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啜西爾見諸位長老不肯響應自己,臉上的笑容慢慢有些變冷。收起酒碗,他自己抿了一口,搖頭嘆道:“我一直以爲,長生天讓銀狼在霫人的草原上現身,給大夥帶來的是幸運的預示。卻萬萬沒想到,白天鵝的子孫們早就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即便狐狸在自己身邊搭了窩,也只顧着自個兒低着頭孵蛋!大夥隨意吧,反正索頭奚一時半會兒不會把馬放到蘇啜部的帳篷邊上來!”
這句話說得極重,很多部族長老都坐不住了。直起身子大聲反駁:“我們怎麼會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大夥不是不敢迎戰,只是對外作戰素來由執失拔汗率領。他不吹起號角,咱們怎麼能擅自豎起大旗?”
“執失拔汗?請問諸位,執失部距離這裡有多遠,你們計算過麼?”蘇啜西爾從牙縫間擠出幾聲冷笑,質問道。
“太彌河南,新開河北,從這裡騎快馬要跑上兩整天!”激動得面紅耳赤的長老們順口回答。爲了溝通與其他霫族各部的感情,執失拔汗每年夏天都會在自己的部落裡召開盛會,邀請各部落長老去狂歡。在坐的各位長老每個人都去執失拔部赴過不下十次宴,對路程遠近一清二楚。
“那諸位憑什麼認爲執失拔要管距離他本部數百里之外的事情呢。最近幾年,他又何曾管過距離執失部數百里外的事情?我們南邊諸部丟了自己的草場,與執失部到底有什麼害處?”蘇啜西爾目光炯炯,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
諸位長老又不吭氣了,他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執失拔汗年老昏聵,所以治下諸部早就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如果下重手收拾這些不服從自己命令的諸部落,執失拔汗顧忌頗多,也沒這個實力。可藉着北遷的奚人之手把潛在的汗位爭奪者全消滅掉,卻不需要執失拔汗動用任何力量。他只要把各部的求援信使敷衍掉,不出兩年時間,恢復過元氣來的奚族部落肯定不會再願意和此地原來的主人共享一片草場。
草原上,一個部落踏着鄰居的屍骨崛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每塊草場可供養的牲畜就那麼多,外人的羊多吃一口草,本族的羊就少吃一口。
無論是張三還是李旭,對突厥語的熟練程度都沒達到可以完全聽明白諸位長老所討論的問題的地步。看着一個個年齡都不算小的老人舉起酒碗又放下,放下酒碗又端起來,邊喝邊嚷嚷,說話的速度又快,語調又尖,還以爲對方喝酒時就是這個習慣,所以也不跟諸位長老攙和,自己端着酒碗,就着羊肉,細嚼慢品。
而孫九和徐大眼兩個臉上的表情卻漸漸凝重。他們二人一個是老江湖,經驗豐富。一個是少男老成,心思剔透。邊聽邊猜,早已把座中的爭執猜了個大概。
“不好,把旭子留在這裡過冬恐怕是失策!”孫九心中暗道。想給李旭提個醒,卻又礙着李旭身後還有個聽得懂中原話的機靈鬼,只好一遍遍給李旭使眼色。而李旭本來就不是什麼機敏孩子,此刻偏偏又被杯中之物把心神分去了大半。孫九這邊已經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扔到他懷裡,他依然什麼都沒看見。
“少年人,我聽說你的貨物脫手很快,明天散了集後,是趁雪未大時帶着銀狼趕回中原呢?還是在附近遊玩幾天?”那彌葉長老不願意與蘇啜西爾鬧得太僵,藉故把話題岔到了客人身上。好像是爲了照顧李旭對突厥語的理解能力,問話中的每一個詞彙,他都說得極慢。
“旭子,你可想清楚啊。甘羅吃這裡的羊肉吃慣了,將來可未必肯跟你回中原!”九叔終於逮到了一個機會,認真地用漢語提醒。說完後,爲了照顧主人的情緒,他又用突厥語重複了一遍,每個詞都一摸一樣,但在說兩句話的語氣和表情卻大相徑庭。
“我?”李旭楞了一下,這正是他打算在酒宴後向西爾族長提出的要求,卻沒想到身爲客人的自己尚未開口,已經有他人主動問了起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事先已經同意自己留在蘇啜部的九叔,出於某種原因又隱隱透出了反對之意。
正在李旭費勁心思琢磨着怎樣回答才能兩全其美的時候,耳邊又傳來了一句悅耳的中原話:“長老是問你,今年是否和甘羅留在我部落過冬?”
