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劉弘基等人不盡心趕路,而是高句麗境內根本沒有任何一條大隋常見的那種寬闊筆直的馳道。遼東的所有道路全都是憑人踩出來的,有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全憑山川走勢水流方向自然形成。有的地方看上去平整如鏡,護糧隊卻不得不繞上一個大圈子。否則,按領路人宇文仲的說法,那是從來沒有人走過的沼澤,只看見野獸進去過,從來沒見到任何活物走出來。
天快亮的時候,大夥在一個不知名山坡陽面紮下了營。根本不用劉弘基下令小心煙火,沒有人還有心思弄口熱乎飯吃。幾乎在聽到休息號角的同時,將士們立刻像爛了的螃蟹一樣散了架。不一會兒,四下裡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咱們每匹馬上才帶了五石糧食,將士們全是輕裝,還累成這種樣子。東征軍大部分爲步卒,每人卻要攜帶三石軍糧……”望着四下裡七躺八歪的將士,錢九瓏不住地搖頭。
百里“急”行,以強健著稱的他和另一個李府家將樊興也累得筋酸骨軟。礙於在小輩們面前的顏面,二人才沒有在下馬後立刻倒下去。一邊整理行裝,一邊伺候李建成活動筋骨。此時,靠在他們身上的李建成卻累得路都不會走了,雙腿岔開,每一步都是端端正正的八字。
“這,這樣下去,可,可不行,白天的行軍,還,還可能遇到高句麗遊騎!不用,不用戰,咱們,咱們就敗了!”李建成趔趔趄趄地挪了幾圈,喘息着說道。
“讓大夥養足精神,休息好了再走。白天行軍,儘量控制速度,趕路不能太急,邊走邊警戒四周。如果遇到小股高句麗人,驅散了事。如果是大隊高句麗人擋道,就直接衝過去!”劉弘基皺着眉頭建議。
這是在草原上馬賊們對付官軍圍剿和商隊對付馬賊截殺的通用戰術,雖然在衝鋒過程中會有一定損失,但憑藉戰馬的速度,大部分人馬和輜重都能得到保全。以一支孤軍深入不測之地,這也是能活下來的最佳選擇。
聽了劉弘基的話,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的心中的興奮勁兒一掃而空。衆人沒資格參加李淵和心腹的議事,都以爲此番送糧如同出門散心一樣簡單,所以白天在劉弘基點兵時,他們死乞白賴地跟了過來。萬萬沒想到,這番出門散心的路竟如此難走,而且散着散着還會把小命散進去。
“劉,劉將軍,劉大哥,我,弟,弟兄們沒打過仗啊!”齊破凝臉皮最厚,趔趄着湊上前,輕輕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角,提醒。
“明天早上,我帶一百名老兵在前,仲堅帶他的那個團斷後,李府來的人護住馬隊兩側。你們這些人,躲在馬隊中間,把腿綁在馬肚子上。只要不掉下坐騎來,或被人流矢射中,就不會有事情!”劉弘基甩開齊破凝的手,拿了根樹枝,在地上輕輕畫了一個兵力分配示意圖。
此刻,已經沒有可能讓不願參戰的人返回遼東去,只有盡最大可能地避免路上的損失。李旭所部的那團騎兵中,有一百名新補充來的府兵,戰鬥力比護糧軍稍強,所以劉弘基把他們安排在了隊伍的最前方。李府派來的二十幾個侍衛個個身手都不錯,但人數太少,所以只能由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半護在側翼。衆人當中,李旭的騎術最高,箭也射得最準,由他領軍斷後,後衛部隊平安脫身的可能性最大…。
客串過幾個月馬賊的劉弘基經驗豐富,根據本部人馬的特點很快拿出了一個行軍方案。錢九瓏等人本來還有些擔心新上任的車騎將軍經驗不足,指揮不了這麼大一撥新兵。聽了劉弘基的提議,所有擔心立刻煙消雲散,心中還暗暗佩服唐公李淵會用人,恰當的時刻居然派了一個懂得馬賊戰術的內行來。
“弘基兄,我與你並肩做開路先鋒!”聽完劉弘基的提議,李建成主動請纓。
“子固是一軍主帥,軍心能否平安,咱們這些人能否順利地走回懷遠鎮去,都着落在你身上。所以,你不能親身犯險,表現得越輕鬆,對大夥的幫助也越大!”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請求。
