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文公公從御膳房傳了茶點返回,在小太監的幫助將吃食擺在了御案一角。難得有一天精神頭足,楊廣指了指點心,笑着對裴矩和虞世基吩咐,“兩位愛卿也償一償,地道的建康味道,陳亡了這麼多年居然還有人會做,難得的很呢!”
裴、虞二人早已吃過了飯,但能和皇帝陛下一起用點心,畢竟是一種榮幸。因此二人又謝過了恩,各自取了一小塊點心,捧在手心裡小口細品,吃相要多斯文有多斯文。
“你們二人剛纔說,他逼得反賊羅藝不敢過河,到底是怎麼回事?”吃了些茶點之後,楊廣又想起了剛纔的話題。
“羅藝送來的謝罪表章,臣等已經送入宮中了,陛下想是還沒來得及看!”虞世基趕緊抹了抹鬍子上的點心渣,媚陷地答道。
這下他可沒有說謊,羅藝向朝廷請罪的表章是他和裴矩二人最近看到的‘喜訊’之一。爲了引起楊廣的主意,二人還特地將那份表章放在了同一天送入宮內所有奏摺的最上方。但楊廣什麼時候有心情看奏摺,什麼時候沒心情理朝政,二人也沒有把握。因此只能用試探的語氣來推測楊廣對此有沒有印象。
“朕看到了。羅藝這個狗賊,居然還想矇騙朕。你們二人處理得很好,朕一會便用印。先安撫住他,待其鬆懈之時,一舉擒之。”楊廣點點頭,對裴、虞二人草擬的另一份聖旨表示認可,“但這和李將軍有什麼關係麼?朕在你二人的奏摺裡沒看到李將軍出了什麼力啊?”
“啓奏陛下,那羅藝豈是個懂得見好就收的。他現在上表謝罪,肯定是被陛下安排的三路大軍逼得無還手之力了。而李將軍這一路,恰恰最爲重要!”既然已經打算送一份人情給李旭,虞世基索性決定送一份大的。“陛下請想,當日薛將軍在左,楊大人在右,剛好給羅藝留了個出口。如今,李將軍將出口一堵,他羅藝就成了一頭困獸…….”
“想是陛下當初調李將軍去河北,便有此意。我等魯鈍,居然看不出陛下的安排!”裴矩不甘落後,追在虞世基身後補充。
“呵呵,朕當初有這個意思,但李將軍做得比朕預料得好。你們兩個也有居中調度之功!”聽兩個肱股交口稱讚自己的神機妙算,楊廣心情更好,笑呵呵地迴應。
“陛下的安排,又豈是我等能看清楚的?自從李將軍到了博陵後,地方上的治安便一日好過一日。他如今又收降了王須拔,趕走了魏刀兒,與薛、楊兩位大人就像三把刀,一併架到了羅藝的脖子上。所以羅藝不得不上本請罪,想必這狗賊心裡也明白,三把刀的刀柄都握在陛下手中。只要陛下願意,隨便向前送一送,都能要他的狗命!”虞世基文才好,拍馬屁的手段也技高一籌。談笑間,便將薛世雄、楊義臣和李旭三人的功績都轉移到楊廣一個人頭上。只聽得楊廣心情大閱特閱,簡直恨不得親自趕赴河北,給整合三路大軍給羅藝最後一擊了。
“微臣猜度陛下心思,想必會給羅藝一個機會,也好叫世人認清其狼子野心。所以就替陛下擬了旨,暫時與此賊虛與委蛇。”裴矩聽虞世基馬屁拍得太順手,唯恐他不小心把馬腿拍折了,低聲在旁邊補充。
羅藝在送請罪表章的同時自然送了一份極厚的禮物給裴、虞等權臣。否則他二人也不會一點不貪污便將上好的遼參送到皇宮中來。有道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反正朝廷一時半會兒也沒心思遣將平叛,因此二人便以麻痹敵人爲由替楊廣草擬了聖旨。至於羅藝此舉有什麼目的,虞世基看不出,裴矩能猜到,卻寧願做個睜眼瞎。
“嗯,朕說過了,你們安排得很妥帖!”楊廣再次點頭,對虞、裴二人的忠心和高才表示讚賞。“朕現在想,到底需要多長時間,羅藝纔會把戒備之心鬆弛下來?朕屆時派哪個去,才能將其一擊成擒?”
