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城外表爲青黑色的,與周圍白山黑水的環境交相映襯,顯得格外壯觀。大隋朝爲徵遼籌備了兩年,高句麗人亦爲了防禦將遼東城的城牆厚度加固了兩圈。如今,這座城池的外牆壘了一層石條,內牆則以三合土與米漿澆鑄,即便最強勁的弩車射上去,也僅僅能在牆皮外砸出一流火星,根本不能破壞城牆分毫。
爲了對付隋軍爬城,遼東城外修了很多馬臉。每個凸出的馬臉卜,都有磚石搭建的望摟。守軍在望樓內憑藉弓箭和石塊可以封住任何防禦死角,而攻擊方若想擊垮防守方的意志,則不得不付出比尋常戰鬥高三倍的代價。
遼水一戰失敗後,乙支文慧將全部兵馬收縮進了遼東城內,任隋軍在城外如何挑戰,高句麗人概不出頭。大隋兵馬是爲了解民倒懸而來,因此,皇帝陛下嚴謹將士們騷擾附近百姓。大隋將士是仁義之師,所以,掘開大梁水倒灌遼東和驅趕百姓爲先鋒這種不仁戰術也被皇帝陛下所喝止。
“膚要讓蠻夷小國體會到天朝的仁慈!”皇帝陛下對着文武百官如是說道。仁者方可無敵於天下,高句麗人破壞浮橋,販賣麥老將軍的屍體,在遼河一戰中他們己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接下來的戰鬥中,大隋要恩威並施,且以施恩讓遼東百姓感懷歸心。
“嗤!不知道哪天咱們戰敗了,高句麗人肯不肯對咱們講仁慈!”望着久攻不下的遼東城,劉弘基偷偷摸摸地跟幾個朋友嘀咕。
“咱們百萬大軍呢,怎麼可能戰敗?”齊破凝瞪大了雙眼,大聲抗議劉弘基這種不負責任的猜測。雖然自己沒膽子上戰場,但畢竟是大隋朝子民。詛咒自家軍隊打敗仗這種話,他是無論如何不願意聽見的。
護糧軍中的大部分人都對和齊破凝持一樣心思,包括對攻遼東戰爭一直不看好的李旭和李世民,也經常期盼自己先前的判斷力是錯誤的。以當日府兵在遼根深葉茂岸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來看,拿下高句麗的確是朝夕之間的事情,前擔是皇帝陛下肯認大夥放手施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總被仁義之名而擎肘。
“老天會保佑大隋的,不是己經在望海頓降下吉兆了麼!”王元通對軍略不太在行,但很在乎易經、八卦以及民謠、天兆這些東西。按照他的推論,五行八卦和上天的啓示都預兆着伐遼的勝利,只是高句麗人愚昧,不懂順應天時而己。(注1)
劉弘基對王元通的話嗤之以鼻,“老天要是想讓大隋獲勝,幹嘛不弄場地震出來,震塌了遼東城牆。要不,讓守將乙之文慧懂點武人之恥也可以!”
衆人無奈苦笑,均知道兩種假設絕無實現的可能。老天最近給了大隋很多好兆頭,先是有人在望海頓看到了一條長約二十丈的巨鯨擱淺,殺死它後,將鯨骨獻到了皇帝陛下行經此地修建的祭壇前。接着,海邊又出現了兩隻五彩斑斕的巨鳥,雙翼展開寬約一丈,日夜歡鳴,聲音響徹十里之外。
高句麗國土三面臨海,巨鯨擱淺而死自然意味着高句麗即將滅亡。而那兩隻巨鳥,應該是傳說中的鳳和凰,只有聖人臨世時纔會出現。爲了這個吉祥的徵兆,皇帝陛下己經帶着大部分文官趕赴瞭望海頓,並吟詩以記之。
問題是,高句麗守將不肯安天命。他們憑藉堅城和臉皮負隅頑抗。每當大隋將士在攻城戰中獲得主動,高句麗守將即挑出白旗,宣佈準備投降,請求隋軍給予一定時間約束城中亂民。當隋軍撤離城牆後,守將立刻着人修補缺口,補充石塊、弩箭,待約定投降時間來臨時,他們則再次挑出戰旗。
一個半月之內,高句麗人己經夕復拎降了三次。每次都是卑躬屈膝,裝做一幅痛不欲生的悔改狀。每次得逞後,立刻翻臉,站在敵樓上大罵隋軍將士愚蠢。而負責撫慰遼東百姓的尚書右垂劉士龍偏偏握有最終決策之權,他不點頭,諸路將領即便心裡再窩火,也不能殺進城去.
