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從馬鞍後抽長刀,用刀尖推正面甲,然後雙腿用力磕了一下坐騎。黑風發出一聲憤怒地抗議,邁開四蹄,順着山坡衝了下去。在他們身後,是一千餘名輕騎兵,駕馭着各種各樣的戰馬,也包括一部分高大的騾子,列隊飛奔,宛若洪流。
腳下的地形不太適合騎兵作戰,過於鬆軟的土地,過於茂盛的雜草,還有藏在雜草底下的石頭與土坑,都對高速推進的騎兵構成了致命威脅。連日來,已經有近百名弟兄傷在了自家馬蹄下而不是敵人之手。但此刻旭子不能愛惜士卒,到目前爲止,對付義軍最有效的手段還是騎兵衝擊。兩到三次大規模突破可以極大地打擊他們的士氣,甚至將他們徹底擊潰。如果換做步卒接戰,則雙方至少要打上兩個時辰才能收到同樣的效果。長時間的纏鬥會帶來更大的傷亡,與敵人拼消耗,郡兵們拼不起。
此番移師滎陽,張須陀大人只帶出來了一萬五千名弟兄,剩下的弟兄還要留給裴操之大人帶着守家,一旦老巢被賊人抄了,四下蔓延的悲觀清晰可以於數日之內迅速擊潰這支隊伍。
臨行之前,張須陀大人與新任通守賈務本大人約定,在到達滎陽的一年之內,他將陸續歸還從齊郡帶走了士卒。“如果朝廷給的物資充足,一年時間內李將軍和我定能訓練出兩萬新兵來,到時候齊郡和滎陽前後夾擊,必將河南各地的賊寇掃蕩乾淨!”張須陀大人信誓旦旦地承諾,彷彿根本沒將對手放在眼裡。
“我就與張大人立下一年之約,大人儘管去,一年之內,賈某定保弟兄們無後顧之憂!”曾經做過鷹揚郎將的賈務本亦大笑着迴應,豪氣干雲。
二人都盡力不去看對方眼裡的憂慮,大戰在即,他們需要表現出一些自信來穩定軍心。但賓主雙方誰都清楚,一年後,萬五出征弟兄們未必能剩下多少人還能活在世上。兵兇戰危,古往今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者已經算得上良將。而大夥要面對的敵軍有數十萬,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有不斷增加的可能。
自從離開齊郡後,半個月內他們連續和不同的敵人打了四仗。每次都將敵軍擊敗了事,從不與任何一支盜匪做過多糾纏。張須陀不打算在沿途的盜匪身上消耗過多實力,那些都是李密派出來送死的。作爲瓦崗軍的新任軍師,李密與其前任徐茂功的最大不同是他不在乎犧牲。當然,眼下犧牲的都是那些外圍的小魚小蝦,真正的敵人隱藏在最後面。在試探清楚官軍具體實力之前,李密不會輕易與官軍交鋒。
所以,郡兵們也不肯輕易讓敵人探明自己的虛實。他們每次作戰都以騎兵爲主,步卒只用來做局部配合,更確切地說,是在戰鬥後打掃戰場。這種只露牙齒給人看的戰術很容易被流寇們誤解,將官兵一方的實際戰鬥力放大數倍。張須陀要的就是此種效果,如果能不戰就剪除瓦崗軍羽翼的話,他不介意把假象造得更轟動些。
製造假象的同時,也往往意味着一部分人要付出犧牲。最艱鉅的任務由旭子親手訓練出來的輕騎兵們承擔。連日來,他們猶如一把剔骨刀般從盜匪身上割下一塊塊血肉。同時,他們自己也像極了一把用久了的刀,刃上佈滿了豁口。
“放箭,放箭!”面對着急刺而來的鋼刀,明威將軍王冬生慌慌張張地喊道。他本是韋城賊周文舉麾下的六當家,剛剛被外派做一軍主將不到三個月,連李密冊封的明威將軍這個官職到底應該屬於幾品幾級都沒弄清楚。如果現在就死了,自覺未免太對不起這身官衣。
站在隊伍後排的義軍弓箭手拉開打獵用的拓木弓,將羽箭亂紛紛射出去。與主將王冬生一樣,他們成爲瓦崗軍士卒的日子也不到三個月,對如何與正規官軍作戰沒半點兒經驗。雖然大夥以前也曾擊敗過前來征剿的地方兵馬,但那些對手都是和他們一樣迷茫的農夫。雙方的作戰結果基本上靠運氣。一場風,一陣雨,或猛然從山上滾來的一塊石頭,都可能左右戰局。
但今天,他們看到的卻是一支不被外界條件所左右的隊伍。數以千計的羽箭從半空中落下去,也不過只是讓前衝的隊伍約略停滯了一下。緊接着,這支隊伍卻衝得更急,根本不顧有多少人受傷。
