留守大軍,河間郡守王琮副之,隨時準備出城接應。大將姜寶宜統帶三萬河東士卒爲後衛,跟在軍陣之後,待敵軍被擊潰,立刻乘勝追殺,擴大戰果。
安排完了本陣部署,李旭又與建成協商,決定將埋伏山中的王伏寶和竇琮連個殺手鐗也使出來,只要機會來臨,立刻去抄骨託魯老營。
此法甚險,但一戰竟全功的機會也非常大。羣雄多是亡命之徒,所以雖然心情緊張,卻士氣高漲。當夜按計劃點齊了兵馬,統一安排休息。只待帶二天骨託魯來攻,便殺其個有來無回。
安排完了明日出擊規劃,李旭和李建成又一道檢點軍務,根據白天損失情況,重新調整了三處隘口的人員配置。白天戰鬥中受傷的將士被擡回張家堡,着隨軍郎中妥善醫治。戰鬥中損失的器械,消耗的弓弩,也安排軍需官連夜補足。待二人互相商量着將所有雜事處理完畢,時間已經到了深夜。半輪明月爬到了當空,將長城內外照得一片皎潔。
“仲堅,今日之事,陳叔也是出於好心!”臨回自家寢帳前,李建成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機會,訕訕地向李旭致歉。
“陳叔的謀劃非常得當。他既爲長史,又爲你我之長輩。自然要知無不言。倒是你我,今日脾氣過於急躁了!”李旭寬厚地笑了笑,低聲迴應。
見對方的確沒有一點見怪的意思,李建成懸在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長出了一口氣,笑着道:“陳叔本來不是這樣子。我估計最近一段時間他也累壞了,所以行事顧不上小節。這裡所有兵事安排還是由你爲主。若是仲堅覺得大夥哪樣做得不妥,儘管說於我知曉!”
“那是自然!”李旭點頭答應。
二人相視而笑,然後拱手告別。月光下相揹着行了十餘步,李建成又猛然轉過神來,衝着李旭的背影喊道:“明日,我在城頭親自爲仲堅擂鼓助威!”
“明日與世子一道殺賊!”李旭回頭揮了揮手臂,大笑着走遠。
隨同他一道回營的周大牛等人也笑,都道世子爲人雖然婆婆媽媽了些,卻不失一個厚道漢子,值得相交。時德方卻輕輕哼了兩聲,不置可否。待雙方彼此之間距離去得更遠了,他悄悄扯了扯李旭的絆甲絲絛,低聲提醒道:“大將軍難道不覺得河東諸君做事有些乖張麼?世子建成的確是個好人,但那陳老長史的諫言,分明是打着咱們跟狼騎拼個兩敗俱傷主意!”
“德方,此話沒有證據不可亂講!”李旭橫了時德方一眼,低聲訓斥。
時德方跟李旭久了,知道自家主將不會因言而罪人。搖了搖頭,堅持道:“不是我亂講。放着地利不用,非逼着大將軍與敵人決戰,其中肯定藏着蹊蹺。明日雖然各路英雄齊出,但我博陵軍盡是精銳,若是戰事不利,損失的人數未必最多,創傷卻必然最重!”
“就是!他河東那數萬兵馬,幾個月便能拉起來。咱們博陵子弟卻都是訓練多年的老兵,輕易難以補足!”方延年對李建成等人也是戒心重重,在旁邊低聲附和道。
兩個重要謀士都如此認爲,聞者無不驟然心驚。都到了如此關鍵時刻,河東諸君還在算計自己人,所爲的確太讓人心寒了。當下,有人便低聲向李旭建議,連夜重新升帳,否決明日的戰事安排。也有人建議乾脆跟李建成將話挑到明處,如果他們依舊執迷不悟,博陵六郡便將此事公諸與天下,看看那些聰明人誰還能笑得出。
“恐怕你等猜錯了!”李旭輕輕搖頭,否決了大夥的意見。“陳長史今日的確行事反常,卻並非爲了害咱們。而是不得已爲之!”