緊接着,陶闊脫絲上前半步,坐在李旭身邊,將自己剛纔說的話又用突厥語向衆人重複,繼而把目光轉向李旭,滿眼都是期待。
九叔爲什麼改變了注意?李旭皺着眉頭想。不留在蘇啜部而跟着商隊返回中原,不等於辜負了事先自己做出的所有犧牲麼?商販這個行業在大隋地位低下,一旦進入,就永遠無法回頭。如果自己拋棄學業只是爲了賺幾塊銀子,又怎對得起對自己寄與厚望的父親、舅舅和楊老夫子?
他把目光盡力從陶闊脫絲的眼神中離開,看向比自己有辦法的徐大眼。卻發現徐大眼在低頭飲酒,根本不打算替自己出謀劃策。
事到如今,李旭也只好以不變應萬變了。再度舉起酒碗,一邊向蘇啜西爾等人敬酒,一邊用簡單的突厥詞彙解釋:“冬天,路上冷。我,徐兄,還有小狼,留在部落,避寒。族長,接納,不接納!”
“如此尊貴的客人肯留在我部,蘇啜部上下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不同意你的請求呢?”蘇啜西爾放聲大笑,將酒碗向李旭和徐大眼高高舉起,鄭重承諾:“貴客但請放心。你們和銀狼留在我蘇啜部,我部定保得你們平平安安!”
李旭雙手捧碗過眉,向主人表達了自己的謝意。然後回過頭來,用中原話對着孫九解釋:“九叔,如果甘羅喜歡這裡,將來它就自己留在蘇啜部好了。反正我也沒打算養它一輩子!畢竟它是一頭狼,而不是家養的狗!”
話音剛落,嘴快的陶闊脫絲已經黃鶯出谷般,原文一字不差地翻譯成了突厥語,說給了座中所有人。
“好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向來對李旭關愛有加的孫九突然間彷彿對他極其失望,嘆了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回答。
事已至此,孫九還能說些什麼呢?他的突厥語比其他幾個同伴稍佳,在蘇啜西爾突然提起北遷的奚族部落時候,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反展有些不對勁兒。索頭水附近的奚部是商隊此番出塞的首選目標,大夥一直納悶那些奚人爲什麼趕在寒冬到來之前突然搬了家,此時卻從蘇啜西爾和諸位長老的對話中得到了答案。
突厥人擴張,把一部分奚人從他們的家園趕走。奚人遷徙,來到了霫族諸部的傳統草場。蘇啜西爾本來就打算整合周圍諸部,借迎戰入侵者之功窺探大汗的寶冠。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只差一個能號令諸部的旗幟。而就在這個時候,李旭卻抱着小狼甘羅,在冥冥中某個神靈的指引下,一步一步把機會給部落送上門來。
事情的確已經不可逆轉,就在陶闊脫絲把李旭的回答翻譯成突厥語,轉達到衆人耳朵裡的同時,整個氈帳內就沸騰了起來。
那頭銀狼不是路過,而是極有可能永遠留在蘇啜部!每個霫族長老都聽見了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答案。無數人暗自後悔,恨自己這些天爲什麼不多派幾撥牧人四下游蕩,搶在蘇啜部之前把商隊接到自己的地界。
一個崛起的部落,再加上一頭草原上諸多民族都公認的聖獸意味着什麼,答案是唯一的,不需要解釋。從這一刻起,他們已經沒有可能再拒絕蘇啜西爾提出的,合諸部之力驅趕索頭奚的要求。否則,哪天蘇啜部的老狐狸額託藉着狼口傳下諸神的指示來,今天反對蘇啜西爾提議的部族,將成爲蘇啜部崛起路上的第一塊踏腳石。
“長生天在上,如果蘇啜部只剩下一塊肉,我們也會先讓客人吃飽。如果蘇啜部只剩下一頂氈帳,我們的客人也不會挨凍。如果蘇啜部還有一個能戰的勇士,就不會讓敵人人能舉着刀站在貴客面前!”蘇啜部長老額託突然激動起來,高舉雙手,衝着西北方大聲立誓。那幾句突厥語說得緩慢而虔誠,彷彿整個草原都在聽着他的誓言。
幾個蘇啜部的重要人物見長老立誓,緊跟着向西北方舉起了雙手。“長生天在上,如果蘇啜部只剩下一片肉…….”