“放箭,放箭!”看到對手的衝鋒速度根本沒有減慢的跡象,王冬生喊得更慌張。他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明威將軍當得是否值了,雖然同村出來的弟兄們只有他一個當上了將軍,並且只有他一個人在瓦崗山腳下分了四十多畝地,起了一套大房子,娶了婆娘。但如果一個人要戰死了,這些東西恐怕都要落於別人之手。
第二波箭雨又從天空落下去,射倒了十匹個疾馳而來的戰馬。馬背上的敵人突然消失不見,在一名騎黑馬的頭領統帥下,他們全部採用了鐙裡藏身的姿勢。這個姿勢讓羽箭很難將他們射中,即便射中了也很難一箭致命。
敵人衝過來的速度非常快,轉眼與義軍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五十步。所有弟兄都感覺到了地面的顫動,呼嘯而來馬蹄的聲音壓住雙方的戰鼓聲和吶喊聲,震得人手腳發麻。弓箭手們哆嗦着再次彎弓,他們只剩下了射出一箭的機會。但這樣差的殺傷效果,他們不知道下一箭射出後,自己還有沒有逃命時間。有人的臉色變得煞白,握刀的手開始不住顫抖。有人則低低的彎下了腰,大小腿不住打戰。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想逃走,急衝而來的戰馬太高大了,令人不敢擡頭仰視。即便大夥有機會將它攔住,也會被那些倒下的屍體活活壓死。
“長矛手,上前三步。下蹲!”關鍵時刻,王冬生想起了瓦崗軍徐四當家教導的一個絕招。徐四當家現在的官職是冠軍將軍,內軍總管,官爵和封號加起來有門簾子那麼長。對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稱呼,王冬生記都記不住,他只記得徐茂功煉的軍隊很齊整,比自己麾下這些弟兄們強很多。他本來也想找時間跟徐茂功學學如何將自己麾下這些人訓練得如徐茂功麾下的內軍那樣強悍,可是沒等和對方說上幾句話,就被接到了前往濟陰阻截官軍的任務。
“若與騎兵遭遇,臨陣不過三射,所以用好你的長矛手,關鍵時刻他們能救命!”臨行前,徐茂功低聲向他吩咐道。在王冬生的印象裡,徐茂功這個人看上去遠遠比二當家李密牢靠些。但各地來的寨主和頭領們都推崇李密,王冬生也只好跟在大夥身後隨大流。
山寨裡許多規矩是不寫在明面上的,但如果你觸犯了,絕對會死得很難看。王冬生正是因爲牢牢記住了這一點,才從一個親兵慢慢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持木杆長矛的弟兄們快速上前,用手中兵器擺出一道奪命的叢林。他們彼此之間的步伐差距很大,因此排出的矛牆也顯得凸凹不平。即便這樣,矛牆還是在極大程度上穩定了軍心。躲在矛牆後的弓箭手和短刀手們重新振作起來,從腰間拔出各自的兵器。大夥還有一博的機會,只要使長矛的弟兄們能讓戰馬頓片刻,大夥就能圍殺馬背上的官軍,論人數,義軍軍可比官兵多十倍。
彷彿看到了山賊們有所提防,騎兵們的前衝速度突然變慢。這個現象令王冬生暗自慶幸,“弓箭手!”他拉長了聲音喊道,準備讓麾下的弓箭手們進行第三次齊射。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頭頂的天空暗了一下。
五百支,至少五百支,王冬生驚駭地想到。五百支羽箭突然從急衝的馬隊中飛起來,衝上天空,遮斷陽光,然後,整整齊齊地砸進了長矛手的隊伍。只有簡單薄甲護身的長矛手們立刻就倒下了一整片,矛牆亦如被洪水泡了一下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還沒等義軍將士們驚叫出聲音,對面的光禿禿的馬背上突然又重新出現了人影,衝在最前方的官軍士卒從戰馬腹部將身體翻上鞍子,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最前方的是一柄黑色長刀,漆黑如墨,冰冷如霜。緊接着,眼前的景色突然變得極不真實。王冬生只看見黑色的刀光一閃,然後自己的前隊就像秋天裡的莊稼般伏倒了一整片。戰馬的嘶鳴和人的哭泣聲中,一面面戰旗接二連三地消失。曾經以勇悍著稱的弟兄們紛紛轉身,在敵人馬前四散奔逃。