這個問題顯然太長遠了,超過了裴、虞二人的考慮範圍。兩位肱股之臣皺着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猶豫着說道:“臣以爲,此事得從長…”
“臣以爲,不急於一時片刻,眼下楊老將軍和李將軍正在聯手剿滅趙萬海……”裴矩怕被楊廣看出破綻,只好把眼下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正在進行的戰鬥拿出來應急。
“他二人聯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趙萬海是哪個?朕怎麼未曾聽說?”楊廣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從羅藝身上吸引開,皺着眉頭追問。
“啓奏陛下,戰事還沒有結果,所以臣等不敢胡亂上奏!”虞世基急了一哆嗦,趕緊出言彌補。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多餘。長時間不理政務,楊廣的心思變得非常遲鈍,幾乎是自己主動給對方找臺階下。“不妨,朕又不是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李將軍和楊將軍目前打到哪裡了,你們兩個說於朕聽聽?”
“兩位將軍現在打到了河北高陽附近。趙萬海的老巢在狐狸澱,楊義臣老將軍在十天前將其從老巢趕出。此賊不敢搠楊老將軍鋒櫻,所以一路向西南流竄。李將軍親自帶領博陵軍迎了上去。據前方昨天送來的表章說,兩位將軍已經將趙萬海困在高陽東側的白馬坡了。估計再等一兩天,便會有捷報送到揚州!”虞世基記憶力驚人,居然能將已經準備扔掉的戰報原封不動地複述給楊廣聽。
“好,好,楊義臣也沒辜負朕。他們兩個都是朕的周亞夫、霍去病!”楊廣高興得直拍御案,臉色呈獻出一種慘烈的潮紅。麾下衆臣同心協力,一道開闢千古盛世。這曾經是他剛剛當上皇帝時的夢想,已經塵封了許久,沒想到在幾近絕望時居然還能看到一絲希望。
“微臣恭喜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同時站起身,向楊廣道賀。他二人的主要目的是阻止楊廣真的派兵去攻打羅藝,至於會不會讓李旭和楊義臣在其中佔了便宜,羅藝會不會因而得到喘息機會,都屬於細枝末節。況且無論是李旭、楊義臣還是羅藝,平素都沒少給他們送過禮。大隋朝眼看着就要完蛋了,這個接骨眼兒上最好別得罪人,也別自斷財路。
“那個趙萬海本事很大麼?麾下有多少兵馬?李將軍和楊將軍合力,能不能將他一舉成擒?”興奮勁兒稍稍過了一點兒後,楊廣又開始擔心自己的期待會落一個空。幾年來,令他失望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使他變得極其不敢面對現實。
“那,那趙萬海麾下兵馬不算太多。都是些刁民,不能打仗,但聚集在一道胡鬧的刁民!”虞世基非常費力地替自己圓着謊。關於趙萬海爲禍地方的事情,他從來沒有上報過楊廣知道。如今此賊被提起來,他不敢把其麾下人數說得太多。但又不能把流寇說得太不堪一擊,否則就無法解釋李旭和楊義臣爲什麼要聯手才能將此賊吃得下的事實。
“正如方纔陛下所言,流寇人數雖衆,能戰者卻甚少。只是協裹了太多百姓。所以李將軍和楊老將軍不得不謹慎應對!”裴矩心思轉得比虞世基快,主動替對方補好謊言中的破綻。
“嗯,那就好,就好!”楊廣抓起一塊點心,大口大口的咀嚼,彷彿那就是被包圍的趙萬海。“你們兩個,也別總報喜不報憂。以後像行軍打仗這種事情,無論勝也好,敗也罷。還是儘早讓朕知道!”
“臣尊旨!”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看,硬着頭皮答應。將聖旨挑選後再送入皇宮,是楊廣在前年親口布置下來的任務。如今陛下卻又要改弦易轍。雖然表面上看不是什麼大事兒,但萬一那個摺子不小心,把兩年來衆人精心編織的盛世謊言給捅破了,二人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去修補!