看看如癡如狂的霫人,轉頭再看看兩個陷入局中而茫然無知的少年,孫九暗自嘆了口氣。他突然有些相信王麻子的話了,自己帶着兩個少年出塞是一個巨大的錯誤。眼前這個傻頭傻腦的少年人不是災星,卻是一顆不折不扣的火種。
而此刻的蘇啜部正如一個風乾了幾十年的枯草堆,火種濺落於其上後,結局已經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
在宴會的後半段,賓主之間突然變得特別投緣起來。幾個年過半百的長老居然一邊互相灌着酒,一邊攀扯起親戚關係。幾個部落之間原本距離就不算遠,又都同屬於白天鵝的後代,幾百年來互相之間通婚不斷。長老們彼此之間的血緣麼,自然也牽扯不斷了!
一會叔叔擁抱外甥,一會舅舅看見了侄兒,越喝關係說熱絡。一直喝到了後半夜,貴賓們才紛紛盡了興。令人李旭驚詫的是,喝了這麼多的酒,他們居然還記得安排落雪後一同圍獵。並紛紛承諾各部派出最年青,弓箭最嫺熟的好手,前來蘇啜部聽候西爾統一調遣。
“你們在冬天打獵需要這麼多人蔘加麼?”聽完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有些不解地問。在中原的時候,他也跟着大人上過幾次山,每次出動七八個人已經算興師動衆。比起剛纔各部落承諾的人數來,那簡直就是小孩子的泥巴碗,根本不能擺到檯面上來。
“圍獵,不是簡單的射獵。冬天黃羊跑得慢,四下圍上去,可以連窩端。最多一次,我們部落曾經打過兩千多隻。阿思藍的老婆就是在那年給他生的兒子!”陶闊脫絲打着哈欠姿勢看起來也很美。爲什麼要這麼多人一起打獵,她其實也不理解。但在李旭面前,少女總是想表現得聰明睿智一些,以免給這個中原伢子看扁了去。
“嗯!”李旭稀裡糊塗迴應。阿思藍的老婆給他生兒子與多打了幾頭黃羊有什麼必然聯繫,他實在弄不懂。但陶闊脫絲既然這麼解釋,他也只好囫圇吞棗地聽着。
“打獵,你去麼?”陶闊脫絲見酒席前不再有什麼值得翻譯的話題,索然無趣地問。
“我,想去,只怕大夥不願意帶我!”李旭臉又開始發紅,訕訕地說道。
“腿在生你自己身上,你不會自己跟了去。況且你又不是不會騎馬,不會射箭!”陶闊脫絲眉頭微蹙,瞪大眼睛批評。
“我,我射不準!平時,平時讀書,很少在馬背上射箭!”李旭被少女瞪得心裡發慌,嘟嘟囔囔地解釋。
“叫阿思藍教你,他可是咱們部落最好的弓箭手!曾經射下過低飛的大雁!”少女見李旭臉紅,趕緊笑着安慰。
她是一番好心,反而激起了李旭心中的傲氣。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突然涌上了心頭,燒得李旭直想與人打架。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冷笑道:“射大雁有什麼了不起,手熟而已。我沒練過箭,自然射不準。如果日日練習,說不定連大雕都射下來!”