“第四次了,如果還有人相信高句麗人,他一定腦袋被驢踢了!”數日後,李世民低聲抱怨。
“這事情得由皇上來定奪。陛下去望海頓觀鳳凰起舞前,曾經下令,無論什麼情況,高句麗人只要請降,就不得擅自攻擊。”李建成處理過幾年政務,知道尚書右垂劉士龍之所以一再上當,也有不能說的苦衷,低聲替他辯解道。
"那大夥爲什麼不就直接請示皇上!”李世民氣哼哼地說道。他不相信百官笨,皇上也跟着犯同樣的錯誤。遼水一戰,皇帝陛下明修浮橋,暗地遣人從下游水緩處泅渡的計策,就充分顯示了他的過人智慧。
“宇文述大人己經派信使去向陛下彙報了,三天後就會有消息傳回來!”劉弘基嘆息着回答,滿臉無奈。
一百萬大軍被遼東城拖了近兩個月,每個人都感到很無聊。護糧軍是其中最百無聊賴的一夥。起初時,大夥還有興趣到城牆下爲自家勇士吶喊助威,到了現在,連觀戰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
眼前這仗無論怎麼打,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只要高句麗人挑出白旗,隋軍就得撤下來。至於陣亡在城牆下那些弟兄,彷彿不是自家袍澤一樣,根本沒人考慮他們先前的犧牲是否值得。
三天後,信使從望海頓帶回了皇帝陛下的聖旨,准許高句麗人第四次投降。陛下在聖旨中,教訓百官要大度,天朝上國君臣,不能跟蠻夷小丑一般見識。昔日諸葛垂相曾經七擒孟獲,永遠平定了南蠻。今日高包麗守將才反覆了四次而已,早晚他們有心悅誠服的那一天·
宇文述將軍派人將皇帝陛下的旨意送進了東城,守將乙支文慧感恩戴德。作爲感激的回報,他第二天打開了西城門,將第一波進城受降的大隋兵馬困在翁城中射成了刺蝟。宇文述大怒,揮師攻城,大軍用攻城錘將西外門砸了個粉碎,高句麗人抵擋不住,第五次堅起了降旗。
“是高強將軍逼着我這麼做的,他是我王的族侄,外臣不得不從命。外臣己經殺了他,希望天朝將軍怒氣暫歇!”乙支文慧親自登上城樓,用一穎血肉模糊的人頭向隋軍謝罪。
“你當老夫是傻子麼?”宇文述老將軍怒罵。催動大軍,繼續強攻。高句麗人見計謀失敗,拿出全部本領來抵抗。大軍揮師攻了一整日,居然未能突破甕城城門。
遼東城己經被染作了血紅色,一半是大隋將士的血,一半是高句麗守軍的血。城頭的高句麗戰旗依然豎立着,沒有人能預料它還將豎立多久。以勇悍聞名的王仁恭將軍帶左武衛衝上去了,又被亂石砸了下來。以睿智著稱的宇文述將軍使出了聲東擊西,圍三缺一,詐援騙城等種種手段,依然沒有讓高句麗人放棄抵抗。
進攻者爬上城頭,被砍落下來。防禦者探出腦袋,被射成刺。敵我雙方在招降與受撫這個遊戲玩得無可再玩時,終於各自使出了全力。一幕幕血與火的悲劇每天都在城牆外上演,每天都重複着同樣的故事。
慢慢地,李旭發現自己開始變得麻木。袍澤在城牆下戰死,他不再像起初見到時那樣憤怒。敵軍被弩箭從城牆上射下來,他也不再像剛上戰場時那麼激動。死亡和廝殺好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都能碰見,再也沒什麼新奇。
