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劉弘基依然在身邊,他會清楚地告訴旭子,世家大族安插於雄武驍果營內的眼線未必是特定針對於他,眼下那些拉攏以及排斥的舉動,也不完全是因爲旭子和別人有什麼利益衝突。這些小動作只是那些豪門的本能反映,無論哪個出身低微的人走到這一步,都要面臨同樣的難關。
那些豪門世家就像養在池塘中的錦鯉,偶爾發現自己的旁邊多了一條泥鰍,自然要集體做出防範和排斥舉動。至於那條無意間闖進來的泥鰍抱着什麼目的,是否真正對大夥的生存構成威脅,鯉魚們不會去考慮。他們只要看清楚泥鰍的樣子和自己不同,就已經爲自己的行爲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旭子不懂,所以他只能在一次次吃虧後學乖,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領悟自己的人生。生命中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對,直到將來某一天,他突然能領悟到官場的規則或人生的真諦。
正因爲不懂,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擔架上看着天空中的雲彩發呆。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餘處,看上去非常恐怖,實際上卻都是些皮外傷。即便他現在爬起來騎馬,也不會對傷口的癒合造成太大影響。但旭子不願意那麼早從擔架上爬下來,宇文述老將軍還沒安排好由哪個將領負責斷後,他沒有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站起來充英雄。
臨出發前,李建成和劉弘基曾特地叮囑他儘早返回遼西。躺在擔架上裝傷重,是旭子眼下所能想到的最佳逃避斷後任務的辦法。利用這種的手段,他不但逃開了今天的例行點卯,還輕鬆地擺脫掉了宇文述大人昨天晚上特意爲雄武驍果營將士擺的慶功宴。至於去中軍領受任務的重任,在主將傷重的情況下,自然要歸宇文士及監軍代勞。
旭子想用實際情況提醒宇文述老將軍,目前雄武驍果營主將已經無法領兵。如果在此種情況下宇文述老將軍依舊想留該營兵馬斷後的話,這支隊伍理所當然的指揮者就會是駙馬督尉宇文士及。至於老狐狸肯不肯拿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冒險,旭子相信對方自有分寸。
事實上,宇文士及的傷比李旭重得多。他身上的鎧甲不如旭子身上的精良,手底下的功夫也遠不及旭子嫺熟。在昨天上午的強攻中,宇文士及全身多處受傷,其中有一處矛傷就在他小腿肚子上,以至於他現在連長時間站立的能力都沒有。但宇文士及還是堅持趕到了父親的中軍帳中,他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爲了提醒父親注意雄武驍果營的存在,恰恰相反,他現在希望自己的父親能暫時忘掉李旭,至少在拉攏對方爲宇文家族效力的事情上不要操之過急。
“你是說有人故意想將東征軍葬送在遼東?”在衆將散去後,宇文述皺着眉頭向自己的兒子追問。去年中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還沒有完全消退,直到今天,他說話時右半邊臉依舊沒有表情。這使得他說話時的樣子很恐怖,即便面對着的是自己的兒子,也很難表現出一絲溫情。
“萬歲派人通知您撤軍後,朝中文武卻遲遲無法關於派遣誰帶領第二支人馬前來接應達成一致。我查不到這件事情的幕後黑手,爲了保險起見,纔不得不說動了皇上派遣李旭前來接應。”宇文士及點點頭,小聲回答。
“那就怪了,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回去後報復麼?”宇文述的目光陰冷如刀,四下裡掃來掃去。居然有人敢暗算起宇文世家來了,難道他不怕斷子絕孫麼。要知道自從楊素和高穎死後,宇文家就是軍中第一大族。普通將軍見到宇文家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是誰這麼大膽子,居然敢主動捋老虎的鬍鬚!