“大將軍是說他有難言之隱?”時德方楞了一下,茫然地問。
“的確!”李旭擡頭看了看半空中的明月,繼續前行。月亮周圍有一圈隱約的雲,明日應該是個有大風的天氣,剛好利於疆場廝殺。
衆人全部安靜了下來,默默地品味李旭剛纔的話。對於自家將軍的判斷力大夥還是非常推崇的。除了在算計人方面李將軍有所欠缺外,無論政務軍情,他可謂目光如炬。
可陳演壽的舉止下到底隱藏着什麼?莫非羅藝真的投靠了突厥?可羅藝既然投靠了突厥,先前又何必主動爲大夥讓開通往懷戎的水道!
見大夥百思不解,李旭嘆了口氣,幽幽地提醒:“老長史那句話說得對。南下的狼騎並非骨託魯一家!戰事拉得越長,變故恐怕也越多?”
“大將軍是擔心河東那邊?!”時德方嚇了一跳,尖聲叫嚷。他迅速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四下張望着抗議,“不是娘子軍和李世民所部都在河東麼?他們姐弟兩個所部近二十萬?”,卻越說越覺得沒把握,只感到天上月光如冷水般,一直澆到了自己骨頭裡。
同樣數量的狼騎戰鬥力不如博陵軍,這點大夥非常有自信。但狼騎的戰鬥力卻與河東兵馬相差無幾。骨託魯這裡有大型投石車,無數攻城器械,始必可汗肯定也有。骨託魯攜裹了大量草原僕從參戰,始必那邊肯定也是追隨者雲集…….
更關鍵一點是,娘子軍守在第一線。如果戰事順利,功勞將爲李婉兒所有。倉促趕到太原的李世民即便做得再多,也必將掩蓋於姐姐的光芒之下。對於急着與哥哥爭奪世子之位的李世民來說,他肯甘心爲姐姐做陪襯麼?
時德方一直對李世民有成見。越想,越是齒冷。可大將軍怎麼也會如此猜測李世民?他驚詫地擡起頭,重新打量李旭。看到如水月光從李旭臉上淌過,將對方面孔刀削般的棱角照得越發分明。
莫非大將軍早就知道李世民對他做了什麼?月光越來越涼,有股寒意從時德方的脖頸一直延伸到尾骨。如果大將軍知道李世民曾經對他做了什麼?他爲何還跟河東李家聯手?這不可能?!!時德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扭開頭去,四下張望,試圖自同伴那裡得到一些幫助。可身邊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事,更沒有人知道他與謝映登兩個商量好的計劃。
如今,謝映登躺在張家堡的病榻上昏迷不醒。在力戰昏迷之前,此人是否已經把得力手下安排了出去?時德方不清楚,也無處可以找到答案。他唯一能告訴自己的是,人生中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無法回頭。你走了第一步,就必須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此路根本沒有終點。
腳下是一條將士們踩出來的路,路的盡頭是長城。皎潔月光下,萬里長城顯得分外巍峨。值班的守衛者們緊握長槊,在垛口與烽火臺之間往來巡視。他們沒時德方那麼多想法,也感覺不到冷。只是在認認真真地堅守着自己的承諾和職責。
“也許是我多慮了!”時德方偷偷地安慰自己。他又掃了一眼李旭,看到大將軍的臉上依然沉靜如常。這讓他心裡的緊張情緒稍稍舒緩了些。是啊,如果李世民明知娘子軍深陷危機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話。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博陵軍不會敗,大將軍從此會更清楚地認識到河東李家並非結束亂世的人選。如果李家不能結束亂世,大將軍還會將博陵六郡拱手相讓麼?他既然以守護爲責任,必將他會勇敢地接受屬於自己的命運。
如是想着,時德方覺得體溫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打起精神和同僚們對可能出現的新形勢做了些分析,然後拱手告辭,笑着走回屬於自己的軍帳,伴着月色入夢。明天還有一場惡戰呢!並且不是最後一場惡戰,今後需要做得事情更多,路也更長!