那人,那馬,那刀,斜着兜了半個圈子,攔路的矛牆即土崩瓦解。王冬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他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落荒而走。
看到敵人亂哄哄地逃走,李旭沒有下令追擊。他對追殺一夥喪失了戰鬥勇氣的蟊賊沒什麼興趣,特別是在可能讓自家弟兄遭受損失的情況下。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懷着同樣的心思,羅士信的戰馬從後面追了上來,斜插進山羣賊之間。沒等李旭做出相應配合,他擡槊,挑翻了一個嘍囉兵,又用馬蹄踩倒了另一個,緊跟着,他將槊上的屍體摔飛,然後將長槊像投矛一樣拋了出去,將騎在馬背上一名山賊頭目撞下來,釘在了蔥蘢的草地上。
兩名騎着馬的親兵快速衝過去,一人從山賊頭目的屍體上替羅士信揀回長槊,另一人用刀割下了死者的鼻子。周圍的義軍嘍囉沒膽子阻攔,只顧低着頭逃命。“羅士信來了!割鼻子的羅士信!”有人帶着哭腔喊,連滾帶爬,跌跌撞撞。
“鳴金收兵!”李旭抓起將旗,交給身邊的周醒。然後策馬追了上去。“士信,你怎麼來了?”他一邊衝,一邊大聲地和同伴打招呼。羅士信的職責是帶領另一隊輕騎在側翼防備瓦崗軍的埋伏,按常理,這個時候他不該出現在戰場上。
“看你打得過癮,手癢了唄。你放心,我把麾下弟兄們交了秦二哥帶着,耽誤不了事!況且這麼點蟊賊,也玩不出太大的花樣”羅士信笑了笑,大咧咧地說道。
他的親兵策馬跑了回來,將一根穿着三隻鼻子的麻繩替他系在了坐騎脖子上。那是三名義軍死者的鼻子,從對手身上收集零碎兒,是羅士信的最大愛好。吃草爲生的坐騎不喜歡血淋淋的東西,不斷地打響鼻抗議。羅士信卻不肯體諒它的難過,伸手將麻繩扯起來看了看,然後擡起頭,咂了咂嘴巴,臉上的表情好像意猶未盡。
敵人沒有戰馬,所以逃得並不遠。但李旭的身體卻有意無意地擋在了他的身前。“仲堅兄這裡瞭望着,我再去砍幾個就回!”羅士信舉起槊,示意李旭讓路。“這些天來,仗都讓你一個人打了,憋得我渾身難受!”
李旭輕輕提了提馬頭,擋住了羅士信的去路。“窮困莫追,況且這些人都是小嘍囉,殺多少也其不到消弱瓦崗軍的作用!”
“沒意思,沒意思。你這人就是婆婆媽媽,你不殺他們,哪天他們得了勢,嘿嘿!”羅士信用手比了個砍腦袋的姿勢,“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秦二哥和你一個德行,可惜重木回去了,要不然,我們哥兩個來打頭陣,嗨!”
說起昔日的同伴,羅士信臉上的表情愈發意興闌珊。平素大夥結伴出征,總是李旭和秦叔寶做一路,他和獨孤林做一路,張須陀大人居中調度。結果獨孤林被皇上召回去了,他只好自己獨領一軍。雖然弟兄們在他的帶領下依舊是每戰必勝,但其中過程總象菜裡缺了鹽,讓人再提不起興致去回味。
“重木若在,也不會允許你亂殺無辜!”李旭搖搖頭,迴應。羅士信是個很好的同伴,只是性子過於狠辣,每次衝到戰場上,不將眼前的敵人殺乾淨了就不願意住手。平素張須陀爲此沒少敲打了他,但屢教之後,其本性依舊。
“重木纔不像你這樣爛好心呢!”羅士信收槊,彎腰,從草叢中抄起一根酸柳莖,用手掌搓了搓,掰下最嫩的一段,直接扔進嘴巴。
綠色的汁液立刻染上了他雪白的牙齒,隨着嘴脣一開一合,他的話也略微帶上了些酸酸的味道。“只有硬得下心腸來的人,才能成大事。他這回被皇上召到身邊,肯定是要授一個大大的官職!他小子文武雙全,心思敏銳,過上幾年,高官得坐,說不定就將咱們大夥給忘了!”