“恐怕,他們更願意相信您回不到遼水西岸!”宇文士及搖搖頭,壓低了聲音提醒。“皇上已經寬容過您一次,如果這次三十萬大軍無法全師而回,恐怕明年咱們父子就得在嶺南見面了!”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當今皇帝楊廣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對於跟自己和得來的重臣素來很包容。宇文述去年喪師辱國,而今年依然能作爲主帥領兵,就是因爲皇帝陛下念舊的關係。但這種包容並不是無限度的,去年他帶領武將們把戰敗之責推到監軍劉世龍頭上,已經得罪了一大批文臣。今年大夥在沒有監軍擎肘的情況下依舊不能全師而返,那些文臣們必將借勢反撲,到時候即便皇帝陛下在寬宏大度,想必也不得不借宇文述的人頭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
想到這,宇文士及的左臉猛地抽搐了幾下,嘴角和眼角同時扭曲成了弧線狀。右臉卻依舊平靜如石,兩相對比,顯得他越發面目猙獰。
“還有,我們這次東來,居然被高句麗人堵在了半路上。如果沒有內應,我不相信乙支文興敢出城迎戰!”宇文士及看了看父親的臉色,繼續說道。
這次雄武驍果營在接應途中遇到的阻擊確實很蹊蹺,從時間上推算,如果沒有人故意像高句麗人透漏信息的話,烏骨城的守軍根本不會提前出現在徵軍回撤的必經之路上。而據昨天夜裡俘虜的口供說,乙支文興甚至把城中所有的男人都編入了軍中,留在烏骨城的守軍不到五百,並且全是些老弱病殘之輩。如果不是有必勝的把握,相信這個去年能被八百護糧軍嚇得縮在城中不敢出頭的傢伙也不會冒這麼大的險。
可到底是誰將隋軍的動向通知了乙支文興呢?這個幕後黑手一時還真難查找得到。朝廷中幾大世家早就被宇文家族的興旺氣紅了眼,這種不顧三十萬東征軍死活,借敵國力量削弱政敵實力的事情,他們每家人都能做得出來。
去年因干擾戰事受到武將們排斥的文臣們也可能借機下手。大隋一統天下後,文武之間對權力的爭奪一直沒停止過。宇文家是軍中第一豪門,也是所有企圖以文治國者的首要剷除目標。那些人爲了目的向來不擇手段,把軍情透漏給高句麗人的事情,他們不但有能力做,也肯定做得出來。
另一夥可疑人物就是一些曾經受到宇文家打壓的小家族,如唐公李淵、東北道大使薛世雄等人的親信。但這些人在朝廷中的影響力甚低,雖然與宇文家族罅隙較深,藉機陷害的嫌疑反而最小。
對所有內幕最清楚的人就是乙支文興,可他偏偏在戰場上被李旭給陣斬了,導致宇文家連問最後口供的機會都沒能得到!
“會不會是那個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宇文述將目光盯向兒子,帶着幾分兇殘的味道追問。
“他不喜歡咱們家,卻還沒學會借刀殺人!”宇文士及手扶桌案,差點從胡牀上跳起來。“乙支文興也不是他殺死的!昨天晚上他把身邊所有驍果找到面前,想找出真正立下斬將之功的那個人,結果弟兄們卻都不肯冒領,大夥一推再推,才把功勞推到他頭上!”
“也是,諒這鄉下小子也使不出這麼大的手筆!”宇文述聳了聳肩膀,左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成了輕蔑。“你身上的傷怎麼樣?如果傷得重就不要亂動!”
“我,我的傷沒事!他,他可不是個普通鄉下小子!”宇文士及的回答再次讓宇文述驚詫。看了看父親古怪的眼神,他又呲牙咧嘴地補充了一句,“我見過的鄉下小子中,沒一個像他這樣有心機。嘶――!此人閱歷淺,但學東西的速度極快。嘶――!領兵打仗時心思轉得也極快。嘶――!昨天中午孫郎中剛提到狼煙有毒,他就立刻想到了用毒煙瓦解敵軍鬥志的辦法!”