“就你麼?”少女瞪大眼睛,哭笑不得地問。大雕是空中之王,儘管雙翼展開的長度足有七尺寬,當它飛在空中的時候,從地面上看去卻只有酒碗大小。那樣的高度,非但弓箭不能及,就連部落裡防衛敵人進攻的強弩,射到一半也會自己掉下來。
李旭哪裡知道傳說中的射鵰英雄,實際上只是一種誇張說法。除非那頭雕正巧撲下來攻擊獵物,否則以它飛行的速度和高度,即便是古之養叔重生也只有對空興嘆的份兒。見少女滿臉不相信,低聲發誓道:“你等着,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射一頭雕來送給你!”
“爲什麼要送給我?”少女頓時暈生雙頰,不再笑李旭吹牛,反而關心起那根本不可能得到了禮物來。
對啊,爲什麼呢?李旭也奇怪自己怎麼無端想起送人禮物。努力皺了皺眉頭,終於想出了一個答案來。“這,送你就送你了,反正那東西未必好吃,又不能帶回中原去!”
“你!”少女臉上的羞澀瞬間又變成了惱怒,趁人不注意,伸出手,狠狠地在李旭身上掐了一把。然後掉過頭去,再也不肯與他說話。
李旭被掐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叫出聲來。只好紅着臉,一遍喝酒,一邊在肚子裡罵道:“沒有教養的胡人,手上居然這麼有力氣,哎――嘶!”
這回掐他的卻是徐大眼,李旭被掐得迴轉心神,才發現原來酒宴已經接近尾聲,攀扯完了親戚關係的長老們正在向主人致謝。
糊里糊塗地舉起酒碗,糊里糊塗地與蘇啜杜爾喝了今夜最後一碗酒,又糊里糊塗地聽了部落長老額託許多帶着感謝意味的讚美之詞,李旭拖着疲倦的身體走出了大帳。藉着月光,他看到九叔臉色陰沉得厲害,想跟對方解釋一下自己爲什麼必須留在草原上的理由,機會又被張三叔給搶了走。喝酒素來沒德的張老三上了馬後,隨即趴在馬鞍上人事不醒。慌得李旭不得不跳下坐騎,一手牽了張三叔的馬繮繩,一手拉了自家的牲口,慢慢向商販們的營地前進。
“唉!”孫九見少年人依舊像原來一樣熱誠厚道,滿肚子埋怨話反而說不出來了。嘆了口氣,拍打着李旭的肩膀說道:“本來答應你父親帶你到草原上躲避兵役,唉,有些事情可能是命裡註定,躲也躲不掉!你不願意吃大隋朝的軍糧,可蘇啜部的羊肉也不是都白送!”
“怎麼回事啊?九叔,難得蘇啜部要打仗麼?”李旭放慢了腳步,茫然地問。
草原上夜風很大,吹得浮雲在半空中飛快遊走。陰晴不定的月光下,九叔的臉色也如天空中雲層般起伏不停。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臉色才漸漸晴朗起來,嘆了口氣,幽幽地問:“旭子,你難道沒聽見他們張口閉口不離奚族!”
“我只聽懂了幾個詞。奚族,索頭水,鴨子什麼的,好像他們開始喝得不太愉快,後來卻又攀起了親戚!”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他的突厥語不算太差,但霫部長老說的突厥話裡卻帶着濃濃的本族腔調,讓他實在無法聽懂。
“也難怪,你畢竟還小,不懂着酒席上的套路!”孫九搖搖頭,說道。“你今晚其實幫了蘇啜西爾一個大忙,若是當時不答應留下,恐怕各部長老們也不會突然間對蘇啜族那麼熱絡!嗨,也許這都是命,冥冥中註定了的事,人想改變也改變不了!”