“必須讓皇上打消這種念頭!”不約而同地,裴矩和虞世基在心裡做出決定。雖然楊廣做事一向忽冷忽熱,但萬一他這種熱情持續下去,恐怕難免有人會掉腦袋。
想到這,裴矩猶豫了一下,低聲奏道:“其實,其實我等也是怕陛下煩惱。畢竟兵兇戰危,即便是百戰老將,也有一時失手的時候!”
“嗯,你們兩個的好心我理解。朕當初是聽壞消息聽煩了,所以命令你們將奏摺挑揀一下再呈給朕。但朕決定要勵精圖治,跟你等重振我大隋聲威!所以,無論什麼消息,都說給朕聽吧。你等放心,朕不會再意氣用事了!”楊廣倒是很“理解”臣子的苦衷,溫言安慰。
“臣,臣等肝腦塗地,也無法報答陛下隆恩!”虞世基和裴矩彷彿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哽咽着回答。
“你等照朕的話去做,就是最好的報答了。朕不是那經不起風浪的孬種,今後凡涉及到國家安危的大事,無論好壞,你等儘管奏來!”楊廣擺擺手,心中也很感慨。做個皇帝太累了,但他依舊要勇於擔當。這個江山是他的,不由得他再頹廢下去。
“陛下終於悟了!”站在門口的文一刀興奮得直揉眼睛。今天的楊廣和昨天簡直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雖然依舊有偏聽偏信的毛病,但畢竟已經開始準備正視現實。
正高興的時候,他聽見素有大隋第一智者之稱的裴矩用一種非常憂傷的語氣說道:“陛下既然有令,臣不敢隱瞞。最近,最近的確有一個非常令人難過的消息。臣等還沒有經過覈實,不知道該不該拿來驚擾陛下…….”
“說吧,朕不說過讓你們如實啓奏麼?”楊廣挺直了胸膛,用力吸了口氣,大聲命令。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身體力充滿了力量,可以擔負起全部責任,甚至可以力挽天河。
“臣,臣等上午時接到來自滎陽的告急文書!”裴矩躬了下身,只用了兩句話便將楊廣全身的力氣全部抽了個精光,“文書中說,張須陀老將軍剿匪時不幸遇伏,以身殉國了!”
“什麼?”楊廣只覺得窗外的日光忽然變暗,身體前後晃了晃,軟軟地癱倒在了御案下。
見楊廣突然昏倒,在旁邊爲他添茶送水的文公公嚇得魂飛魄散。三步兩步衝上前,將“聖明天子”抱在懷裡,一邊替他捶背撫胸,一邊命人速去傳御醫。
皇宮之內,每天都有御醫當值。聽聞皇帝陛下暈倒,駭得腿腳都軟了,被前來奏事的獨孤林和宇文士及二人的攙扶着,才連滾帶爬地趕到御書房。衆文武在御醫的指導下找來龍牀將楊廣放平,捶背撫胸、針刺艾灸好一陣忙亂,終於把楊廣從鬼門關扯回了頭。
“張老將軍不會戰死,你等一定是弄錯了。”從昏迷中被救醒後,楊廣先是落淚不止。獨自傷心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打起精神,對聞訊趕過來探望的文武百官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對,對,這消息今天才從東都送來的,還沒經過覈實,想必是有人弄錯了。陛下不要擔心,臣立刻派人去查明真相!”虞世基不忍讓楊廣繼續難過,趕緊順着他的口風敷衍。
“肯定是弄錯了,張老將軍身邊有秦叔寶和羅士信保護,他二人都是當世罕見的勇將,怎麼會任老將軍被賊寇所傷?弄錯了,你傳朕的旨,叫東都把虛報軍情的那個傢伙斬首示衆,快去,快去!”楊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純真”的笑容,聲嘶力竭地命令。
“臣立刻就去擬旨。這些缺心機的傢伙,就知道危言聳聽!”虞世基抹了把眼淚,哽咽着答應。剛纔那一瞬,他感覺到自己的主心骨幾乎都被抽走。不像其他權臣那樣樹大根深,虞家來自早已灰飛煙滅的南陳。全憑着楊廣的信任,他才能權傾朝野。如果此刻楊廣駕崩了,虞家的榮華富貴也必然要隨風而去。
“陛下請節哀,張老將軍的確陣亡了!”沒等虞世基出門,大將軍來護兒湊到病榻前,很不講情面地把楊廣的幻想砸了個稀巴爛。“
“不可能,張老將軍不會死!”楊廣抓起內侍抓起內侍手中的藥碗,連同裡面的湯水一道砸向了來護兒,“你這狠心賊,咒張老將軍死幹什麼?他和你同殿稱臣多年,一直未曾得罪過你。你又何必這樣恨他,這樣咒他!”