剛纔過於激動扯到了傷口,小腿處如刀扎一樣疼。爲了不讓父親擔心,宇文士及儘量不將痛苦的感覺表現出來,但在說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知不覺地連吸冷氣。
“我兒好像很欣賞此人?”宇文述皺着眉頭問道。這是又一件出乎他預料的事情。他有三個嫡出兒子,長子宇文化及狠辣果決,但行事有些過於魯莽。二子宇文又智及好高騖遠,華而不實。只有這個三子最合他的心意,既靈活機變,又懂得取捨之道,唯一不足的就是爲人有些自命清高。年青一輩中能被他看上眼的英雄極少,像今天這樣三番五次讚賞一個人,併爲之進言的情況,在父子之間還是第一次。
“不僅僅是欣賞,而是佩服!”宇文士及搖搖頭,又輕輕地點了點頭。“很難想象,一個從沒獨立領過兵的人,懂得粘着敵軍潰兵窮追猛打。昨天的戰果您也看到了,雄武驍果營總計陣亡了兩千多人,卻把三萬多高句麗兵馬打得潰不成軍!這可不是一句匹夫之勇能夠解釋的,那些驍果原來的戰鬥力怎麼樣,相信您心裡也很清楚!”
“他的確是個人才,越是這樣,我才越不放心他!”宇文述擦了把嘴角的涎水,搖頭苦笑。“你別忘了他是李淵一手提拔起來的,雖然眼下已經不歸李淵控制,但與李家的關係還是藕斷絲連。”
“以他的性格,未必會在李家的陰影下蟄伏太久!”宇文士及在胡牀上歪了歪身子,儘量讓大腿上的血脈能夠輸緩開,坐得時間太長,小腿肚子上又有鮮血滲出了裹傷的白葛布,但他沒時間去理會,眼下很多事情比處理傷口更重要,特別是關係到雄武驍果營的命運的決定,如果他不趁早提出來,父親有足夠多的辦法讓這支兵馬回不到遼西。
“爹,儘量別安排他斷後,這一次您得聽我的。”宇文士及看着父親,聲音細弱蚊蚋。
“聽你的!士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宇文述的眉頭猛地一跳,左右臉同時板了起來。
“別讓雄武驍果營斷後!”宇文士及的話語中帶上了了幾分乞求的意味,“這個人將來極有可能會建立自己的家族,咱們即便不能收服他,也沒必要給自己樹敵!”
“你好像在給他求情?”宇文述的眉頭第二次跳了跳,追問。
“他昨天又救了我一次,也救了您一次。我想,如果有機會,我想和他交個朋友!雄武驍果營的弟兄們對我都不錯,我想,我想幫幫他們!”宇文士及低下頭,艱難地承認。他不敢再看父親的眼睛,生怕從裡邊看到失望。對於世家大族的子弟來說,日常行事中,家族利益往往放在第一位,朋友二字絕對是一種奢侈。優柔寡斷,講感情,重義氣,在世家眼中比揮霍錢財,欺壓良善的罪惡還重。後者頂多會破壞家族的口碑,前者卻有可能在爭鬥中葬送整個家族。
“原來是這樣啊!”宇文述的語氣慢慢緩和了下來,一瞬間,他‘理解’了兒子的企圖。老三想保住李旭,給他自己收一個嫡系。宇文家基業將來肯定是化及的,士及雖然聰明,畢竟是老三。
家族權力傳長不傳幼,這是宇文家的規矩。如果老三想在家族之外給自己建立一個班底的話,做父親的的確不應該反對。弄“清楚”了兒子的目的後,宇文述慈祥地笑了起來。
他上前一步,和藹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我答應你,你按自己想的去做吧。回到遼西后,我也儘量把雄武驍果營給你留住,不讓皇上直接將它解散。如果你們能在征討楊玄感時立下些功勞,我估計這支兵馬就永遠都會保在你的手下。唉,爹老了,有時候想得少,沒太多東西留給你和智及!今後你有什麼需要爹幫忙的,儘管直接說。爹能幫你創造些便利,就創造些便利!”
“謝謝,謝謝爹!”宇文士及雙手支撐着桌面站了起來,激動地說道。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答應得這麼爽快。人才不爲我用,則必被我殺。這是從魏晉以來世家大族處事的準則,而今天,素來嚴苛的父親居然爲了自己破了一次例。
兩個親兵跑上前攙扶,被宇文士及用手輕輕地推開。“去,給我備馬!”他低聲命令。他想盡早把父親答應保住雄武驍果營不被解散的消息透漏給所有軍中弟兄。宇文世家不是知恩不報的家族,他爲父親的決定自豪,他想讓驍果營所有弟兄分享自己的驕傲。
“其實我拉攏他爲咱們家效力,對他來說並不完全是件壞事!”宇文述笑着送兒子走到軍帳口,目光中難得地閃出了一縷人性,“你如果想把他留給自己做臂膀,就需要更小心些,眼下朝庭中看好他的,可不止咱們宇文氏一家!”