李旭聽得更加糊塗了,從九叔的話裡推斷,好心霫族之所以面臨戰爭,與自己有着莫大的聯繫。而在酒席上,自己除了如預先與九叔商量好的那樣,向西爾族長提出了在蘇啜部借住一段時間的請求外,幾乎沒跟其他霫族人說過一句話。莫不成自己真的揹負着某種命運,隨隨便便一個請求便可以打破草原上的均衡?
“銀狼是很多部族公認的聖物,這些長老能給蘇啜部面子,甘羅佔了很大關係!”實在不忍心看到同伴想得太辛苦,徐大眼低聲向李旭解釋。“居住在索頭河畔的奚人被突厥人威脅,不得不遷徙到了這附近。而他們的到來,又威脅到了霫族諸部的安全。蘇啜西爾想借着這次開集的機會,跟幾個部落達成協議,聯手驅逐索頭奚部。但他的威望不夠,各部長老不願意跟着他冒險!”
徐大眼不懂一句突厥話,分析起前因後果來卻讓九叔這個突厥語比較熟練的老江湖頻頻點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李旭,他繼續說道:“霫族各部雖然歸附於突厥,但他們自己有自己的可汗。如果沒有可汗的同意,各部就追隨蘇啜西爾出兵,則意味着公開挑戰可汗的權威。即使打了勝仗也會受到責難!”
“但他們最後還是都答應出兵了,所以派族中青壯來蘇啜部,借圍獵之名演練戰術!”李旭終於明白了一點,結合從陶闊脫絲口中聽來的一點消息,總結道。
“圍獵之法,本來就暗合騎兵配合之術。”九叔跟着總結了一句,繼續搖頭,彷彿喝多酒頭暈一般。“他們本來不想答應,所以那彌葉長老套你的話,問你什麼時候回中原。藉此暗示甘羅不屬於蘇啜部,不會給永遠給他們帶來好運。而你這孩子,唉!非但說要留在這裡過冬,還許諾將來如果甘羅願意,就把它永遠送給蘇啜部!胡人最信這些怪力亂神,有銀狼庇佑,他們的膽子就壯了起來…”
原來如此,李旭狠狠地用馬繮繩抽了自己一下。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自己稀裡糊塗的一句話居然成就了一個霫部聯盟。令人氣憤的是,從蘇啜西爾到那彌葉,每個人都把自己當傻子使。而自己居然這麼笨,毫不猶豫地就給人做了嫁衣。
“你也不用着惱,咱們本來就打算留在這,也不算上了人家的當!”徐大眼見李旭滿臉憤怒之色,低聲勸道。
“就你小子壞,看着旭子上了人家的當,還故意不給他提醒!”九叔擡手在徐大眼頭上敲了個爆鑿,氣哼哼地罵道。“這下如意了不是,霫人打仗,你剛好在背後出主意,拿他們的小命演練你學的兵法。旭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九叔,九叔!”徐大眼見孫九把矛頭指向了自己,嚇得連作了幾個揖,陪着笑臉解釋道:“怎麼會有風險呢?我敢保證,即使他們的長老被人殺了,霫人都不敢讓仲堅兄弟被人碰掉一根寒毛。您老想想,沒了仲堅,誰替他們照看甘羅啊!”
“那倒也是!”孫九想了想,心中火氣漸消。如果部落之間的戰爭威脅不到李旭的安全,自己也不必那麼着急,反正草原上的衝突年年不斷,等明年他們消停下來,自己再把旭子接走就是。
想到這,老人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叮囑道:“茂功啊,你比旭子年齡大,見識又多,記得多照顧照顧他。畢竟你們都是中原人,一起來的塞外!”
猛然間聽老人叫自己的表字,徐大眼極不適應。擡頭看看孫九滿臉關切之意,感動地說道:“九叔,仲堅對我有救命之恩,徐某雖然不提,卻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您放心好了,我們兄弟兩個一定會平平安安地等你下次來販貨。況且這一戰,霫部聯軍必勝無疑!”
