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諾言(一)

高句麗投降,初聽到這個消息後的李旭驚詫莫名,隨即,他心中便涌起了濃濃的遺憾。他終是失去了再去遼東爲同伴們報仇的機會,皇帝陛下忘記了去年令他來齊郡前許下的承諾,此番徵遼根本沒有調他前去效力。但一轉念,旭子的心態又平和起來。齊郡的生活也不錯,這裡的敵人遠不如高句麗重金僱傭來的那些蠻族兇猛,更關鍵的一點是,指揮郡兵作戰很容易獲得百姓的敬意。和對待高句麗之戰不同,民間對剿滅土匪戰鬥熱情高漲,每次大軍凱旋歸來,父老鄉親們都在城門內外家道歡迎。

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呼聲讓人很受用,甚至能暫且忘記封侯拜將的夢想。旭子微笑着,聽老太守裴操之繼續闡述官方通報的平遼經過。

耗費了四個多月時間,徵遼大軍在上個月終於集結完畢。皇帝陛下親自登臺祭天,發誓不破高句麗永不回軍。同時,大隋水師在來護兒將軍的率領下揚帆出海,冒着風浪直撲賊人老巢。高句麗人起初時的抵抗依然激烈,但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屢破頑敵,穩紮穩打,終於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麗國王懼於大隋兵威,將叛臣斛斯政綁縛送往遼東,遣使請降。陛下與百官商議後,允之。

“大人是說,來護兒將軍剛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經送到了遼東?”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太禮貌,旭子還是不得不中途打斷老太守的講述。以他參與兩次遼東之戰得出的經驗,他本能感覺到這場勝利來得蹊蹺。

“對啊,所以說賊人魂飛膽喪呢。”裴操之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麗境內多山,遼東距平壤接近千里!”李旭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首先,時間上算就不對勁兒,從遼東到平壤至少需要走半個月時間,如果使節在途中往返一個月,來護兒將軍已經對平壤城發動了攻勢。

但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貓膩,皇帝身邊的隨行文武應該能覺察到的。此刻不像前兩年,大夥對遼東和地形毫無概念。經歷了第一次伐遼之敗後,軍中將領吸取教訓,手中的遼東地圖已經相對精密的多。任何一位將軍站出來算算距離,也能推測出斛斯政肯定不是從平壤而來。

“也許高元小丑明知道這次他斷無勝理,事先將斛斯政囚在了遼東城內吧!”聽完李旭的話,裴操之楞了楞,強行解釋。

平遼勝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這意味着地方上從此可以修養生息,也意味着明年春天他不必再爲蜂擁而起的流寇頭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寧願相信高句麗人的誠實,也不肯仔細推敲其中破綻。

‘裴大人畢竟只是個文官!’見識過老太守的執着後,旭子心中暗道。他把頭看向張須馱,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卻笑眯眯的將頭側開,不肯將目光與他相接。

‘原來通守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爲什麼不說?’旭子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固執己見。歲月已經漸漸磨平了他的棱角,在學會圓滑的同時,他也失去了敢於說實話的勇氣。

“各地官員都在給陛下上賀表,我和張大人琢磨了一下,咱們這裡只有你受聖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麼樣的賀禮,還想聽聽你的建議!”裴操之見李旭不再給自己打岔,以爲他已經被說服,把話慢慢切入了正題。

“若高句麗真能平定,已經是陛下最期待的賀禮了。”旭子斟酌了一下,儘量把話說得婉轉。他不相信高句麗王室的諾言,兩次遼東之戰給他的印象是,耍無賴撒謊是高句麗這個半島民族的特長。從當年遼東城的屢降屢戰,到宇文述和於仲文二人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被人家尾隨追殺,高句麗人的行爲已經充分地見證了他們的信譽。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屢次上當依舊不知提防!