剎那之間,楊廣蒼白的臉色變得鐵青。眉毛倒着豎起,目光冷硬得像一把刀,恨不得能直接刺進來護兒胸膛。他拒絕相信張須馱的死訊。當今大隋,若論用兵打仗的本事,幾乎無人在張須陀之右。如果瓦崗軍連張須陀都能擊殺,朝野還有哪個能保得了大隋的天下。
來護兒沒有閃避,被藥碗正砸中肩頭。他直挺挺地跪倒,任冒着熱氣的藥汁滴滴答答順着自己的袖口向下淌。“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宇文將軍和獨孤將軍,他們兩個早就想把這個消息啓奏給陛下,但一直得到陛下的召見!”
楊廣的目光從宇文士及和獨孤林臉上掃過,從二人臉上悲憤的神情中看到了答案。“你們都串通好了來愚弄朕。你們想出去建功立業,朕不上你們的當!”他笑了笑,慘然道。張開嘴,一口鮮血噴到了龍袍上。
“陛下,陛下!”所有文武都嚇得臉色煞白,連聲呼喚。
“給朕,給朕拿一碗茶來漱漱口!”楊廣吐掉口中的血,發出一聲哀鳴,“天不佑大隋,人能奈何!你們別喊了,朕一時還死不了!”
文一刀趕緊命人取來參茶,給楊廣漱口吊命。片刻之後,楊廣終於又緩過一口氣,衝着來護兒擺了擺手,命令:“你平身吧,朕不怪你。張老將軍是怎麼戰死的,秦叔寶和羅士信呢,他們怎麼沒能保住老將軍?”
“末將是從犬子那裡得到的消息。”來胡兒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不是隱隱壓抑着憤怒,“今天上午滎陽也有人到東都來報信,是獨孤將軍的舊部,具體情況獨孤將軍都問清楚了!”
早在兩年以前,他和獨孤林二人就曾經向楊廣提醒,齊郡郡兵雖然有善戰之名,但畢竟數量不多,鎧甲器械也不如府兵精良。如果朝廷欲儘快平定瓦崗軍叛亂的話,就必須加大對張須馱老將軍的支持力度。即便不能從府兵中抽調精銳歸張須陀指揮,至少也得保障糧草和軍械的日常供應。而楊廣把奏摺交給羣臣傳閱後,得出的一致結論是他二人所言不實,鼠竊狗盜之輩無須朝廷過多耗費,憑着張須陀將軍的勇武,很快就能令其灰飛煙滅!
當時來護兒和獨孤林二人據理力爭,結果爭來爭去話題竟被虞世基等人扯到他們是否懷有私心上,虧了楊廣當時還念着二人的苦勞,纔沒有將他們交付有司治罪。
“是麼,他爲什麼不直接入宮來見朕?”楊廣遲疑了一下,喃喃地追問。也許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有些愚蠢,他慘然笑了笑,低聲命令:“重木,你據實啓奏吧。朕不怪你。朕現在好生後悔當初沒聽你的話!”