有時候,他忽然覺得那些戰死的袍澤就像地裡的莊稼,說不定某一天,他們還會從泥土中爬出來。這個想法讓他感到很害怕,甚至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因爲遭遇事情太多了,因而迷失了心智。但看過周圍同伴的表現,李旭終於放下心來。因爲長時間的戰鬥而“發瘋”的,不只是他一個,很多人都開始不正常,只是各自的表現不同而己。
王元通的表現是反覆翻看一本已經卷了頁的《易經》經他研究,各種情況都表明,高句麗守軍都支持不過這個月下旬。至於中原的易經到了遼東會不會因爲水土不服而失效,就無從得知了。
秦子嬰的表現是反覆研究採用什麼戰術能儘快毀掉遼東城,雖然以他的職位根本沒有向各位大將軍提議的機會。但這並不妨礙他和李世民兩個每天在地面上勾勾劃劃。在他的計劃裡,高句麗人己經被屠了三次,守將乙支文慧被剁成了肉餡,扔到河水裡餵魚。而魚都不屑吃這個無恥傢伙的肉,只有烏龜纔不嫌其醃臘。
武士消磨時間的方式則是和士兵們賭錢,賭皇帝陛下會不會准許高句麗守將第五次投降。宇文述將軍這次拒絕對方投降,強攻其城的舉動己經被主張招撫的文臣們告到了皇帝陛下那,只是陛下的聖旨還沒有返回來。
皇帝陛下的旨意姍姍來遲,他亦忍無可忍,允許諸軍強攻。但是,雨季也跟着聖旨到來而到來,將遼東大地變得一片泥濘。
五月中,遼東開始下雨。浙浙瀝瀝的雨水一開始就沒有收尾的時候,潮溼的天氣讓牀弩和投石車的威力大打折扣,沒有兩種攻城利器的支持,府兵們訓練再精,在強攻中也佔不到上風。
攻守雙方不約而同地將戰鬥停了下來。一邊讓將士們養精蓄銳,一邊等待着晴天的到來。雙方將領都明白,彼此的士氣都到了崩潰的邊緣。能否將遼東城攻克或守住,就看天晴後雙方的第一次交手。
“不如挖開大梁河,它距離遼東北牆不到二里!”望着越來越寬的遼河支流大梁河,秦子嬰小聲向衆人提醒。
這是個兩個月前曾經被尚書右丞劉士龍否決過的辦法,但那是兩個月前,大夥當時對高句麗人的信譽還沒有徹底絕望,如今,除了少數幾個文臣外,大隋上下都不再懷疑敵軍死戰到底的決心。
護糧軍中除了劉弘基外,衆人都人微言輕,沒有向大將軍們進言的資格。劉弘基耐不過大夥的請求,帶着秦子嬰寫出的詳細攻城方略去拜會了宇文述將軍。他去了一整天,最後黑着臉回了軍營。
“皇上己經從望海頓北返,十天後到達。陛下有令,在他到來之前,不準對遼東城做任何攻擊!”劉弘基將秦子嬰的攻城方案扔到了桌案上,恨恨地說道。
在路上被淋了些雨,因此大隋皇帝陛下的臉色有些難看。但這並不妨礙他向羣臣表達自己的憤怒,或者說,青白的臉色讓他的天威更增了些難以預測的感覺。
十二位大將軍面面相覷,百萬大軍耗時兩個半月,卻沒拿下敵國第一座城池。不用皇帝陛下指責,大夥都無法推諉自己失職。況且此戰還有數十國使節、王子在旁邊觀摩,大隋朝的臉面,到此已經被大夥丟光了。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低着頭,不願說一個字。十二衛大將軍以他的資歷最老,也以他跟皇帝陛下的關係最近,平素大夥都唯其馬首是瞻,他今天變成了啞巴,其他將領跟沒有了說話的勇氣。一個個目光盯着靴子尖兒,彷彿那上面寫着破敵良策了般。