“當年諸葛武侯對南蠻王七擒七縱,陛下已經三伐遼東,想必高句麗王這回已經意識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面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煩,作爲一個官場老人,他很輕鬆地就順着李旭的話音捋出了對方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年青人還是血氣旺,出於愛護角度考慮,老大人決定不於旭子一般見識。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斷的思路,正準備強調準備禮物的重要性,又聽見眼前傳來一聲嘆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應給予寬恕。只怕……”李旭嘆了口氣,搖頭,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此時他說什麼都來不及了,班師消息既然傳到了齊郡,千里之外的大軍想必早已回頭。

“我剛纔和太守也這麼講過,但自開春以來,各地亂賊四起。想必朝中諸臣亦不願意王師久拖於遼東,以免引得意外之禍!”張須馱見旭子仍然有些不開竅,在旁邊慢慢補充了一句。同爲武將,旭子的觀點他非常清楚。以武將的角度看,要麼不戰,要戰就應該將對手徹底擊垮,以絕後患。像這樣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會助長敵軍的囂張氣焰。

但大隋朝已經禁不起折騰,據傳言,今年像齊郡這種以流民充當府兵去前線應卯的行爲在各地都有發生。個別強悍的地方官員甚至公開抵制第三次徵遼。直到五月,前往懷遠鎮集結的兵馬數量還不及前兩次的一半,並且有大批低級軍官以各種藉口逃避兵役。當然,這些傳聞張須馱不能主動與同僚交流,但他認定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麗請降的真實原因。至於來護兒兵臨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預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沒與水師聯絡就允許了高句麗人的投降條件。否則,絕不會出現水師剛克畢奢,斛斯政已經送到遼東的怪事。

“只有從遼東搬了師,朝廷纔有餘力對付各地亂匪。畢竟不能再由着他們這樣越鬧越大!”裴操之見張須馱附和自己的意見,非常高興地補充。作爲地方官員,他們更關注的是本地區的民生,而不是千里外的幾片蠻荒之土。

“末將考慮不周!謝兩位大人指點!”李旭做猛然醒悟狀,再度拱手稱謝。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很謙虛,內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的消息來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張須馱二人聽說的那些官場機密。但憑藉數年來在不同軍中部門的閱歷,此時他看問題卻遠比裴、張二人全面。三年來,朝廷每從遼東撤軍一次,地方的亂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後是一些如李密、楊玄感這樣落魄的世家試圖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徵遼功成,各地亂匪的氣焰必然會遭受重創。如果第三度徵遼依舊無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遠不止是前兩次這些人。

已經長大的旭子知道,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見解只能爛在心裡,除非皇帝陛下親口問,否則跟誰都不能說。因此,他只能隨波逐流,順着兩位上司的話說出違心之言。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則,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無意間爲自己樹下一堆敵人。

“好說,好說,李郎將不要客氣。賀表事關重大,李郎將還得幫老夫仔細參謀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計較李旭方纔的魯莽言語。

“皇帝陛下麼,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來形容楊廣,但是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楊廣總是以不同面貌出現,遼水河畔撫着麥鐵杖屍體那個有情有義的陛下,懷遠軍中指着遼東奮臂疾呼的陛下,徵遼失利後諉過於人,隨後不顧一切再興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個人。旭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執着與善變,幾乎各種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時,他像個千古明君,但大多時候,他只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廣有四海,不缺我們這些臣子的一點薄禮。但伐遼畢竟事大,值此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唯獨咱們齊郡拖後了,未免顯得過於扎眼!”老太守裴操之甚會說話,聊聊幾語,便點出了準備賀禮和賀表的緣由。

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沒有人能清高的起來。其實,所謂官員昏庸也罷,清廉也罷,還不都取決於朝廷麼?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官場打了半輩子滾的老太守別的事情沒看開,爲官的門道卻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剛剛凱旋而歸,肯定需要很多錢財來激勵將士。”旭子看了看滿臉熱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語的張須馱,心中長長嘆了口氣。除了國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歡的恐怕就是戰功了。但眼下他肯定還沉浸在征服高句麗的快意中,郡兵們剿匪的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於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卻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答案。楊廣的這個愛好離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遠,以至於每次提起來,他都忍不住一陣沮喪。

“如果咱們從上次剿匪的戰利品中挑揀出幾件拿得出手的進獻給陛下,估計陛下一定會非常開心!”低下頭,旭子以極小的聲音補充。

這纔是他所瞭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實的一面,他不喜歡,但卻無法否認。

皇帝陛下喜歡珠寶珍玩,一種癡迷般的喜歡。當日他得知旭子四處謀缺時,曾親口說過:你與其去賄賂別人,不如來賄賂我。旭子期望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宇文述之所以屢戰屢敗卻依然受寵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總是把搜刮來的最好最貴重的東西送入宮中。