“陛下節哀,張老將軍若知陛下如此器重他,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獨孤林上前幾步,低下頭安慰。雖然內心深處對楊廣不無怨懟,作爲臣子,他依然不能指責自己的主君,“瓦崗軍素來狡詐,他們這次得手,是趁着秦叔寶和羅士信兩人都不在張老將軍身邊……”
“他們兩個到哪裡去了,誰將他們兩個調開的?”沒等獨孤林把話說完,楊廣憤怒地追問。
“啓奏陛下,是東都那邊送了數船供奉過來。張老將軍怕沿途有失,特地派了秦、羅兩位將軍帶領郡兵沿運河護送。誰料他二人剛剛將船隊交割,還沒來得及返回滎陽,張老將軍已經蒙難了!”黃門侍郎裴矩怕獨孤林將責任推在自己頭上,搶先一步回答。
“是裴大人下令要張老將軍派人護送的吧!”來護兒將對裴矩等人的痛恨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張須陀的死令他震怒,今天拼着被玉石俱焚的危險,也要把裴矩真面目拆穿。
“來老將軍何出此言。運河上一向不安全,你應該也知道。”裴矩扭過頭,大聲迴應。
“裴大人不是一向說賊人日少麼?怎麼又說運河上不安全!”來護兒冷笑連聲,“如果賊人日少,你又爲何非得張老將軍派人護送船隊。如果賊人猖狂到非得秦叔寶和羅士信這樣的勇將才能威懾的話,裴大人,你兩年來豈不是一直在欺君?”
“你!”饒是裴矩機靈,也被這兩句質問憋得臉色烏青。楊廣正在試圖爲張須馱的戰沒找個替罪者,如果被來護兒咬住不放,他的身家性命今天可就有些危險了。
眼看着裴、來兩人就要在楊廣的病榻前爭執起來,宇文士及趕緊上前打圓場。“來將軍切莫動怒,裴大人也不必着惱。事已至此,咱們還是先聽獨孤將軍把話說完吧!”
畢竟有着父親宇文述的言傳身教,宇文士及心裡很清楚此刻爭執雙方的是非。在他眼裡,裴矩、虞世基等人之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剋扣齊郡子弟的糧餉輜重,背後肯定有皇帝陛下的默許。楊廣希望張須陀能儘快將瓦崗軍剿滅,同時,楊廣也不放心有一支比府兵還強大的隊伍出現在東都附近。而正因爲朝廷持一種矛盾態度,所以齊郡子弟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和補充。前往滎陽協助老將軍剿匪的隊伍雖然好幾支,但他們能不拖郡兵的後腿已屬難得,根本甭提會有什麼正面支援。
經過數方擎肘,一年多來,郡兵的戰鬥力實際上在逐漸下降。特別是李旭也奉命到河北就任後,齊郡郡兵的戰鬥力已經降到了崩潰前的極限。在這種情況下,楊廣還一再下旨催促張老將軍早日結束戰事,等於直接把老將軍推入了虎口。
“兩位愛卿別吵了,駙馬說得甚是!”楊廣也不願意把以前的那些錯誤全扯出來,用極其虛弱的聲音命令。
“哼!”來護兒用力跺了跺腳,退到了一邊。
“嗤!”裴矩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鄙夷滿臉。
“瓦崗軍趁着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不在,便設了一個圈套給張大人。他們下山挑釁,主動與郡兵廝殺。然後詐敗示弱,一直被追殺了十餘里。把張老將軍引到大海寺附近後,李密以十倍兵馬將老將軍包圍!”獨孤林抹了把淚,繼續說道。“老將軍本來已經殺出重圍了,但李密派人在山頭上喊,要將被圍困住的弟兄們千刀萬剮。老將軍聽見後,返身去救被困弟兄。結果每次李密都派人截住一半人,每次老將軍突圍後都不得不再返身回去救援。如是者四……
對獨孤林來說,張須陀可謂亦師亦友。是張須陀以身作則,告訴他武將肩頭的責任。是張須陀耐心指點,讓他學會了如何才能獲得士卒們的擁戴。是張須陀用一言一行,讓他收起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傲氣,開始睜開眼睛重新認識整個世界和身邊的朋友。
張須陀是武將的楷模,張須陀是大隋的柱石,張須陀是用一幅鐵肩,守護了數十萬百姓的家園。張須陀戰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身爲上柱國大將軍、左光祿大夫的張須陀居然爲了營救自己的部屬而自蹈死地,裴矩和虞世基、封德彝等人以目互視,無法相信獨孤林所言爲事實。在他們這些“智慧過人”的文官眼裡,老將軍此舉可以說是俠義,但也可以用“瘋狂”二字來形容。身爲高貴的上位者卻爲那些賤如泥土的士卒們“輕生”,這種舉動他們着實無法理解,也絕對做不到。
但此刻,衆文官卻不約而同地在臉上堆滿了悲傷。無論如何,張須陀在武將之中威望頗深,他們沒有必要爲了一個已經死去了老人,得罪一大羣兵痞。況且病榻上的楊廣早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兒,作爲“忠心耿耿”的心腹,虞、裴等人沒理由不陪着自己的主子掉幾顆廉價的眼淚。
“是朕,是朕糊塗,對不起張老將軍!”楊廣抽抽噎噎地哭了好半天,啞着嗓子自責。“張老將軍用兵素來謹慎,如果不是朕一再下旨催促老將軍早日平叛…….”