李建成本想身先士卒,沒想到劉弘基考慮得這麼長遠。環顧左右,見錢九瓏、樊興等人都無異議,只好點點頭,接受了劉弘基的安排。
幾個核心人物又商量了一遍,補充了些細節。然後派親兵喊來隊正以上軍官,悄悄地把任務佈置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杆,待大夥養足了精神,吃過早飯,護糧隊再次拔營前行。幾個主要軍官各自散開,緊緊護住了糧隊的四周。看到陣型的變化,所有人都明白了此行並非遊山玩水,一個個不覺臉色蒼白,連握繮繩的手臂都僵直起來。
好在此地距離遼東城尚近,附近的高句麗人都被隋軍打怕了,輕易不敢上前惹事。偶爾在隊伍左右有小股的遊騎出現,看到戰馬帶起的遮天煙塵,判斷不出運糧隊的虛實,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走了兩個時辰後,衆人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都道高句麗人膽小,未必敢輕捋大軍虎鬚。王元通、秦子嬰等沒上過戰場的雛鳥的臉色也漸漸紅潤,一邊夾在大隊人馬當中向前走,一邊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起了玩笑。
“老齊,都說高句麗的女人很淫蕩,怎麼一路沒見她們出來歡迎王師?”
“三十萬光棍平趟過去,多少個女人也分完了,哪裡還有湯水留給咱們!”齊破凝涎着臉回答。
男人們鬨堂大笑,驚魂初定,色心立起,七嘴八舌地說起懷遠鎮附近幾個私寮中高句麗女人的好處,紛紛嚷嚷着此番一定要跟着大軍殺到平壤去,把高句麗王族的女人掏幾個出來,嘗一嚐到底是什麼味道。
衆新丁說得得意,劉弘基、錢九瓏等老江湖卻越走越是心驚。按常理,大軍千里迂迴敵後,不攻打沿途城市情有可原,關鍵地帶還是要放些人手,以備不測之需或者用來保障後勤補給。可護糧隊走了一夜另小半天,沿途居然一個隋軍建立的臨時據點都沒看見。這樣的情景就有些蹊蹺了。按理說,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行伍數十載,萬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纔是。
下午申時,護糧隊在一處山谷裡埋鍋造飯。趁大夥不注意,劉弘基偷偷將負責領路的宇文仲叫道身邊,低聲詢問起東征大軍沿途佈置。聽完了劉弘基的問話,宇文仲也直皺眉頭,四下看了看,以極小的聲音回答道:“在昨夜咱們安營的地方附近,本來有一個臨時營寨。裡面屯了五百多個兵,我回來送信之時,還在那裡換過馬。可今天早上路過那裡,居然一馬平川,連木柵欄都看不見了。翻過了前面那道樑,在烏骨水的上游,還有一個堡寨,按現在速度,咱們傍晚就能到達……”
“你怎麼不早說!”沒等宇文仲把話說完,劉弘基皺着眉頭斥責。
“我,我怕說出來影響軍心!”宇文仲也知道事態不妙,小聲跟劉弘基嘀咕。
對方是宇文家的人,劉弘基即便惱怒也拿此人沒什麼辦法,看了看附近不知道長了幾萬年的森林和好像從沒有過人煙的山巒,嘆了口氣,繼續追問:“翻過前邊這道山樑,距離馬砦水旁邊的營盤還有多遠?我問的是要多長時間能走到,別跟我說最短距離!”
“翻過了前面這道樑,再沿山谷向南轉,就到了烏骨水旁。沿着河東岸走,以目前速度,兩天,最多三天,就能到馬砦水旁的虎頭山。那附近有個寨子,當地人叫它泊汋,是秦長城的起點,咱們還有一千五百兵士駐守!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易手!”宇文仲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千五百人?”劉弘基哭笑不得。在大隋軍方給出的地圖上,根本沒有泊汋這個位置。但通過李旭私下找契丹獵人問到的地圖,他知道泊汋的大致方位。此地在烏骨城下游四十里,如果高句麗人從烏骨城發兵,半天就能殺到泊汋寨下。
“當初不是全殲了烏骨城守軍麼,怎麼沒趁勢將烏骨城哪下來?”