“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難道朕不在的時候,你們的喉嚨都被高句麗刺客給割斷了麼?”楊廣見衆人不肯吱聲,心頭火氣更大,瞪圓了眼睛怒斥。4
遼東的戰事真讓人心煩,本來自己在望海頓玩得很開心的,以爲在海邊渡過了這個亮麗的夏天,就能聽見高句麗臣服的消息。沒想到高句麗人的抵抗意志這麼強,更沒想到離開了自己,諸位將領連仗都不會打了。5
“咳咳,啓稟萬歲,微臣有本啓奏!”尚書右丞劉世龍見衆人都不肯接皇帝的茬,心裡有些發虛。以善意安撫遼東百姓,是他和幾個當朝名士給皇帝提的建議。高句麗守將三番五次玩假投降拖延戰機,也是在他的“縱容”下才縷縷獲得成功。如果武將們突然把責任推過來,恐怕自己前程不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把矛盾轉移到別的地方。6
“有話就說,你咳嗽什麼。難道朕的軍中沒藥給你吃麼?”楊廣狠狠瞪了劉世龍一眼,不客氣地責罵道。7
‘劉世龍是個窩囊廢,滿朝大臣不是窩囊廢的沒幾個。早知道當皇帝這麼麻煩,朕何苦跟人搶這份差事!’大隋皇帝陛下怒氣衝衝地想。但後悔藥沒地方買去,既然自己把皇帝寶座坐了,就得擔這份責任。8
“微臣以爲,遼東城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未必是福!”劉世龍紅着臉躬身,低聲啓奏。9
“嗤,城牆高大,難道比建康城的城牆還高,大梁河比揚子江還深麼?”楊廣鼻子裡嗤了一聲,以極其惡劣的態度打斷了劉世龍的說辭。“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怎麼困的,爲什麼彈丸之地也拿不下來。當朕沒領過兵,不知道如何攻城麼?”0
劉世龍被楊廣連珠箭般提問憋得面紅耳赤,喘息了好半天,才哆嗦着答道:“臣不敢,臣只是覺得,再這麼耗下去,徒勞無益!”
“劉卿是想勸朕退兵吧,這兩年,難道劉卿一直沒上過朝麼?”楊廣拖長了聲音,冷冷地質問。
朝中大部分文官本來不贊成攻打遼東,高句麗彈丸小國,掃平了它,未必能增添大國威風。一旦用兵失利,反而讓國家在周邊剛剛建設起來的威信受到損失。但黃門侍郎裴矩提議要打,皇上自己也堅持,大夥只好順着皇上的意思來。
劉世龍在出兵之前向不敢皇帝諫言,眼下大軍稍受挫折即生退意。前後態度的變化,未免有些太快。楊廣的質問一出口,不但武將們覺得氣憤,文官們看着劉世龍也覺得扎眼,一瞬間,御帳裡就熱鬧了起來。
“萬歲,臣以爲,劉大人的諫言純屬推卸責任。”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我等每佔上風,高句麗即請降。而劉大人則以仁義之名,阻我等繼續攻擊。大軍勞師無功,皆因於此。望萬歲撤去劉大人遼東慰撫使之職,允許我等自行攻擊。高句麗已經力窮,遼東指日可下!”