同一片月光下,有人卻輾轉難眠。白天的戰績太令人沮喪了,誰也想不到河東軍與博陵軍之間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更讓人懊惱的是河東將領在戰後的表現,姜寶宜毫無鬥志,楊文軒麻木不仁,即便是資格最老,行事最謹慎的陳演壽,今天的所作所爲也太不成體統了。居然當衆挑釁李大將軍和自家謀主的權威!
“把陳長史給我找來!”李建成越想越窩火,走到自己的軍帳門口,對着外邊喊道。在他的記憶中,老長史從來沒有違拗過自己,哪怕自己有時候所做的並不正確。他到底要幹什麼?難道真的太老了,一勞累便開始糊塗了麼?
“諾!”門外有人大聲答應,然後快速遠去。李建成嘆了口氣,轉回桌案邊,對着燭火繼續犯愁。他不擔心明天一戰會有什麼風險,自從認識李旭那一刻起,對方從來沒有讓他擔心過。他是愁的是自己身邊人才匱乏,弟弟世民那裡有劉弘基,有侯君集,最近聽說又招徠了房玄齡和杜如晦兩個著名的讀書人。而自己這邊,卻沒有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英傑。唯一的可以令人放心的謀士陳演壽還老了,脾氣越來越怪異。
當年,陳叔可不是這個樣子。整個唐公府裡,如果說什麼事情他解決不了,別人,無論馬元規也好,長孫順德也罷,更想不出合適辦法來。並且老人很注意彼此之間的身份,即便謀事無所不中,也很少居功。更願意給自己這個世子出頭機會,並幫自己打點好需要做的一切。
想到這麼多年來陳演壽在自己鞍前馬後奔走的功勞,李建成的心又開始發軟。再次走到門前,衝着外邊的侍衛吩咐道:“去燒一大壺茶來。別放鹽和香料,茶味要濃。陳叔喜歡喝釅茶!”
侍衛們又答應了一聲,小跑着去準備。李建成揉了把乾澀的眼睛,強打起精神來等待。他現在開始認爲陳演壽急於出兵決戰的選擇,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只是老長史不該不直接把原因告訴他,而是一味地讓人費心思去猜。
不是他這個一軍主將懶與動心思,而是這裡本來事情就很多。十幾萬大軍,吃喝拉撒,糧草補給,運入支出,哪樣不需要他仔細安排?他李建成的長處就在這兒,當年無論是懷遠鎮,還是弘化郡,整個李家的政務都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條。如今到了長城上,諸路大軍的後勤也全靠了他纔不至於亂成一鍋粥。而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天處理完這些政務,已經讓他筋疲力盡,哪還能有心思跟自家人打啞謎?
這話得跟陳叔說透。都是一家人,他沒必要繞來繞去。李建成很快想出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心情平和了不少。而陳演壽的聲音恰恰這個時候從門外響了起來,帶着一點點喘息。“世子殿下,老臣陳演壽奉命而來,請殿下訓示!”
“快請,快請,。陳叔不必客氣!”李建成趕緊迎到了寢帳門口,滿臉堆笑。“我只是有些話想問你,沒有注意時辰。陳叔千萬不要怪我這麼晚了還要打擾你休息!”
“世子客氣了!”陳演壽笑着進門,“我年紀大了,早就沒那麼貪睡了。好濃的茶香,多謝世子照顧!”
“剛燒好的。我特意叮囑他們沒放鹽和香料。”李建成高興地搓手,“陳叔的習慣我還記得,當年咱們在懷遠的時候,你就是喜歡這一口!”
早有機靈的親兵將茶盞斟滿,伺候賓主二人在胡凳上落座,然後躡手躡腳出去,順便關好了帳門。陳演壽吹了口熱氣,目光露出幾分讚賞,“是君山一帶的產的春茶呢。沒想到這兵荒馬亂年月,世子還能弄到這種貨色。”
“是在長安時從皇宮裡弄出來的。放了大半年,味道已經減了許多!”李建成笑着向對方交底。公卿之家飲茶,自有一套煮、調、泡、篩的程序。像這般直接拿滾水衝了就喝的做法,簡直是侮辱斯文。好在陳演壽就喜歡這種粗鄙喝法,所以準備起來也簡單了許多。
接連飲了兩盞,陳演壽終於不再喘粗氣。用渾濁且柔潤的目光望了望李建成,低聲詢問,“世子找我,是不是要問我堅持早日決戰的緣由?難道世子到現在還沒想出來麼?”