“我知道!”宇文士及停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苦笑了起來。看着父親高深莫測的笑容,他突然間覺得腿上的傷口很痛,痛得銘心刻骨。
聽到宇文士及帶回的消息,雄武驍果營上下一片歡騰。最高興的是那些剛剛混到實缺不久的軍官們,這意味着他們從此以後就不用再四下尋找門路尋找差事。感激之餘,大夥對宇文士及的好感一下子多出不少。此人本來作戰勇敢,心思縝密,又肯盡心盡力替大夥的將來謀劃,當然是個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監軍。至於他平時那些說話尖刻,眼高於頂的壞毛病,念在其是含着金勺子出世的份上,也沒人願意跟他過分計較了。
而如長史趙子銘、校尉李孟嘗和明法參軍秦綱等身後背景與宇文家族罅隙頗深的將領則不以爲然。他們認爲天下沒有白吃的乾糧,宇文述父子既然主動向雄武驍果營示好,心裡肯定打着什麼不可告人的主意。因此,衆人私下裡一遍遍提醒旭子,請他勿必對宇文士及的好意多加防範。李旭聽了這些話,每每宛爾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否定,弄得大夥心裡很是失落,摸不清郎將大人到底揣着什麼念頭。
李旭心裡哪裡有什麼好主意,眼下無論智謀還是人脈,他根本和宇文士及不在一個檔次上。目前情況,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頭過河。宇文世家不好惹,李家、薛家、裴家、楊家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也不是他一個郎將所能惹得起的。反正各方現在正向自己示好,旭子乾脆就揣着明白裝糊塗,把彼此之間脆弱的好感維繫下去。趁着別人的耐心沒耗盡之前,他努力讓自己的實力快速發展壯大。由於缺乏閱歷和高人指點,旭子一直對官場上的事情懵懵懂懂。但當年草原上的教訓讓他清楚地認識到,別人想利用你,主要是因爲你有利用的價值,而不是你表現得有多恭順。一旦自己身上利用價值失去了,無論與對方關係走得多近,也難逃被人當作用過了的草紙一樣丟掉的命運。
利用裝病節省出來的時間,旭子悄悄地總結了自己初次作戰用血和人命換回來的經驗。有些經驗,如怎樣凝聚軍心,怎樣鼓舞士氣等,在楊夫子傳給他的筆記中有相應的論述。此時與實踐相對應,旭子對這些兵道的理解不覺又加深了一層。有些經驗,卻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也沒有記錄的。如擊潰一部分敵軍後,就緊粘着潰兵不放,利用敵軍的潰兵衝擊他們自己的陣腳,把恐慌像瘟疫般傳播,最後導致敵軍崩潰等,卻需要旭子自己感悟總結。雖然一時半會兒捕捉不到其中關鍵,但這些支離破碎的經驗已經如絲絲縷縷的晨光,不知不覺中滲透過他眼前迷霧。讓旭子看向周圍如林旌旗的雙目不再像原來那樣茫然,而是一點一點地匯聚出屬於他自己的光彩。
與此同時,張秀也在李孟嘗和趙子銘二人的幫助下重新組建了旭子的親兵團。三人都對宇文士及沒什麼好感,所以儘量避免在親兵團中出現與宇文家族牽扯不清的人。宇文士及覺察到有人在提防着他,卻也不跟幾個級別和自己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低級軍官較真兒,每天除了去中軍例行應卯外,其他時間都靜靜地躺在擔架上養傷,很少過問軍中具體事務。
他突然變了性子,李旭反而覺得不好將他冷落在一邊上。藉着探討給朝廷奏摺具體落筆細節的機會,旭子主動和對方接近。宇文士及見旭子知道好歹,也就放下身段來,仔細指點他具體措詞,哪些話不妨誇張,哪些內容一定要謙虛,如是連續幾天下來,旭子自覺受益非淺。