“於大人這話可謂虧心!”劉世龍當即冷了臉,大聲反駁道。“自五月初五致五月十七,爾等強攻遼東城十餘日,皆無成效。本撫慰在旁未置一詞,怎敢擔攻城不利之責!”
“從三月拖到五月,師老兵疲,士卒早無鬥志,自然攻不下一所堅城。若我軍趁遼河大勝之機冒死強攻,恐怕非但遼東城早已易手,烏骨、國內二城亦不在話下!”於仲文怒氣衝衝地拆穿劉世龍的狡辯之詞。
他亦是征戰多年的老將,軍中資格僅次於宇文述。臨出兵遼東前,他就曾建議皇帝陛下兵貴神速,奇兵閃擊。但這個建議被羣臣們在庭議中給否決了。文臣們均以爲大隋此番伐遼,是仁義之師,要麼不發兵,要麼就堂堂正正地出擊。而皇帝陛下剛好喜歡陳兵百萬,齊頭並進的氣勢,所以不願意以詭道取勝。
打仗不是遊山玩水,不能講排場。戰場上更沒有什麼仁義道德可言,能擊敗敵人的戰術都是好戰術。於仲文不止一次向皇帝陛下進言,每次都被文官們引經據典地駁回來。當年周武王伐紂時是怎麼着,大禹伐有苗時是如何堂堂正正,不戰而屈人之兵。文臣們有五帝三皇時代的戰例爲佐證,而皇帝陛下的夢想也是成爲與五帝三皇一樣的千古明君。武將的話,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衆將軍見於仲文和劉世龍當場吵了起來,紛紛上前幫忙。所有武將都認爲久攻遼東不下,是被以劉世龍爲首的幾個迂腐文臣拖了後腿。文官們雖然對劉世龍心中不滿,卻也不能替人受過,立刻抱起團來指摘武將們的無能。一時間,御帳裡亂成了一鍋粥,衆臣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證據,比鄉間趕集還熱鬧。
“夠了!”楊廣越聽越窩火,擡腳把御案踢飛了出去。奏摺、文書、紙張、筆墨,亂紛紛飛起來,灑得到處都是。
衆吵鬧的大臣們見到飛在半空的御案,已經知道楊廣給氣急了。趕緊整隊站好,同時躬身賠罪:“我等一時情急,御前失禮,請陛下責罰!”
“責罰,朕責怎敢責罰你們!你們,你們眼裡還有朕這個皇帝麼?”楊廣手指着衆人,氣得渾身上下哆哆嗦嗦。
當皇帝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勾當,你看這滿朝文武濟濟一堂,有幾個心思在爲國事而謀。不是謀其自身的權位,就是謀其家族利益。再不就是武將抱團,文臣結黨。總之,沒一個好東西。他今天召集羣臣議事,本曾想議出個合適的攻城方案。被大夥如此一鬧,最初的想法早就忘了。只覺得委屈,憤懣,連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臣,臣等知罪!”衆臣見把皇帝陛下氣成了這個樣子,同聲告罪。當今陛下不是柔弱之人,他如果真氣壞了,早晚會讓惹他生氣的人掉腦袋。大夥能讓他順順氣,還是讓他先順順氣得好。
“平遼之後,該找幾個人來收拾了,否則他們也太不把朕放在眼裡!”楊廣心中暗暗地想,目光從衆人臉上掠來掠去,彷彿在找一個合適人選。
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偌大個御帳內,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聲。皇上發怒了,皇上要殺人,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每個人都盡力不與楊廣的目光接觸,以免做了這個出頭的椽子。
看到大夥這副模樣,楊廣心頭怒火更勝。“怎麼不說話了”他大聲質問,“剛纔你們不是嚷嚷得挺歡麼,繼續啊”。如果有人塞給他一把劍,他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腦袋都割下來,“吵啊,吵啊,看高句麗人會不會被你們的吐沫淹死!看各國使節欣賞不欣賞你們的雄辯之才!”