“我沒有想!”李建成尷尬地笑笑,放下茶盞。不加鹽和香料的茶湯喝起來有些苦,但的確很提神,“剛纔我琢磨着,陳叔肯定不是心血**。仲堅既然答應下來,自然也會盡心去安排。我站在城頭替你們搖旗吶喊就好了,沒必要瞎擔心!”
“知人善用,用而不疑,是爲君之道!”陳演壽輕輕點頭,對李建成的“氣度“表示讚賞。“唐公當年也是如此。但唐公經歷的事情多,目光也比世子敏銳些!”
“我當然不能和父親大人相提並論!”李建成謙虛地迴應,“這裡運籌帷幄有陳叔,衝鋒陷陣有仲堅。我的才能,只適合做籌糧運草,休整器械等瑣碎雜事。能讓你等無後顧之憂,我便很滿足了!”
“世子對政務嫺熟,的確給我等減輕了不少負擔。”陳演壽緩慢地點頭,認可對方的說法,“但世子可曾考慮到以後如何做?我是說此戰之後,世子準備如何安排大夥的出路?”
“我認爲,明日即便戰勝,仗也沒那麼快打完。仲堅那裡,我準備三顧九探,也把他拉住。昨晚來英雄樓那幫人,其中不少都是樊噲、季步之才,只要他們所求不過分,我準備盡數許之。待這裡安定之後,我打算派人去竇建德那裡探一探他的口風,從王伏寶的表現上,我發現此人不是個簡單的流寇,如果能讓他跟許紹一樣歸順朝廷,贈他一場大富貴又能如何?”
陳演壽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李建成的臉,見對方說得非常高興,笑着附和,“能平息干戈當然是最好。可誰能預料到竇王爺的志向有多大?世子想過自己沒有?自己今後如何規劃?”
“聽父親安排便是!反正南邊會有很多仗要打!”李建成想都沒想,衝口說道。“但這與陳叔急於決戰有什麼關係?難道戰事拖延一兩個月,打得穩妥些,對未來影響那麼大麼?”
“也不是大小問題!”陳演壽皺起眉頭,心中又開始暗暗嘆氣。世子建成從小就被李淵訓練成了一個管家理政的好手,如果做個尚書、刺史,簡直是一等一的人選。跟在一個明主後,也不難讓家族永享富貴。可他現在畢竟是唐王世子啊?光擅長處理政務怎會合格?
“那是因爲什麼?陳叔何必皺眉。我剛纔已經想過了,我不擅長之事,陳叔儘管直接提醒我。你從小看着我長大,沒必要忌諱什麼!”李建成親自給陳演壽斟了盞茶,笑呵呵地重申。
霎那間,陳演壽臉上露出了無法隱藏的感動。作爲人臣,能讓自己的主公如此坦誠相待,他還抱怨什麼?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有諸葛武侯之才,扛不起大梁罷了。狠狠地喝了口茶水,老長史橫下心來問道,“世子難道沒聽說,太上皇已經駕鶴西去了麼?”
“楊廣啊,他早就該有這麼一天。宇文家的忠誠也能相信?”李建成遺憾地搖頭。家族一直受楊廣打壓,所以他對這個太上皇沒任何好印象。
“太上皇西去後。京師裡邊,就一直有人建議着讓幼帝效仿堯舜相替之舉。我估計,等眼前這仗打完了,唐王也該正位了!”
“此話不可亂說!”李建成努力喝了口茶,用苦味讓自己清醒。陳演壽的預測正是他所希望的。但京師距離塞上過於遙遠,那邊發生了任何事情,至少要半個月纔會有消息送來。如果父親真的登了皇位,李家就成爲天下第一家族了。自己這個世子……
猛然,他想到了自己可能是太子,手顫抖了一下,差點將茶盞丟在地上。
“唐王登基,下一步便是要立太子!”陳演壽的聲音慢慢壓低,唯恐更多的人聽見,“世子憑着塞上的戰功,以及多年來爲家族奔走的功勞,自然是太子第一人選。可立太子一事關係到國運,羣臣必然會有些不同提議!”