“陛下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眼下重要的是賜張老將軍一份身後哀榮,以安齊郡子弟之心!”虞世基唯恐衆武將繼續在楊廣面前追究他和裴矩等人謊報軍情,剋扣各地官兵補給等惡行,迫不急待地建議。
來護兒對張須陀向來佩服,剛纔卻被楊廣誤解,滿腔委屈正沒地方發。見到這種時候虞世基還腆着臉出頭來做好人,氣得大步衝上前,一把拎住對方的脖領子,怒吼:“狗賊,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內疚麼?”
虞世基是標準的江南書生,身材比來護兒短了小半截,寬度也幾乎只有對方的一半,動武行哪裡是來護兒的對手。有意想逃脫,無奈力不從心。半空中就像一隻咬了鉤的螃蟹般伸手蹬腿呼救,“放,放手…….陛下,救…….”。
“來將軍,陛下面前,休得無禮!”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豎起眼睛,大聲怒喝。
“老夫就是無禮了,你又能怎樣。罷了、罷了,今天老夫就替陛下殺了你們這幾個國賊來祭張將軍在天之靈。然後在陛下面前自裁以謝!”來護兒紅着眼睛,單手拎着死螃蟹般的虞世基,大步衝向黃門侍郎裴矩。
與裴矩、虞世基等人交好的諫議大夫封德彝、秘書郎袁充等人試圖上前勸架,被來護兒用肩膀一撞,立刻都變成了滾地葫蘆。侍衛統領宇文皛、雄武營統領宇文士及、御林軍統領獨孤林等人本來就看裴矩不慣,乾脆冷起眼來在旁邊看熱鬧。黃門侍郎裴矩自問沒有和來護兒赤手相博的本領,只好繞着柱子急走。來護兒拎着已經憋暈了的虞世基在其身後追趕,恨不得將二人摞在一處,當場剝出心肝來看看是什麼顏色。
事發突然,楊廣也失了方寸。他想喝止來護兒,心裡覺得茫然得狠。對方剛纔質問裴、虞二人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如果非絕世猛將才能威懾得住,流寇們的確不能算疥蘚之癢了。可自從三年前,裴矩、裴蘊、宇文述、虞世基、鄭善果、封德彝這些能臣和當代名士們就一直堅持流寇剋日即滅,作爲英名神武的大隋皇帝,他也曾以“危言聳聽”的罪名貶斥了老納言蘇威、治書御史韋雲、兵部尚書趙孝才,甚至還將越級上奏的建節尉任宗當庭杖毖…….
如果來護兒和獨孤林等人所言是真相,他這個皇帝莫非平素相信的皆是一羣佞人?如果滿朝文武多半都是佞人,他這個皇帝豈不是大大的昏君?如果他這個皇帝是昏君,百姓揭竿而起是真相的話,大隋朝豈不是已經病入膏胱?
一想到這些,楊廣就心亂如麻。病榻前裴矩等人哀呼連連,他居然充耳不聞。只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場惡夢,從自己第一次御駕親征遼東那一刻起,朝野中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個夢。麥鐵杖沒死、辛世雄沒死、支撐着大隋的那三十萬府兵精銳也都沒死。他這個大隋皇帝不小心在遼河畔的懷遠鎮睡着了,只要有人用手輕輕推一推,便可以在夢魘中醒來。
“陛下,陛下!”距離楊廣最近的文公公第一個發覺他的情形不對,俯身於其耳邊,低聲呼喚。
楊廣目光依舊發直,血混着口水成股地從嘴角向下淌。他感覺到自己不是在皇宮,而是又回到了當年五十一萬南征大軍中。精力充沛、心思敏銳,攻城略地勢如破竹。麾下文有楊素,武有高穎、賀若弼,白馬銀袍、雄姿英發…….