至於具體功勞要如何分配才顯得公正,怎樣突出一些人的表現纔會讓雄武驍果營內各方勢力維持目前的平衡等,李旭在幾個親信幕僚的參謀下,也拿出了一整套方案。抱着請教的心思,他將方案拿給宇文士及看了,宇文士及也沒有再度嘲笑他幼稚,反而提出了幾條非常有針對性的建議,由旭子自己最後決定是否加以改進。
三天後,旭子平生第一份呈遞給皇上的奏摺終於發了出去。又在一派融洽的氣氛中過了四天,大軍終於穿過烏骨水和大梁水上游的崇山峻嶺,來到了白崖城附近。由於在來援路上,旭子在幾個扼守道路的關鍵之處都駐了兵馬,這次遠征軍回撤非常順利。自從通過無名谷之後,大軍一路上根本沒收到什麼警訊,所以當看到探路的斥候氣喘吁吁地跑向中軍時,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片刻之後,中軍有命令傳出。卻不是因爲前方發現了敵軍阻路,而是大隋將作少監閻毗奉命攻打白崖城時,被毒箭射中,後於在撤軍途中毒發身亡。此刻該路兵馬全軍皆潰,高句麗人尾隨追殺,目前已經追過了大梁水。
所謂白崖城,不過是位於遼東城東北三十里外,位於大梁水北岸的一個彈丸之所。因爲地勢險要,守將高解又是個出了名只守不攻的縮頭烏龜。所以大隋遠征軍經過此處並沒有順路將其拿下。眼下卻不知道此人因爲什麼緣故長了膽量,帶着不到五千兵馬就敢捋大隋虎鬚。
當即,宇文述派了一萬精銳前去迎戰。敵我雙方在大梁水南岸惡戰一場,高句麗軍陣亡過半。剩下不到兩千殘兵士氣崩潰,藉着來時的木筏逃回了大梁水之北。
遠征軍中糧草已經不足,所以宇文述也不貪功追擊。在高句麗人眼前大搖大擺地撤了軍,一日後,順利與其餘六十萬大軍會師於遼東城下。
遼東城外大隋軍營,此時已經亂做成一鍋粥。原來,將作少監閻毗之所以奉命去攻打白崖城,是因爲兩天前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突然帶着親信逃向了那裡。大隋軍中的物資供給情況,遼東兵力的詳細部屬情況,以及國內叛亂勢力的影響範圍,作爲兵部二號人物的斛斯政都一清二楚。他平安逃走,等於將百萬大軍的後背賣給了高句麗,不由得大隋皇帝楊廣不氣惱。激憤之下,皇帝失去了應有的冷靜。放棄繼續攻打遼東城,連續兩日于軍中嚴查叛黨。自僕射之下,所有與楊玄感父子有關連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楚國公楊素文武雙全,前後執掌大隋軍務二十餘年,軍中將領近半出自他的門下。此外,他從開皇十二年起數度拜相,文臣中門生故舊不可盡數。楊廣這麼一追查起來,牽連可就大了。兩日內,竟然有尚書以下二百多名文職官員被撤職羈押,武將從將軍開始到校尉、旅率,被抓到苦囚營中候審的大小軍官更是不計其數。
禮部侍郎高士廉因爲與斛斯政多有交遊,被貶到交趾捉象。與楊廣素來交好的大文士王胄和虞綽也因與楊玄感有短詩唱和而被貶到塞上作戍卒。有幾個在近期還與斛斯政交往密切,又沒人在皇帝陛下面前辯白的武將甚至被直接推出轅門外斬首示衆,根本不給他們解釋的機會。一時間,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沒等宣佈戰敗,軍心已經大潰。(注1)
宇文述見狀,趕緊去御營晉見皇帝。看到老將軍入帳,楊廣從龍椅上走了下來,一把挽住對方手臂,仰天長嘆道:“朕自從繼位以來,未嘗辜負諸卿。諸卿爲何負朕致斯!”語罷,落淚不止。
許國公宇文述雖然素喜弄權,卻也知道此時不是打擊政敵的時候,賠了幾把眼淚後,低聲啓奏:“陛下高瞻遠矚,欲謀大隋萬世之基業。羣醜目短,怎解九天龍吟之聲。只是眼下亂兵氣勢正盛,陛下宜儘早回軍剿之。糧草不足,王師卻孤懸海外,終非長久之謀!”