“重木要面對的處境,未必比咱們現在好多少。兩軍陣前,至少你能看清楚誰是敵人,誰是同伴!”李旭搖頭,有感而發。他能聽出羅士信話中的羨慕意味,但他不認爲獨孤林在朝廷中的日子比在軍中逍遙。
獨孤林是當今聖上的姑表兄弟,算得上骨肉至親。但帝王之家,又怎會有太多的親情在?如果真得能在京師活得很順心的話,獨孤林當年也不會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跑到齊郡來受苦。
但他卻必須回去,一方面爲了自己的家族,一方面爲了自己的表兄。肩頭所承擔的擔子,比指揮一支隊伍重得多。其中的風險,可能也不亞於平素與敵人面對面的博殺。
“也倒是,皇上身邊奸臣多。咱們這邊,敵人就是敵人,朋友就是朋友!”羅士信想了想,感慨地點頭。“你說這是什麼世道啊,說實話的人氣吐血,說假話的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說皇上不是聖人麼,怎麼有些香臭不分呢?”
“有其君,必有其臣。皇上如果不是愛聽奉承,大臣們也不會盡揀好聽的說!”前來交令的親兵校尉周醒聽到羅士信的話,猛然插了一句。
李旭對屬下包容,所以他肚子裡也藏不住話,有什麼就直接向外倒:“弟兄們都覺得這仗打得挺沒勁。四野裡全都成了賊了,就咱們這點人算官兵。明知道咱們是剿匪來的,沿途那些堡寨,莊主卻一個個像防賊一樣防着咱們!他奶奶的,到底誰是兵,誰是賊啊!”
“周校尉,注意你的言辭!”李旭大聲喝令,臉色不由得有些尷尬。羅士信說話可以口無遮攔,那是因爲他身上有無數戰功擋着。只要四野裡有賊人存在,就沒有官吏願意找他的麻煩。但周醒只是個小小校尉,如果被人將他剛纔的大逆不道之言捅上去,就算自己出面給他說情,估計也免不了流放千里。
“嗯,我們兄弟聊天,你不要插嘴!”羅士信出人意料地沒贊同周醒的話茬,而是回頭呵斥了對方一句。轉過身,他又以不大不小的聲音問道,“仲堅見過皇上,你說,皇上真的那麼容易被人蒙麼?”
“聖上,聖上偶爾也會受人矇蔽!但最後,他應該能看穿那些說謊者的嘴臉!”李旭尷尬地轉過頭,四顧而言他。“弟兄們差不多打掃完戰場了,咱們回去交令吧!”
皇帝陛下真的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麼?李旭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陛下對他身邊的人信任、包容,對追求的目標執着不懈。這些性格,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值得讚揚的優點,但放在一國之主的身上呢?