“就你聰明!”孫九低聲笑着罵了一句,轉過身去,又開始叮囑李旭要與徐大眼互相照應,兄弟同心,別讓塞外胡兒看了中原人的笑話。林林總總,比一個父親還盡職。
來時路上,商販們均是冷言冷語,只有孫九始終把兩個少年當作自己的孩子來保護。少年人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客氣話,對孫九的感激卻銘刻於心。臨別在即,一老兩小心中都涌起幾分不捨之意。互相叮囑着今後的注意事項,直到進了營地,才依依不捨地分頭去休息。
第二天,商販們開始有計劃地用手中貨物向霫族人換牲畜。難得賺一次厚利,諸商販都儘量挑選歲口小,身材高大的駿馬,以圖馱皮貨回到中原後,把馬也賣個好價錢。而李旭卻依照了徐大眼的叮囑,選了兩匹骨架很壯,卻跑不起速度來的駑馬,打算由它們替自己拉皮貨回家鄉。
衆商販善意地提醒他,駑馬將來不容易出手。徐大眼笑着用駑馬能多馱貨爲理由搪塞。漢人伢子實在,不挑肥揀瘦的消息傳開後,霫人們更相信徐、李二人的信譽,跟他們兩個交易時也更加爽快。大約在巳時光景,娥茹和陶闊脫絲又拉了一堆各族長老家的女兒前來裁蜀錦。所以還不到正午,李旭和徐大眼手中的貨就賣了個乾乾淨淨。
兄弟兩個收了貨攤,又跑去孫九那裡幫忙,陶闊脫絲娥茹自然也跟過去湊熱鬧。幾個英俊清秀的年青人看上去就令人賞心悅目,自然招徠的主顧也多些。沒多長時間,孫九的貨囊也清空了。老人非常高興地收拾乾淨攤位,卻不肯先走,反而拉着兩個少年去給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幫忙。
“他們這些人沒良心,幫也白幫!”李旭心裡很不情願地嘀咕。九叔卻看穿了他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低聲指點道:“後二十年看子敬父。你幫了他們,他們自然會念你父親的人情。你已經長大了,做事就不能光爲自己考慮。出門在外,誰人背後沒有一個家呢!”
“嗯!”李旭感激地答應着,慢慢走向了杜疤瘌的攤位。對方那一臉疤瘌依然讓他不舒服,心中的責任感卻迫使他盡最大的可能露出笑容。
杜疤瘌帶來的貨既多又雜,所以脫手也最慢。當最後一個可能買貨的牧人轉頭離開後,其他商販早已收攤。杜疤瘌雖然肉痛,也不得不按事先說好的價格把貨物轉讓給了李旭和徐大眼。怕兩個少年刁難他,在交割的時候說盡了拜年話,左一句菩薩心腸,右一句福星高照,哄得兩個少年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直到徐大眼從馬背上的錢袋裡如數點出了肉好,杜疤瘌才收起了一直涎着的笑臉,認認真真地數起銅錢來。
“旭倌,疤瘌叔脾氣差,但不是故意衝撞你。路上得罪之處…”杜疤瘌一邊收拾着銅錢,一邊試探着表達自己的歉意。
“疤瘌叔,你是長輩。小輩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說說也是應該的!”李旭笑着把道歉的話欄了回去。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得世故了起來,懂得了怎麼與杜疤瘌這種人打交道。
論及人交往的經驗,徐大眼遠比李旭多得多。特別是在晴姨專門爲兩個少年而設的家宴上,他的言談舉止愈發顯得灑脫自然。