“陛下息怒,臣等無能,有負君恩,甘受陛下責罰”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出列躬身,向楊廣承認錯誤。“遼東戰事,皆臣無能所致,罪不可赦,願陛下削臣之爵,以謝天下。”
“算了,朕今天不想追究!”楊廣見衆臣開始服軟,無奈地擺了擺手,說道。繼位之後,自己殺過高穎、賀若弼等不識時務的重臣,因此落下了個好殺之名。但平心而論,自己對這幫臣子還是滿寬厚的,幾個犯了大錯的臣子都被自己寬宏的心胸給包容了。可這幫傢伙卻一二再,再二三地觸犯朕的逆鱗!
文武們以目互視,都暗道楊文思會做人。先前的戰事,與他關係不大。眼下他卻主動承擔了攻遼不利的責任,皇帝陛下即便找替罪羊,也不能找到這個老好人頭上。事情過後,還會覺得他體諒君心。而百官們也不得不念他今天爲大夥出頭這個人情,將來在官場上少不得用人情還了他。
“萬歲,臣倒有一計,可迅速攻克眼前堅城!”駙馬督尉宇文士及一直沒參與雙方爭執,此刻見大夥都平靜了下來,終於找到了機會,上前進言。
“說,你有什麼辦法?”楊廣長喘了一口氣,追問。文武滿朝,終於找到一個務正業的,這讓他心裡多少感到一點安慰。
“高元小丑,縷犯我大隋天威。陛下寬容,一再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不肯全力攻之,他卻欺陛下心存善念,以怨報德!”宇文士及開口,即把怒火引向高句麗方面,順帶把前段時間戰事不利責任上升到天朝寬容,蠻夷無恥的道義高度。以多年從政經驗,他認爲當今皇帝陛下是個性情中人。只要你能得了他的歡心,偶爾犯些過失,他不但不會追究,還會主動替你遮掩。而一旦你惹惱了他,無論是賢是愚,早晚會身敗名裂。眼前就是一個討好皇帝陛下,且不得罪衆臣的絕佳機會,不容他將其錯過。
“嗯,朕的確對高元太寬容了些!”楊廣點頭,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劉世龍縷縷耽誤軍機,主要原因也在自己,這點,皇帝陛下比誰都清楚。但他剛纔那種情況下,他不能主動站出來替劉世龍背罪,而劉世龍卻不體諒皇帝陛下的心思,一味地想逃避責任。於仲文更蠢,居然帶頭彈劾劉世龍,這不是打朕的臉麼?
還是駙馬會做事!皇帝陛下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耐心地聽宇文士及這個文臣進獻的破城之策。
“既然高元小丑不知道好歹,陛下也該讓他看看天威。眼下大梁河水流正急,我軍如果在上游塞住河道,然後出其不意將水放下來。遼東城再堅固,畢竟不是金城湯池!”宇文士及慢條斯理地說道,絲毫不覺得剽竊別人的計策是一種恥辱。
“此計甚佳,只是殺傷有些過多,恐傷天和!”御史大夫裴蘊上前提醒。
“臣以爲,此舉有失仁君之德!”左驍衛長史游元也出列表示反對。
楊廣把頭此側向文臣前排,想聽聽兩位納言的建議。看到了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和黃門侍郎裴矩的臉,才猛然想起來,原本該站在文臣之首的納言楊達月初已經病故了,納言蘇威此刻也一病不起。同時染病在牀的,還有兵部尚書段文震、工部尚書宇文鎧。前幾日據宇文述秘報,軍中似乎有瘟疫蔓延,只是最近雨大,所以感染疫病的士卒不多,還沒引起軍心的恐慌。
幾個文官竊竊私語,也覺得這種戰術過於陰狠。但不這樣做,恐怕以目前的士氣,遼東城很難被攻下來。況且大夥一旦出言反對,難免將來戰事不順時又被武將們指摘。所以,大夥還是以不出頭爲最佳選擇。