“陛下,陛下!”文公公接連呼喚了幾次,發覺楊廣木然不動。又加大力氣,推了推楊廣的肩膀,“你們別鬧了,陛下,陛下昏過去了!”他大聲怒喝,心中充滿了絕望。
滿屋文武終於發覺楊廣身處危險,顧不上再爭吵,爭先恐後撲到病牀前。“陛下沒有昏倒!他的眼睛還睜着!”很多人立刻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但陛下的魂魄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軀殼!’衆人同時得出結論,卻誰也不敢說,驚惶得如熱鍋上的羣蟻。
“都離遠點,離陛下遠點兒,誰都別出聲音。獨孤將軍,請履行你的御林軍統領之責!”文公公用大手推開平素他根本不敢得罪的柱石之臣,命令。衆文武們自知闖了禍,乖乖地讓開一條通道,請御醫抓緊一切時間爲楊廣診治。早已經嚇了半死的御醫知道如果今天不能將楊廣救轉,自己的身價性命全都得賠進去。也顧不得什麼對方是什麼身份了,抓起一把銀針,一根根向楊廣頭頂狠刺。
不過是半柱香時間,對裴矩、來護兒等人而言卻足足有數萬年之久。楊廣的魂魄終於回到了軀殼,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慘然問道:“你們怎麼不打了,虞卿和裴卿死了麼?來將軍可曾自殺相殉?”
“陛下息怒,臣等再也不敢了!”鼻青臉腫的裴矩和剛剛被宇文士及用巴掌拍醒的虞世基二人匍匐在地,哭着賠罪。
“末將無狀,請陛下治罪!”來護兒也不敢再惹楊廣生氣,跪倒在病榻前,叩頭及地。
“你們都起來吧。朕知道你們都是因爲哀慟過度而致。朕不追究,不追究!”楊廣擺擺手,有氣無力地吩咐。
“謝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兩人答應一聲,委委屈屈地站在了一邊。來護兒以極低的聲音嘆了口氣,也跟着站起身。他覺察到了楊廣不準備追究裴矩等人誤國的責任,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這大好江山是楊家的,對方由着性子毀,別人再着急,又能怎樣?
“張老將軍已經去了,眼下當務之急是派人去收拾他麾下的殘部,然後再遣能戰之將爲老將軍報仇!”楊廣也看到了來護兒等人眼裡的失望,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陛下聖明!”一直將心提在嗓子眼的裴蘊、封德彝等人齊聲稱頌。
“唉,算了!朕是不是聖明,自有後世評說!”楊廣再度發出一聲長嘆,擺了擺手,制止了一干文人繼續阿諛奉承。“虞卿,你替朕擬旨,冊授張老將軍爲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驃騎大將軍、齊國公。配享先帝廟庭。蔭三子,爵位傳襲三世!”
“臣等代張老將軍謝陛下!”以來護兒爲首的衆武將哽咽着致謝。爲了表達心中的歉意,楊廣一下子把文臣和武將中的最高職位都追賜給了張須陀,而配享先帝之廟的待遇,則等於把張須陀的擡到了開國元勳的地位,不由得武將們不心生感激。
“張老將軍之長子應該叫元備吧,重木,他如今在何處?”楊廣喘息了片刻,低聲詢問。
“啓稟陛下,去年張老將軍的妻子病故,元備回曆城奔喪去未回,因而此番得以倖免於難!”獨孤林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回答。
“虞卿,傳旨封張元備爲懷化將軍、襲齊國公之爵。奪情,命其速回滎陽統領郡兵!”楊廣毫不猶豫地命令。
“啓奏陛下,東都對收攏郡兵之事已有安排!”黃門侍郎裴矩搶在虞世基回答之前,低聲提醒。想是被來護兒打怕了,他小心翼翼地挪開一點與武將們之間的距離,以蚊蚋般的聲音奏道:“東都發來老將軍殉國消息的同時,已經下令虎賁將軍裴仁基前往滎陽檢校通守之職,並以御史蕭懷靜爲監軍。算時日,二人如今已經到滎陽了!”