同一幅笑臉,從晴姨角度上看,就是親切而不失尊敬。在兩個少女眼裡,則如兄長般慈祥中帶着期許。坐在他的對面,從蘇啜杜爾眼中,則分明看到了一個陽剛且睿智的昂揚男子。
李旭就在這方面的修養就差得太遠了,自從進了門,陶闊脫絲關於甘羅身世的問題就弄得他頭大如鬥。女孩們好不容易被晴姨親手烹製的小菜堵住了嘴巴,蘇啜西爾又舉起酒爵,感謝起他昨晚酒席上應對得體,幫了部落的大忙。
“我爹說昨晚有人故意與他爲難,多虧了你仗義援手!”陶闊脫絲不知道什麼時候忘記了昨天晚上的不快,再次替李旭擔當起翻譯來。
“晚輩本來就打算留在部落裡過冬,當時不過是實話實說,不敢居功!”李旭用右手握住青磁酒爵,左手蓋在右手之上,捧杯迴應。
這樣喝酒遠遠沒坐在氈包中大碗狂灌來得痛快,李旭只覺得渾身彆扭,連爵中的酒都跟着變了味道。據陶闊脫絲介紹,那酒是晴姨用高山泉水和草原上的一種叫沙棗的野果釀造,兩種材料都得之不易,每年才能得十幾壇。若不是貴客光臨,大夥根本沒機會喝到。但是此物給李旭的真實感覺卻是,遠不及馬爽利。
本來該最不適應漢禮的西爾族長卻喝得斯斯文文,彷彿與昨天晚上一邊大碗喝酒一邊與人鬥智的那個西爾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如果不是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漢語來,李旭還以爲自己又遇到了一個流落到草原的漢家讀書人。
“感謝,應該。君一言,興我部!”蘇啜西爾儘自己最大所能從記憶深處找到了幾個中原詞彙,舉盞再次向李旭道謝。他絲毫不覺得妻子烹製的小菜過於精緻,一整盤還不夠自己大手一抓。心中反而很得意能擁有這樣一位美麗且聰明的妻子,讓自己與其他部落頭領截然不同。這種優越感是他萬丈雄心的起點,也是他敢於和現任可汗爭奪王冠的動力來源。
“前輩過獎了!”李旭趕緊推謝。一言以興邦,這份稱讚他可實在擔當不起。
“那彌葉膽小狡詐,不敢與我一同出戰,卻找了藉口來搞破壞。如果不是你承諾留在我部過冬,並答應讓甘羅長大後自己選擇居住在哪裡,諸部聯合驅逐索頭奚的大事就要壞於他手。所以,此盞我必須敬你!”知道自己的漢語說得不夠利落,西爾族長也不再逞能,舉起盞,大聲用突厥話說道。
聽了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還待推辭,卻看到了徐大眼的握酒的手在輕輕地向上舉。他知道對方心中必然有更深遠打算,只好硬着頭皮把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晚輩願與前輩同飲!祝西爾族長馬到成功!”
西爾族長高興地與李旭同飲,看向少年的目光愈發慈祥。眼中的這兩個少年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寶貝,如果有機會,他希望能把兩個少年永遠留在部落內。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們,再賠上兩份豐厚的嫁妝也心甘情願。二十一年前,自己留住了妻子,從此使得整個部族保持了近二十年的興旺繁榮。即便前幾年鬧白災(雪災),在妻子的暗中指點下,部落的牲口數量也沒大幅度減少。
漢人的部落延續的千年,他們的生存智慧遠遠比草原上的人豐富。如果這兩個少年能如妻子那樣爲自己盡心謀劃,白天鵝的翅膀下還愁沒有大風麼?