“我相信父親會做出正確決定!”李建成隱約感覺到了陳演壽打啞謎的原因,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幅灑脫的樣子。他知道二弟世民在這個節骨眼上肯定要爭一下。原來只是個世子之位,弟弟就已經把自己這個哥哥看成了眼中釘。太子,太子的位置誘惑更大,而父親身邊,的確不乏與弟弟交好者。
但我昔日的功勞,還有今日的戰功。他於心裡替自己打氣。“所以陳叔就希望早日打敗骨託魯,爲父親的登基獻上一份賀禮!陳叔謀劃得好,是我太笨,居然想不到這一層!”
“不是!”陳演壽輕輕搖頭,“有仲堅和這麼多豪傑襄助,塞上之戰,世子肯定能建立奇功。可世子想過沒有,二公子的戰功一直不亞於你。他也到了河東,急着立同樣的爲國守土之功!”
“娘子軍駐紮在婁煩關。世民的兵馬駐紮在太原。”提到河東之戰,李建成更有把握,“即便算功勞,也是婉兒的戰功爲主,世民只是幫忙而已!”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二公子不肯幫忙啊!”陳演壽再也忍不住,大聲長嘆。李淵的幾個嫡出的孩子幾乎都是他看着長大的。在內心深處,老長史早把這些人看做自己親生侄兒。他不願意挑撥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之間的關係。並且,這些話,句句涉及到的是帝王家事。他說多了,只會引火燒身。但如果不說,李世民的確在步步緊逼,眼看着就要重演前朝奪嫡之禍。一旦發生那種慘劇,不禁會讓李家大傷元氣,他這個左軍長史,恐怕最後也落不到什麼好下場。
是以,陳演壽纔對李建成越來越失望。那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如果兄弟二人易位而處,何須他直接把該殺頭的話明白,一個眼神過去,李世民就早知道該如何做,如何佔據上風。
李建成半晌沒有說話,呆坐於胡凳上,手中的茶盞早已幹了,還一口接一口地不斷抿着空氣。他不敢相信李世民會做得如此絕情,看到李婉兒遇到危險,也要按兵不動,以便最後撈取最大利益。可如果想在戰功上超越自己,李世民這回必須狠下心來。先讓娘子軍吃一場敗仗,然後再衝上去力挽狂瀾。這樣,天下人的目光都會緊張地集中於河東,發生在涿郡的所有戰鬥都將黯然失色。
見李建成不開口,陳演壽只好繼續挑明局勢的嚴峻性。“二公子如果按兵不動,婉兒那邊肯定會打得非常艱苦。始必可汗麾下的兵馬不會比骨託魯少,還有劉武周等人爲虎作倀!我軍在西路如果戰事不利,突厥人便很容易分兵插到我等身後。屆時大夥腹背受敵,即便有仲堅在,恐怕也難以力挽狂瀾了啊!”
“娘子軍中豪傑衆多。婉兒雖然是女兒身,卻是不折不扣的帥才。陳叔,論武藝,她不輸於我。論運籌,她也不比我差。王元通、齊破凝、邱師利、李仲文,向善志……”李建成顫抖着,反覆強調娘子軍的優勢。最大的希望在婉兒那裡,如果婉兒不戰敗,則接下來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所以,明日一戰,仲堅必須打贏。咱們必須早日結束這邊的戰鬥,爭取能騰出手來援助婉兒。她那邊已經十幾日沒消息傳來了,肯定非常艱苦!”
“我明日肯定盡力派人接應!”李建成以從沒有過的嚴肅態度保證,“可婉兒那邊,婉兒那邊真會輸掉麼?”