他無法做出結論,卻清晰地記得此番剿匪途中經過一些堡寨時的遭遇。那些結寨自守的莊主、堡主們看到官軍的旗號,立刻敲鑼打鼓地將糧食、牛羊送到軍前。但他們,卻誰也不曾主動邀請士兵們進入莊子中休息。
他們都躲在幾乎和歷城城牆一樣高的堡牆後,緊閉着莊門,直到官軍真的走遠。雖然,如果官軍想強行入莊的話,攻破那些大門花費不了半天時間。
李旭理解那些把自己關在圍牆內的人們,如果他現在還在易縣,也會拿着弓,跟隨族裡的長者躲在堡壘後。當朝廷已經不能保護百姓時,大夥只好想辦法自己保護自己。張須陀曾經跟他提起過,在上一個亂世,土匪遇到比較堅固的堡壘通常不會強攻,而是根據周圍田地的肥沃程度,提出一個數字來,由莊子裡的守衛者決定是否支付。如果雙方能達成協議,則可以相安無事。
大夥將此種交易叫平安費,取得是花錢買平安的意思。莊子支付了土匪們要求的物資,對方則一年之內不可以再進攻,否則就會被人恥笑。大多數土匪能做到言而有信,但也有土匪不遵守這個規則。那樣,堡壘裡的男人就要拿起兵器來拼命。一旦莊子被破,大夥通常誰也活不成。
河南各地的莊主們顯然在心裡把官軍和土匪歸結爲一類,所以當張須陀的旗號在他們的堡壘外出現後,莊主們首先想到的是支付一部分“平安費”,請軍爺們快點上路。至於開莊門迎客,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因爲即便外邊的官軍貨真價實,他們的紀律也未必比土匪好到哪裡去。並且,最近一年來,的確有官軍冒充土匪四下打劫。而土匪冒充官軍詐門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加入瓦崗軍後,活躍在東郡、東平、濟陰等地的大部分土匪都採取了這種收“平安費”做法。根據一路上了解到的情況,李旭驚詫地發現幾支打着瓦崗軍旗號的土匪向莊子裡收的錢,好像比大隋朝目前的賦稅還低些。當然,這指的是實際徵收數字,如果光看朝廷表面上徵收的那部分,大隋朝的百姓應該家家都富得流油。但如果那樣做,地方官員和胥吏們就沒了油水可撈。他們可不會白白替朝廷忙活。
“賊比官府收得少!”一邊想着這些荒誕的事實,李旭一邊帶着弟兄們重新向主力靠攏。下午的戰鬥中,他麾下的弟兄陣亡了三十六個,傷了一百一十四人。加在一道,正好減員一百五十之數。被擊潰的義軍大概有一萬掛零,當場被殺的不多,大部分都翻山越嶺地逃走了。也有少部分人因爲腿腳不利索或受箭傷較重,被齊郡官兵所俘虜。李旭命人用繩索將其中衣着比較整齊的捆起來,攔腰拴成一串,由親兵們押着送到張須陀的中軍處拷問敵情。
“完勝?”張須陀見李旭平安歸來,笑着迎上前,問道。
“完勝!當場格殺了四百七十多,抓了兩百多俘虜。其中有幾人可能是頭目,我將他全部押了過來!”李旭向身後揮揮手,示意周醒等人將俘虜帶上。
“好,讓老夫來看看李侯今天又抓了幾名將軍!”張須陀捋了把鬍鬚,打趣。
將官兵的編制引入義軍隊伍,是李密到瓦崗山後做出得一大創舉。如今,追隨於瓦崗旗下的各支流寇都有了自己的名號,大小頭領們也不再被稱簡單地爲當家的,而是擁有了從大將軍到執戟長等一系列頗爲完整的官稱。像原來的瓦崗大頭領翟讓,現在就被羣盜們公推爲東郡公,大將軍,上柱國。而瓦崗山原來的二當家徐茂功則成了冠軍將軍,內軍總管。
近一年多時間裡瓦崗軍膨脹過快,而前來投奔的各位當家們原來又互不統屬,爲了表示公平起見,李密通過翟讓之手給大夥委派的官職就未免偏高了些。據李旭等人估計,賊軍中帶着三千嘍囉的便可拜爲郎將,五千以上者則爲將軍。他們的軍官如此之多,以至於雙方交手半個多月,郡兵們已經陣斬了一名忠武將軍、一名宣威將軍和一名定遠將軍,並且還活捉了十幾個正五品郎將。
齊郡衆將士數日前早已通過俘虜的口得知了瓦崗衆將軍氾濫的情況,因此大夥被張須陀的話逗得鬨堂大笑。待笑夠了,親衛們一邊擦着笑出來眼淚,一邊向俘虜隊走過去。挑選其中鎧甲穿的最好的向外拉。這是鑑別俘虜身份高低的最佳方式,基本上十拿九穩。打着替天行道的人們一旦撈到了好處,往往都先將好處撈給自己。
第一個被刀斧手拉進中軍帳的人自我介紹其官職爲遊騎將軍,言語之間頗爲倔犟。張須陀溫言問了他幾個關於瓦崗軍的具體戰術安排問題,他一概自稱不知。羅士信出言要挾,此人卻冷笑着罵道:“要殺便殺,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反正老子自從走上這條路,也沒想過長命百歲!”
“也罷,我會將你屍體安葬於此,墓碑上面刻好你的名姓!”張須陀見對方無意求饒,揮了揮手,命人將其押走。
“多謝,碑上刻匡城李華亭便是!”瓦崗遊騎將軍李華亭笑了笑,大踏步走了出去。
“這人倒是條漢子!”望着敵將的背影,羅士信低聲讚歎。“可惜做了山賊,否則倒也合我輩的脾性!”