雖然真相不令人開心,但旭子已經不再爲此吃驚。最近幾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他迷信於書中的話,堅信永恆的友誼,堅信親情的珍貴,堅信皇帝是聖明的,民間之所以有那麼多苦難,都是因爲品行惡劣的臣子矇蔽了聖聽。

但現在,親身經歷的諸多事實推翻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空想。如今的旭子更相信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東西。雖然楊夫子曾經教導過,人有時親眼看見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相。

在清晰和朦朧之間時,總是最迷茫。旭子不明白自己現在所作所爲是對還是錯。按書上所言的做人要求,基本上全是錯的。但不這樣做,卻錯得更厲害。

“近兩年內庫用度緊,這一點老夫也曾聽說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讓皇上爲難,咱們這些當臣子的實在問心有愧!”同一件事,在裴老大人嘴裡說出來永遠是那樣冠冕堂皇。

“上次剿滅北海羣盜時,賊髒裡倒是有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幾個月來一直沒人買得起。不如把他進獻給陛下,一則讓朝廷知道我郡子弟的忠勇。二則麼,正像李將軍所說,陛下犒賞凱旋將士也是筆不小的開銷!”聽完裴操之的話,張須陀主動提議。

“光一盞珍珠琉璃燈恐怕過於單薄,隨陛下一同凱旋的有百萬大軍的,咱們這些地方官員的不能軍前效力,湊些軍餉也是應該的。北海郡今年遭了匪劫,我聽說新任郡守還湊了十萬貫軍餉。咱們齊郡一直有富庶之名……”裴操之笑着搖頭。

在李旭到來之前,他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既然連皇帝陛下最信任的李將軍都證明的陛下的愛好是金銀珠寶,老太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得漂亮。

“開春時剛收過一次徵遼捐!”旭子不敢公然干涉地方政事,小聲嘟囔着提醒。他記得春天時,太守府的數位同僚還曾爲今年的民生而撓頭,怎麼才過了夏天,裴大人就突然大方了起來。

“我會派人跟那些大戶們說,這是最後一次。高句麗已經平了,陛下再不會徵遼了。”裴操之想了想,給自己的行爲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藉口。

“陛下不會再徵遼了麼?”旭子不敢肯定。如果陛下明年再興兵馬,老太守豈不是要失信於百姓?他又一次看向張須陀,卻看到通守大人輕輕搖頭,目光中充滿暗示意味。

旭子知道張須馱爲官很清廉,他也知道裴操之不是個沒有良知的貪官,從年初在徵遼一事上寧可冒險被朝廷怪罪,也要維護地方百姓的舉動上來看,兩位上司的人品都堪稱正直。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賄賂皇上。

從張須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說任何掃興的話。老太守肯把自己叫過來商量此事,擺明了沒把自己當作外人。如果自己過於不識擡舉,恐怕今後會令很多人爲難。

想要有所作爲,首先你得適應身邊的環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向老太守妥協。猛然間,他又想起謝映登的一句話: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

“那皇上算什麼,算坐地分贓麼?”旭子被自己心裡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麼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萬,府庫裡再挪五萬出來。十五萬貫錢,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夏糧快入倉了,把春天時郡裡留的壓倉糧再挪一批,裝船運到東都去!”裴操之見張須陀和李旭都沒有異議,很大氣地揮揮手,決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着點頭,奉承。

“這次路上會很安全麼?”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冒出了另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記得春天時齊郡曾經以路上不安全爲由拖欠應該送往朝廷的賦稅。這回同樣是送往東都洛陽,沿途經過那麼多土匪橫行的區域。“太守大人不會調郡兵護送給皇上的賀禮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樣,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此居然有幾分期待。

當旭子和張須陀從二人太守府衙告辭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山下邊去了。臨近傍晚的街道很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抓緊黑暗來臨之前這難得的機會放鬆自己。這裡的大多數百姓都保持着天黑後就上牀睡覺的好習慣,或者說,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沒有錢買燈油。所以,日落之後到天黑之前這段時間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陰

有人在路邊舉着酒碗唱歌,這是齊郡人表達快樂的方式之一。他們的快樂總是很簡單,多賺一個肉好,或者兒子的聰明被人誇讚了幾句,就會非常滿足。有人在大聲說着某些流傳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張須陀這種真正領過兵的將領聽來,句句荒誕不經,卻總是能贏得很多聽衆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經這樣滿足過,但現在他心裡卻很空。比起這些不知道下個月的米是否夠吃的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但人的好像永無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隨之越大。