“如果沒有博陵軍幫忙。世子可有獨力打敗骨託魯的把握!”陳演壽的話如當頭棒喝,瞬間打碎了李建成的所有一廂情願的期盼。
“沒有!”李建成舉起空蕩蕩的茶盞,狠狠地吸了口空氣,然後將茶盞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如果他真敢如此絕情,我肯定饒不了他!我李家,我李家怎會有如此絕情人物!”
“古來成大事者,哪個不是踏着別人的屍骨上位!”陳演壽搖頭苦笑,“世子,你知道婉兒麾下人才衆多,別人也能看到啊。換了你在太原駐軍,如何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你知道麼?”
“按兵不動,坐收漁利!”李建成氣得直咬牙。他知道李世民肯定能下得了如此狠心,偏偏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此事屬實,我一定向父親彈劾他!讓父親爲婉兒討還公道!”
“那還不是最大利益!”陳演壽繼續冷笑,“按兵不動,坐收漁利。然後將娘子的將領盡數收於帳下,兩軍合二爲一,那纔是上上之策。光按兵不動算什麼本事?按兵不動並且還讓對方感激,這纔是上好計策!”
“我,我會殺了他!”李建成咬得牙齦都見了血,啞着嗓子咆哮。“如果真如陳叔所料,我肯定會殺了他!我們李家,不會有這種畜生。他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不可能這麼做!”
到了現在,他心裡依舊隱約存着一絲希望,期待陳演壽急於幫自己穩固地位,所以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推測世民的行爲。弟弟當年與婉兒關係非常好,當年仲堅、婉兒、世民三個幾乎是形影不離的。若不是因爲遼河上那場大火……
想到當年遼河上的火焰,李建成心裡痛得如刀攪針刺。那場大火改變了太多的東西,毀滅了太多的東西。如今下令放火的人已經被棄骨揚灰,可火焰餘燼依然繚繞在很多人的心頭上。
“我不是故意挑撥世子兄弟不和。”還沒等李建成眼中的火焰平息,陳演壽的話,又將他向無底深淵猛推了一把,“我聽說,婉兒一直不相信李家準備起事的消息是因爲李靖告密而被朝廷發覺的。她一直想找出幕後黑手來,給智雲他們幾個報仇…”
“天!”李建成感覺兩眼一黑,差點栽倒于軍帳中。幕後黑手是誰?他早就查了個一清二楚!該計主要是爲了收拾李旭,自家幾個弟弟妹妹不過是遭受了池魚之殃。父親已經下令不準再繼續追究了,但婉兒當時卻恰恰不在太原,恰恰沒聽到相關的命令!
可她真的追查到真相後,該怎麼辦?大敵位於前,要追查的黑手位於背後。當她吹響求援的號角時,還可能有救兵到來麼?
“嗚嗚——嗚嗚——嗚嗚!”皎潔的月光下,李婉兒再次吹響求援號角。自家援軍三天前就已經開拔,斥候說,弟弟保證會如期趕到。可狼騎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涌上來關牆,身邊的弟兄們一波接一波地倒了下去,期盼中的援軍,卻遲遲沒有出現。
“大帥!你撤吧,我帶人在這裡頂着!”王元通踉踉蹌蹌跑到婉兒身邊,渾身上下都在滴血。他已經三天三夜沒閤眼了,整個人馬上隨時都會倒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援軍馬上就能殺到,這道雄關不能丟,丟了此關,河東便門戶大開,河北那邊將腹背受敵。
“吹角!”李婉兒用血手抹了抹鬢髮,將手中號角遞給了王元通。“你來吹,我氣短,吹得聲音太小!”
“嗚嗚——嗚嗚——嗚嗚”激昂的角聲又起,不是求援號,而是催戰號。聽到角聲,所有能站立起來的士卒都站了起來,舉起刀矛,迎面向衝上關牆的狼騎撲去。
“元通……!”李婉兒驚呼。她只看到了一個背影。王元通抱着一名衝到近前的突厥伯克,奮力跳下了關牆。
李婉兒楞了一下,然後輕笑。霎那間,她已經明白了全部答案。舉起手中橫刀,揮出一道匹練。
長城上,今夜月光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