“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哪怕是一時趕不走那些入侵的奚人!”族長放下酒盞,鄭重承諾。漢人智謀雖然高,在刀箭方面的技藝就差草原男兒太遠了。所以,在出徵前他會安排足夠的人手留在部落中以保護李旭和徐大眼的安全。
“此戰,西爾族長必勝無疑!”一直微笑着沒說話的徐大眼突然開口,語出則震驚四座。
“爲何?”兩個少女,還有蘇啜西爾用不同的語言問道。趕走奚人的戰爭是必須的,否則大夥的草場就會被對方漸漸蠶食光。但遷徙來的那個奚部據說有萬餘人口,而諸霫部能上馬彎弓的戰士加在一處也湊不夠三千人。
“你們這些男人啊,能少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情麼?”晴姨微笑着搖頭,精心準備的家宴變成了丈夫的英雄宴,這讓她多少有些不滿。
“男人不會打仗,怎麼保護自己的女人!”蘇啜西爾驕傲地晃了晃滿頭銅鈴,笑着迴應。
晴姨不再說話了,看向丈夫的目光中充滿溫柔。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沒有中原男子那般文采風流,肩膀卻足夠寬,足夠結實。這麼多年來,她已經深刻感覺到了那雙臂膀所帶來的安全感。所以,對於當年自己的選擇,她永遠不會感到後悔。
“對於此地的氣候,索頭奚有咱們熟悉麼?對於附近的地形,索頭奚能熟悉過族長您麼?擁一萬衆卻狗一般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而不敢還手,這樣的部族會有勇氣擋住您的戰馬麼?”
論起兵勢,徐大眼立刻沒有了謙謙君子之態,當仁不讓地說道。
這幾句話兩個少女能聽懂,卻翻譯不準確。晴姨親口向丈夫翻譯過後,看向徐大眼的目光除了驚詫外,又涌起了幾分嘉許。
“這個少年不簡單,只可惜蘇啜部太小,留不住他。”已經習慣了爲丈夫謀劃的陳晚晴暗暗地想。
“既然如此,何時可一戰!”蘇啜西爾知道自己真的揀了寶貝,興奮得雙目放光,一直在刻意保持的漢家禮節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族長請教先生我部什麼時候可以出戰?”晴姨換了幅嚴肅面孔,恭恭敬敬地向徐大眼翻譯丈夫的話。
“未閱諸部之兵,不可輕言。”向來精細的徐大眼第一次沒留意到晴姨所執的禮節,大聲回答。
“先生是怕諸部之兵倉卒集結,號令難以統一麼?我霫族男子自幼熟悉號角,向來是集結起來就可上陣!”晴姨將徐大眼的話轉述給丈夫,然後再次將丈夫的答話一字不落地翻譯給徐大眼。
此時,擺在桌子上的精緻小菜反倒沒人顧得欣賞了。青瓷酒爵也失了寵,孤零零地立在小几上,半晌無人觸及。兩個少女第一次見中原人與父親以這般速度對答,在好奇心驅使下聽得聚精會神。而李旭卻猛然想起了自己背誦過的筆記。
那是楊夫子追隨越公征戰時留下的筆記,非常繁瑣,李旭當年純粹是爲了討好先生收自己爲弟子,纔不得不背熟了它。筆記中有一個戰例與此非常相似,當時越公楊素和諸位謀士的對答與眼前徐大眼與蘇啜西爾的問答也非常相同,兩相比較,楊夫子記錄中許多曾經令人不解的地方居然霍然開朗。
“若將使兵能如手使臂,最好的戰機就在明年冬雪將化之時!”徐大眼自信地推斷道。“今年冬天,索頭奚若有冒犯,族長定要先示弱,必要時還應主動送上牛羊給對方,以示無冒犯之心。待兵出,則如閃電裂空,一經激發,永不回收!”
“族長請教先生,能否不戰而令其自走!”
“先戰,後才能待之以禮。之後若能將其衆分散收之於諸部。少殺傷而多活人,善莫大焉!”徐大眼的這一句回答甚合李旭之心。
雖然西爾和自己的好朋友所言的是殺伐,卻能在這句話裡看出他們的善良,李旭一廂情願地想道。他卻不曉得徐大眼口中的“少殺傷”,與他所理解的“多活人”根本搭不上任何關係。霫族諸部人口匱乏,如果能把遠道遷徙來的索頭奚部擊潰後,分散收容進各部落。則霫族各部從此再不擔心對方報復,並且同時壯大了自己的規模。
作爲草場爭奪者,西爾不能允許遠道而來的奚族於他的部落旁邊牧馬。但若是把這些人“同化”爲自己族中的僕役,他願意張開懷抱接納對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