“戰亂之時,死得多是豪傑。”張須陀也感慨地搖頭。如果換做五年前,像李華亭這種磊落的漢子,未必不能爲國家做事。而現在,他卻只能早早地化作荒野中間的一捧黃土。
“如果有機會謀得出身的話,誰又願意做反賊?張大人沒看出來麼?這個人死都不怕,卻非常在乎自己的官稱和名姓!”隨同大夥一道前來討賊的北海郡丞吳玉麟心細,在一旁低聲提醒道。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嘆息。帳中諸人都與流寇山賊交手多年,早些時候,大部分百姓從賊的原因是活不下去。而從今年開始,敵人中間出現了大量的府兵低級軍官、官府底層小吏和不得志的讀書人。他們是爲了出人頭地而從賊的,目的明確,在流賊之中起到的作用也相當大。在這些人的幫助下,許多規模頗大的流寇都安頓下來,開始一城一地的經營自己的老巢。
如果朝廷能在選拔官員的時候稍微給平民出身的人點空間的話,也許各地的叛亂不會這麼嚴重。但這種假設根本無實現的可能,大隋朝的朝政把持在世家手裡,他們不會做出自損利益的舉措。
第二名被推進中軍帳的俘虜明顯還是個孩子,嘴巴上的鬍鬚剛剛長出,說話的聲音還帶着幾分稚氣。他大腿跟上受了一處箭傷,胸口處有個碩大的馬蹄印兒,因此走路不是很穩。但在回答張須陀的話時,卻努力挺直了身體。
“壯士今年貴庚?”吸取上一次的教訓,張須陀決定換個方式審問。以他與流寇打交道多年總結出來的經驗,年齡小的人心機不多,比較容易從其口中套話。
“你說啥?俺不懂嗨!”少年人瞪大眼睛,嗓子裡帶着極其濃郁的鄉音。
“大人問你今年多大了?”吳玉麟再次重複張須陀的問話。
“十五,屬小雞的。大人問這個幹啥?莫非還想放俺回家麼?”少年人挺起胸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大人。
“放你回家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在賊軍中做什麼官。還有其他隊伍在哪裡,李密都做了什麼安排!”張須陀和藹地笑了笑,說道。
他的面相本來就不太兇,笑起來更像一個忠厚長者。誰料對方卻不上當,向地下吐了口帶血的吐沫,傲然道:“俺叫黃狗剩,沒大號。是瓦崗軍韋城營的振威校尉。咱們營的弟兄們今天被你們當中那個黑大個打敗了,其他各營就在附近的山上,具體哪裡俺也不知道!至於李大人做了什麼安排,他肯定不會告訴俺。所以你問俺也沒有用!”
“撒謊!你既然已經是一軍校尉,自然應該知道此戰的具體安排是什麼。難道李密隨便說一個地方,你們就問都不問地前來送死?”張須陀板起臉來,做出一幅兇惡的模樣喝叱。
“你既然知道俺會撒謊,幹嘛還問俺?”黃狗剩瞪起黑溜溜的眼睛,毫無畏懼地與張須陀對視。
那雙眼睛裡只有坦然和絕決,李旭在旁邊看了,心中忍不住替對方難過。今年是乙亥年,屬雞的人剛剛十四出頭,和他當年出塞時差不多同樣大小,只是他當年幸運地躲過了徵兵,並且在此後因爲種種機緣建功立業。而不出意外的話,眼前少年人的生命馬上就要結束。郡兵長途跋涉,又在羣敵還伺之下,不可能留太多俘虜。那些招供迅速的,還能被押在後營作個苦力。至於拒絕投降的人,基本上立刻就殺掉了。少年人顯然選擇的是後者,並且毫無畏懼。
“難道你不想回家麼?想想家,想想你的爺孃!”不願意讓少年人自蹈死路,李旭湊到對方身邊,幾乎用乞求的語氣開導。
“俺沒家了。阿爺前年就被你們抓去遼東了,至今沒回來。阿孃身子骨弱,挨不住餓。去年春天也死了。大人,你放俺回家,俺家就在地底下,還用求着你放麼?”黃狗剩歪過頭掃了他一眼,冷笑着回答。
“俺不是賊,你們纔是!”他又吐了一口血沫,恨恨地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