特別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麼都有了,但又覺得什麼也抓不着。有時候特別想喝醉一次,但齊郡的酒遠比舅舅的私釀差得太多,喝上一整罈子,依舊讓人兩眼發亮。

“仲堅最近不開心?”與李旭並絡緩緩而行的張須陀見心腹愛將情緒不高,笑着問道。

“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這裡比我老家那邊熱得多,也溼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無論誰處在我這個位置也不會太開心,最敬重的長輩是賊頭,最好的朋友是仇敵,曾經引以爲靠山的陛下是個不守信用、做事隨意並且貪婪的傢伙。他心裡如是想,眼神卻平靜如水。

“小子,你很不錯!”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這個鼓勵的動作很費勁。“不如去路邊喝一碗,這裡看上去有點髒,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後,他大聲建議,然後不容對方拒絕,徑自把馬拉向了路邊。

路邊酒店的小夥計沒料到兩個請都請不到的客人會突然從天而降,驚得連歡迎的說辭都變了調,“兩位爺,兩位大人,樓上請啦,樓上雅座裡請!小七,趕快找人收拾一張臨窗的座位出來,張大人,張大人到咱們店裡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樓下大堂就好,老夫愛樓下這熱鬧勁兒!”張須陀很隨和,信口吩咐。然後把馬繮繩甩給了小二,自己拉過一個長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幾位跟着二人走入店門的親衛試圖上前幫忙收拾桌子,被張須駝用大手一劃拉,統統趕到了街對面。

“你們自己找地方吃飯去,別走哪都跟着。這是城裡,又不是兩軍沙場!”老將軍指着對面另一家酒館,大咧咧地命令。

李旭有些吃驚。雖然他從軍之前經常在舅舅的店裡幫忙,但自從當了軍官後,很少再於底層大堂請人喝酒。第一這裡太嘈雜,必須大聲嚷嚷才能把話說清楚。第二,跑堂的小二對底層的人也不夠尊敬,加一個菜總需要千呼萬喚。還有一點就是旭子自己的虛榮心,有了錢之後,他本能地希望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被人尊敬一點兒。

不過既然張須駝坐下了,他也不得不跟着坐好。旭子身邊的兩個親兵見狀,不待上司吩咐,主動跑去與張須陀的親兵一道就座。他們儘量選擇了靠近入口的桌子,兩家各自有七八張桌子的小酒館隔一條街道門對着門,如果張須駝和李旭這邊有什麼危險,他們隨時可以衝過來。

“來一罈新焙,一碟子糟豆,其他下酒的菜揀新鮮拿手的上幾樣。”張須陀顯然對路邊小店的吃食很熟悉,不看夥計遞上的水牌,信口吩咐。

“一罈新焙,一碟糟豆,其他揀拿手的上啊!”由於興奮,小夥計的聲音拉得又長又嘹亮。惹得周圍的酒客們紛紛回頭,饒有興趣地看着兩個穿着武將常服,卻混在他們之間喝酒的貴人。很快,有人便認出了這二位的名姓,大着膽子向這邊舉起了酒碗。“張大人,來喝我的吧。剛開的封,還沒動過呢!”

張須陀笑着抱拳相回,“諸位慢用,我的酒一會兒就到!”

“張大人先喝我的吧!”得到迴應的酒客們更加興奮,紛紛將自己的面前的酒罈子抱起來,向張須陀這邊招呼。

“大夥自便,我今天請客,不好借別人的酒!”張須陀指指李旭,拿着對方當辭謝的理由。

“那大人請慢用,我們就不勉強了!他日若有機會,一定敬大人一碗”酒客們轉頭,各自回到先前的熱鬧。

一種久違了溫馨涌現在旭子的心底。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酒客們所過的那種安逸的生活,或着說,他對底層的生活依然留戀。從軍後的歲月讓他活得很精彩,卻永遠與安寧祥和無緣。而張須陀大人卻把兩種生活輕鬆地契合在了一處。看着他現在這種於油膩膩的凳子上腆腹而坐的慵懶模樣,任何人都難把他與官場中那個八面玲瓏的老將軍聯繫到一起。