“末將贊同駙馬督尉的建議!”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上前說道。慈不掌兵,宇文士及說的辦法雖然狠了些,一股洪水放下去,估計整個遼東城都不會剩下幾個活人。但則是自己一方犧牲最小的妙計。只有拔出了遼東這個據點,大軍纔可能繼續向前,否則,背後留這樣一個釘子,始終是個禍端。
“近日風雨大作,恐怕是天授我大隋克遼之機。水淹了遼東城,然後趁勢取下新城和烏骨和國內,今年冬天,大軍就可在遼東三城駐馬。待明年春來,一舉殺過薩水去,拿下平壤!”一直保持沉默的宇文述終於站出來,贊同兒子的諫言。(注1)他官場打滾多年,甚是會做人。指使兒子貪了劉弘基等人獻上的良策,卻也不把事情做絕,說完了攻遼之策,又把劉弘基前幾日的分析轉述給了楊廣。“車騎將軍劉弘基曾向臣進言,說遼東八月即會飛雪。我軍若能今秋取下薩水北岸三城,平壤周圍以無險可守。高元小丑即便能苟延殘喘一冬,明春也必將被縛於陛下馬前!”
劉弘基找宇文述進言時,還曾提起過遼東的天氣。眼下馬上就是六月,過了八月,遼河兩岸就會開始落雪。所以能打仗的日子就剩下了六十天時間。大軍今年完全掃平遼東,至此已經成爲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其勉強苦撐,不如少許取些戰果,逼迫高句麗國王割地請降。
“噢,朕卻沒料到遼東的天氣竟然如此冷!”楊廣有些失望地說道。想想當年自己率軍討伐南陳,那是何等的順利,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今百萬雄師赴遼,居然要把一場仗分作兩年來打,心中未免有些不甘。
“都是你們這幫人笨,在遼東城下耽擱了兩個多月!”他怒氣衝衝地向下掃了一眼,心中罵道。想起當年揮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建康,捉住陳後主,迫使上游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等人不得不投降的輝煌,猛然,皇帝陛下有了一個好注意。
“高句麗小丑欺騙朕,朕也騙他們一騙!”楊廣突然笑了起來,大聲說道。“如果朕帶着七十萬大軍圍而不攻,你們說,高句麗守將會怎麼想?”
“高元小丑狡詐,遼東城內估計早準備好了存糧。”羣臣毫不猶豫地回答。從遼東城的外觀上來看,高句麗人就對長期堅守做了充分準備,圍城,未必是一個可行之策。
“朕還有其餘三十幾萬大軍,可盡選府兵精銳!”楊廣輕輕搖頭,暗笑羣臣魯鈍。
“陛下欲奇襲敵後!”宇文述第一個反應過來,驚詫地叫道。
“然也!高元小丑,必看不出朕之妙計!”楊廣沒聽出宇文述話中的懷疑之意,非常高興地說道。“他既然不肯將遼東城交出來,朕就圍而不攻。朕馬上發一道聖旨給來護兒將軍,命其帶水師去平壤附近登陸。你等帶精銳從陸上繞過去,與水師配合。待三軍聚齊,一舉把平壤拿下來。高元小丑被朕擒獲了,其他蟊賊有何俱哉!”
當年大隋兵伐南陳,就曾用過這樣的妙計。如今,高句麗小丑,不過是另一個南陳耳!皇帝陛下高興地想着,雙目放出熱烈的光芒。
“陛下聖明!”文武們齊聲稱讚。上次在橫渡遼河時,陛下就折巧計地讓守軍受騙上當,這次,依舊是陛下自己率先想到了破敵之策。
“此策真的可行麼?”宇文述的表情有些遲疑。他想提醒皇帝陛下高句麗和南陳地貌和氣候的差異,看看滿朝同僚那熱切的表情,看看主君那志得意滿的姿態。暗自嘆了一口氣,把所有諫言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