“又是你裴家的人!”來護兒恨恨地瞪了裴矩一眼,怒叱。
黃門侍郎裴矩趕緊又向遠躲了躲,看見來護兒沒有暴起相攻之意,才低聲辯解道:“兵兇戰危,一旦再把張少將軍摺進去,我等心中何安?況且裴仁基也是領兵多年的宿將,謀略不再楊公義臣之下!”
“我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裴虎賁!”來護兒冷笑着搖頭。
“好了,你們不要爭了!”楊廣輕輕拍了拍病榻,命令。“檢校又不是實職,爭它作甚。讓張少將軍先爲其父治喪吧。傳朕的旨意,命令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崱率領本部兵馬,剋日討賊,若再怠誤戰機,則提頭來見朕。命令歸德將軍王世充帶領江淮勁卒北進,與劉長恭併力討賊。命令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等各帥所部到滎陽,圍攻瓦崗軍!”他一口氣,把瓦崗山附近能想到的兵馬都提了個遍,發狠要以傾國之力將李密的頭割下來。
“陛下,如此一來,恐怕江左兵力空虛!”來護兒聽楊廣這樣瘋狂地調兵遣將,顧不上再指責裴矩弄權誤國,趕緊出言提醒。
眼下在江都附近的兵馬有獨孤林統領的御林軍、宇文士及統領的雄武營以及王世充統領的江淮郡兵,三支兵馬戰鬥力以雄武營爲最,但其餘兩家聯手,剛好可以牽制宇文家的力量。如果王世充領兵北上了,鼎足之勢就會被打破,一旦宇文家圖謀不軌,後果不堪設想。
“缺了王世充這一路,怕李密又趁機逃脫了!”楊廣猶豫了一下,明白來護兒是一番好心,疲憊地說道。
他需要通過一場大勝來重建自己的威望。裴矩和虞世基等人的確有報喜不報憂的過錯,但楊廣知道,如果自己因此責罰了這批文官,等於向全天下承認大隋朝政已經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況且‘把奏摺分類,撿令人高興的消息來送入皇宮’是他自己親口給裴、虞二人下的旨,過錯不能算在別人頭上。所以,只有快速把李密這棵毒刺拔了,才說明他自己先前犯下的過錯並不嚴重。拔了李密,天下其他反賊也會受到震懾……
“陛下,臣舉薦一個人,可以替代王世充和其餘諸將,獨力剿滅瓦崗賊!”裴矩的心胸難得寬廣一回,居然肯主動附和來護兒的建議。弄權歸弄權,他也不想江都附近的軍力平衡被打破。在天下易主之前,無論什麼事情都不如他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裴卿請講!”楊廣用黯淡的眼神掃了裴矩一眼,沒精打采地命令。
“陛下何不調冠軍大將軍南下。如果他到滎陽統領齊郡兵馬,想必無人不服。以其人的勇武,瓦崗羣賊指日可滅!”裴矩向前湊了湊,大聲道。
“朕剛纔就想過。但冠軍大將軍此時在河間與賊寇激戰正酣!況且河北六郡初定,他一走,地方上恐怕又會生變。”楊廣眼神明顯一亮,然後又迅速黯淡下去。調李旭南下剿賊的確是個非常理想的選擇。但李旭的權力已經非常大,如果再把滎陽等地交給他,則此子的轄地就跨了河南、河北兩道,勢力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一家豪門。而直接把李旭從六郡撫慰大使調爲滎陽通守,則等於削了其手中的權。其人剛立新功卻被無故削權,恐怕不會盡全力做事。
“陛下可命李將軍平定河間亂匪後,以六郡撫慰大使,冠軍大將軍之職,檢校河南道討賊大使之權!”裴矩迅速猜測出楊廣的真實想法,低聲建議。
“到底是裴大人!”憂心國事的封德彝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檢校兩個字,既解決了姓李的官職安排,又應對了聖主的心思。除了裴矩,其他人還真想不出來!
這兩個字,用得妙,真是一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