“錯過了最後一次徵遼機會,有些失望,是不是?”酒菜端上來後,張須駝給自己篩了一碗,一邊喝,一邊問道。

“有點兒!”李旭也學着張須陀的樣子給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迴應。

“說實話,去年聽你說起陛下想調咱們二人去遼東,我也很期待。結果後來皇上另有安排了”張須陀用手刨了個豆莢,將翠綠色的豆子丟進嘴裡,話音變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老夫也好不甘心。不過說了不算,算了不說,這是我朝慣例。老夫這輩子遇到類似的事情多了,也就麻木了!,”

“是末將傳話不慎!”李旭放下酒碗,道歉。二人將同時被調往遼東的安排是他親口透漏給張須陀的,沒想到皇帝陛下記性居然這麼差。

“沒你的事。”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指快速剝着豆莢,吃得津津有味。“朝廷裡邊那些貓膩,老夫比你清楚得多。”他又抿了一碗酒,如回憶般品嚐其中辛甘駁雜的滋味。

老將軍好像對朝廷很失望。李旭端着酒碗,敏銳地猜測着張須陀的心事。酒館中的人很雜,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交流感情的場所。如果被人一不小心聽了去,事後再捅上一刀。旭子知道自己有些過於謹慎了,但無論誰吃過這麼多虧,恐怕都會一樣覺得處處藏着敵人。

“本朝爲官,第一要看出身,有的人生來就是公侯,有的人一輩子也撈不到爵位!”張須陀吐了口酒氣,繼續肆無忌憚地抨擊。“像你這樣的幸運傢伙,甭說別人,老夫看着都眼熱!”

“末將自己也知能走到今日,全憑陛下賞識,幾位大人提典!”

“是你自己有本事。別人可以胡說,你的本事,我和叔寶等人可都親眼目睹過的,不能閉上眼皮說瞎話!”

“叔寶、士信和幾位同僚的才能勝我十倍,大人的本事末將更是望塵莫及!”

“你也不必謙虛,叔寶、士信和重木的本事與你都在仲伯之間。至於老夫麼,年青時還能跟你較量一番,如今可不敢自吹!”張須陀笑了笑,說道。新焙勁衝,他又喝得有些急,所以臉色看上去已經開始發紅。

但李旭知道,這一刻張大人嘴裡吐出來的,卻絕不是醉話。“重木是生來就有封爵的,不能算。叔寶、士信和你一樣,都是想憑着手中本事博取功名的。老夫年青時,也和你們懷着一樣的心思,現在人老了,功名之心稍淡了些,卻也未完全看得開。”老將軍斷斷續續的說着,彷彿在跟多年不見的老友聊着心事。

“老夫和你們一樣。也不願意窩在地方上,和土匪流寇打一輩子交道!”他用手指輕釦桌案,咚咚有聲。此時旭子倒佩服張須陀會選喝酒的地方了,無論二人剛纔話音高低,周圍幾張桌子上的客人自顧談笑風生,注意力從來不被這邊的話題吸引。

“大人多年來維護之恩德,百姓們定然銘刻於心!”李旭見張老將軍有些醉了,拋開自己的心事,笑着安慰。

“恩德?”張須陀的眼睛又亮了起來,笑容很令人玩味。“李將軍,你真的是飛將軍李廣之後麼?”這次他沒剝豆莢,而是把十指交叉起來,頂在下巴上發問。

“按族譜,我應該是飛將軍的二十五代子孫!”李旭楞了一下,回答。當初徐茂功曾經教導過他,飛將軍李廣後人是個金子招牌,既然是真的,就一定別藏着不讓人知道。

“你很確定麼?”張須陀笑着,目光如水。

“家譜上是這樣修的!”李旭笑着回了一句,舉起酒來遮住自己的視線。家譜這東西是否作得準,其實有待商榷。就像唐公李淵能同時成爲涼武昭王李暠和飛將軍李廣的後人,上谷李家也把李暠列爲祖上傑出人物之一。但事實上,那位李暠身上恐怕匈奴人的血脈更重些,與李廣之間卻未必有必然聯繫。

“家譜上說,我是張昭的後人。祖輩名人出了一大堆,但我小時候,想吃碗這個東西得跟家人央求好幾天!”張須陀指指眼前的一堆豆莢,笑着解釋。

“我也差不多!穿件新衣服要等過年!”端起酒罈,給各自面前的酒碗斟滿。張須陀剛纔這幾句話將二人之間的關係拉近了許多。年少時的那些生活雖然有些苦澀,回憶起來卻充滿溫馨。