聽肱骨重臣這麼一說,楊廣心中的怨氣稍微有所緩解。他本來就不算糊塗,略經點撥,已經知道此刻不能追究百官罪責,而是應該先回軍去保江山社稷。愣愣地落了一會兒淚,楊廣長嘆着命令道:“就依卿家之意,朕不和他們一般計較。當年魏武焚信,想必也是如此!”
“魏武止有三分天下,怎堪與陛下比肩!”宇文述趕緊躬身,謝過皇帝陛下的信任。
君臣二人又對坐着嘆了一陣氣,楊廣問起了此番東進始末。宇文述鼓動如簧之舌,將敵我雙方如何在馬砦水兩岸對峙,高元小丑如何嚇得膽子都裂了等情況一一奏明。嘆息只是千鈞一髮之時大隋不得不撤軍,才讓高句麗人又能苟延殘喘。說到歸途中受阻於無名山谷,宇文述將兒子宇文士及和雄武驍果營將士的功勞依次上奏,最後又再度起身,向皇帝陛下表達了對其派遣勇將接應的謝意。
“那李郎將領兵手段如何?”楊廣聽宇文述提到雄武驍果營,順口追問了一句。
“陛下目光如炬,竟擢良將於行伍!李將軍勇悍絕倫,每戰必身先士卒,斬將奪旗,宛如探囊取物!”宇文述站起身,非常鄭重地回答。
“如此,他倒是個難得的猛士!”楊廣笑了笑,點評。猛士之可爲將,不可爲帥,此番其救援之功雖然大,也只好將給他升官的想法先緩一緩了。
會師之後第二日,大隋皇帝陛下宣佈對所有與楊素父子有牽扯的人既往不咎。已經斬首者厚葬,已經發配萬里之外者除了高士廉外,其餘諸人皆遣使追回。庭議之後,楊廣下旨,命黃門侍郎裴矩執掌軍務,組織兵馬班師。老納言蘇威出巡關中,安撫各地。許國公宇文述統領十二衛府兵回軍征剿楊玄感,沿途各地駐軍統一受他調遣。鑑於雄武驍果營立下的戰功,朝廷決定將此營驍果盡數轉爲府兵,去掉驍果二字,直接稱爲雄武營,隸屬左騎衛,天子近衛府兵之一。待領取相應鎧甲兵杖後,該營兵馬隨同許國公宇文述去征討叛賊。
同時,朝廷下令除十二衛四府常備兵馬之外的其他臨時徵調來的士卒們結隊班師,待兵過涿郡後即可還家。因百萬大軍勞師無功,所以一干原來許諾的封賞俱留待班師後再議。消息傳出後,諸軍怨聲載道。及致當夜二更大軍拔營西返時,竟然有數萬士兵哄散而去。一時衆心洶洶,爭相奪路,亂成一團。諸道分散,人流滾滾,無復部伍。
六月二十九日晨,遼東城守將發現大隋兵馬盡去,城外輜重丟棄如山。唯恐是計,居然不敢出城拾揀。待又過了四、五日,後方的軍令送來了,遼東守將才扒開城門,尾隨追殺。除了擊潰了斷後的幾千殘兵外,在遼水東岸居然一無所獲。
高句麗人整頓兵馬,欲奪遼西,東北道大使薛世雄領了本部人馬隔河相待。對於這個殺人不扎眼的惡魔,高句麗君臣素來忌憚。雙方對峙了半個月後,高句麗人糧盡,不得不撤回遼東城。大隋遼西諸郡居然因此得以保全。
雄武營將士功高,而朝廷卻沒有及時頒發賞賜。將士們難免有些怨言,面對這種情況,李旭一時束手無策。監軍宇文士及見此,悄悄地命人整理了一份厚禮送到了黃門侍郎裴矩手上。於是,在大軍撤過長城後,皇帝的聖旨就又傳到軍中。各級將佐,均有升遷。普通士兵,也按功勞大小,頒發了銅錢、布匹等物作爲獎勵。只是對於一個主將,一個監軍,皇帝陛下在聖旨中慰勉有加,對於封賞一事,卻隻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