“所以我們這些人對功名的渴求更強,也更容易失望!”張須陀端起酒碗,與李旭碰了碰,總結。

李旭痛快地將一碗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滋味直衝腦門。張須陀的話簡直就是他的心聲,雖然他自己不願意說出來。

“今天告訴我們陛下最喜歡什麼,你很爲難吧?”張須陀給二人斟滿酒,繼續追問。

“有點!其實我見過陛下的次數不多。說不定是胡亂猜測!”李旭苦笑着灌了自己一碗。

“其實我和老裴也聽說過一些風傳,找你來,只是爲了確認一下!”張須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殘酒,補充。

李旭連聲苦笑,兩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無論怎麼小心,依舊要着人家的道。不過兩位大人此舉也不包含什麼惡意,找個人出頭罷了,反正李旭不說,他們也能想到其他辦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麼突然又大方起來了,是不是?”張須陀邊喝,邊問。

“路上依舊不太平!”李旭搖頭。在太守府衙時,張須陀給他使了好幾個眼神,至今弄得他還滿肚子謎團。

“萬歲春天徵遼時,很多郡縣都陽奉陰違,朝廷法不責衆,所以老裴膽子也跟着變大。如今大軍凱旋歸來了,以萬歲的脾氣,恐怕要找幾個人算帳。所以咱們的禮物,一定不能比別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嗆到了肺裡,大聲咳嗽。他沒想到裴操之還有如此難處,更沒想到,在地方官員眼裡,朝廷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但大夥卻必須忍受這樣的朝廷,這樣的陛下。因爲失去秩序後,世道會更加艱難。

“慢慢喝,別太快!其實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習慣了!”張須陀輕輕嘆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李旭坐直身軀,默默地舉碗相陪。他沒想到張須陀將軍對朝廷居然比自己還失望。如果對方不說,誰又能料到爲地方治安嘔心瀝血,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獻給大隋的張老將軍,居然懷着滿腔幽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個體貼百姓的朝廷,因爲我本來就是個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平頭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個清廉的官場,因爲他們貪一次,夠我老爹當年忙活三輩子。”張須陀將酒罈子倒着舉起來,與旭子均掉其中的瓊漿。

“先帝初建大隋時,我以爲自己如願以償了。但我從三十歲時開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歲!”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語氣與臉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帶着一點點自豪。

“但老夫卻從不覺得遺憾!李將軍,你知道爲什麼嗎?”這次,張須陀沒有着急舉酒碗,而是換了一種非常非常鄭重的口氣問。

“請大人不吝指點!”李旭抱拳,施禮。這些天來,他一直很迷茫。聽了張須陀沒頭沒尾的話,心情卻漸漸變得開朗。他知道老將軍在指點自己,所以用一種非常感激的心態受教。

“因爲我發過誓,要護着這裡啊。不過,不是爲了他們的感激!”張須陀將臉靠近李旭,用胳膊壓住對方的肩膀,以極低聲音說道。“你看看他們,想想,想想自己這輩子最珍貴的是什麼東西。想想,想起來了麼?”

“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旭子想不出來。是酒館中這些溫馨的回憶麼?他不能確定。他知道自己還年青,感悟不到張須陀此時的心態。但他發現自己不像原來那樣煩惱了,因爲他現在做着同樣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發過誓,守護着這裡。那天晚上,張須陀如是道。

第五章 獵鹿(一)第一章 羽化(四)第五章 君恩(三)第三章 扶搖(四)第五章 歸途(四)第二章 背棄(四)第一章 出柙(六)第五章 諾言(二)第三章 何草(二)第二章 展翼(七)第三章 浮沉(三)第八章 疊唱(一)第二章 展翼(五)第八章 疊唱(三)第五章 君恩(六)第二章 展翼(八)第二章 出塞(三)第五章 君恩(四)第四章 故人(五)第二章 出塞(一)第二章 展翼(二)第一章 大賊(四)第五章 諾言(五)第四章 補天(一)第一章 雷霆(八)第五章 獵鹿(三)第二章 背棄(八)第二章 背棄(八)第三章 扶搖(六)第三章 何草(五)第三章 出仕(四)第三章 扶搖(三)第六章 錦瑟(四)第五章 無家(六)第三章 扶搖(四)第一章 大賊(七)第二章 出塞(二)第一章 出柙(六)第五章 諾言(五)第六章 持槊(三)第三章 烽火(三)第三章 無衣(二)第四章 醉鄉(五)第七章 盛世(一)第一章 出柙(五)第五章 諾言(三)第三章 無衣(三)第四章 醉鄉(三)第三章 曠野(一)第四章 國殤(二)第一章 擊鼓(三)第五章 歸途(七)第一章 雷霆(八)第三章 爭雄(一)第三章 無衣(五)第四章 國殤(八)第二章 背棄(三)第四章 變徵(六)第一章 雷霆(五)第一章 出柙(三)第一章 擊鼓(六)第一章 雷霆(二)第三章 浮沉(二)第三章 爭雄(六)第四章 變徵(五)第四章 補天(二)第六章 持槊(九)第三章 爭雄(八)第四章 取捨(八)第四章 補天(四)第五章 君恩(六)第五章 歸途(一)第三章 浮沉(一)第五章 無家(四)第五章 歸途(七)第一章 盛世(六)第七章 盛世(十一)第三章 何草(五)第四章 醉鄉(三)第一章 雷霆(七)第二章 虎雛(四)第二章 背棄(八)第五章 歸途(七)第五章 無名(四)第三章 曠野(二)第七章 盛世(七)第四章 爭雄(四)第四章 故人(一)第一章 大賊(三)第三章 爭雄(五)第四章 補天(七)第四章 國殤(三)第四章 變徵(三)第一章 雷霆(七)第一章 雷霆(六)第四章 故人(二)第二章 壯士(二)第二章 吳鉤(一)第七章 盛世(六)第五章 諾言(四)
第五章 獵鹿(一)第一章 羽化(四)第五章 君恩(三)第三章 扶搖(四)第五章 歸途(四)第二章 背棄(四)第一章 出柙(六)第五章 諾言(二)第三章 何草(二)第二章 展翼(七)第三章 浮沉(三)第八章 疊唱(一)第二章 展翼(五)第八章 疊唱(三)第五章 君恩(六)第二章 展翼(八)第二章 出塞(三)第五章 君恩(四)第四章 故人(五)第二章 出塞(一)第二章 展翼(二)第一章 大賊(四)第五章 諾言(五)第四章 補天(一)第一章 雷霆(八)第五章 獵鹿(三)第二章 背棄(八)第二章 背棄(八)第三章 扶搖(六)第三章 何草(五)第三章 出仕(四)第三章 扶搖(三)第六章 錦瑟(四)第五章 無家(六)第三章 扶搖(四)第一章 大賊(七)第二章 出塞(二)第一章 出柙(六)第五章 諾言(五)第六章 持槊(三)第三章 烽火(三)第三章 無衣(二)第四章 醉鄉(五)第七章 盛世(一)第一章 出柙(五)第五章 諾言(三)第三章 無衣(三)第四章 醉鄉(三)第三章 曠野(一)第四章 國殤(二)第一章 擊鼓(三)第五章 歸途(七)第一章 雷霆(八)第三章 爭雄(一)第三章 無衣(五)第四章 國殤(八)第二章 背棄(三)第四章 變徵(六)第一章 雷霆(五)第一章 出柙(三)第一章 擊鼓(六)第一章 雷霆(二)第三章 浮沉(二)第三章 爭雄(六)第四章 變徵(五)第四章 補天(二)第六章 持槊(九)第三章 爭雄(八)第四章 取捨(八)第四章 補天(四)第五章 君恩(六)第五章 歸途(一)第三章 浮沉(一)第五章 無家(四)第五章 歸途(七)第一章 盛世(六)第七章 盛世(十一)第三章 何草(五)第四章 醉鄉(三)第一章 雷霆(七)第二章 虎雛(四)第二章 背棄(八)第五章 歸途(七)第五章 無名(四)第三章 曠野(二)第七章 盛世(七)第四章 爭雄(四)第四章 故人(一)第一章 大賊(三)第三章 爭雄(五)第四章 補天(七)第四章 國殤(三)第四章 變徵(三)第一章 雷霆(七)第一章 雷霆(六)第四章 故人(二)第二章 壯士(二)第二章 吳鉤(一)第七章 盛世(六)第五章 諾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