“當初劉世龍大人主張兵貴神速,認爲烏骨城內可能還有敵軍,未必能輕易被咱們奪下來,一旦它像遼東城那樣久攻不下,反而破壞了陛下的安排。所以,咱們只奪了泊汋,以便接應大軍凱旋!”
聞聽此言,劉弘基臉色更差。九路大軍主將個個都是打過多年仗的老將軍,居然聽一個文官的指揮就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真個是把高句麗傾國大軍都當成了泥偶了。若是自己是高句麗將領,哪裡還用接戰,派人奪了泊汋,再將馬砦水的浮橋拆掉,然後堵住大江西岸不讓隋軍回頭,不出半個月,三十萬兵馬肯定灰飛煙滅!
正焦急間,又聽到中軍附近傳來一陣喧鬧。劉弘基擔心李建成安危,趕緊扭過頭去詢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片刻後,王元通捧着一把綠幽幽的東西走了過來,邊走,邊笑着獻寶:“谷芽子,我們挖到了谷芽子,那邊,地底下,到處都能挖到!”
說罷,將一捧發了黴的穀粒放在劉弘基眼前,溼漉漉的,散發着一股酸味。其中幾粒殼兒沒脫乾淨的已經長出了三寸多長的新芽,生意盎然。
“是大隋軍糧!”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話語裡充滿了驚詫。
大夥宿營的山谷甚大,卻在半個谷底都挖到了發芽的穀物。每個埋藏點裡挖到的穀物都不多,只三、五斤而已,可成千上萬個埋藏點計算下來,此地少說也埋了三萬石軍糧。當下衆人議論紛紛,都不知道這軍糧是何人而埋。如果是隋軍輜重營被人截了,高句麗人必然將所有糧草都帶走纔對。即便倉卒間不能帶走,放火燒掉或集中埋在一處顯然也比分散了埋省力氣。何苦又挖這麼多小坑,播種一樣把糧草埋起來!
劉弘基向李建成使了個眼色,扣着宇文仲的手腕,將他拖到了樹林裡。看看距離護糧隊將士已遠,他刷地一聲拔出腰刀,惡狠狠地架在對方的脖子上,低聲質問道:“說,這是怎麼回事?大軍到底還有沒有糧草?”
“劉將軍,劉將軍,您別,別….”論武藝,宇文仲絲毫不在劉弘基之下。可看了對方那殺氣騰騰的眼神,他居然一點反抗之心都提不起來。一邊告饒,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還,還有吧,至少,至少將官還有!”
“放屁,將軍什麼時候會沒吃的!”李府衛士錢九瓏也着了急,一腳將宇文仲踢了仰巴叉,再一腳踩到對方的胸口上,怒罵道:“到現在了你還不肯說實話,信不信?爺們兒現在就殺了你,然後掉頭回懷遠鎮去!”
“別,別”宇文仲連連擺手,也不知是求大夥別殺了他,還是求大夥別調頭西返。結巴了好半天,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說道:“我奉命回來求糧時,士卒們已經開始殺馬。校尉以上每天還能保證兩頓乾飯,旅率、隊正之流,就只能一干一稀了!”
“***,那還叫有糧。既然斷了頓,你家將軍不趕緊撤,還等什麼?”錢九瓏氣得一拳砸在樹上,把人腰粗的松樹砸得來回亂晃。
“九路大軍,互不統屬。監軍只是劉士龍一個人,自然什麼事情都是劉大人來拍板。況且高句麗人已經請降,大夥只好緩緩退兵,以防被人家看出軍糧匱乏,再生了反悔的念頭!”宇文仲從地上爬起身,低聲替自家主將解釋。事到如今,他也明白無法向大夥隱瞞實情了,只好竹筒倒豆子般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原來長途奔襲之前,按照中原作戰慣例,每位士兵都攜帶了近三石口糧。府兵們身體強健,軍中又備有馱馬,所以隨身攜帶這點輜重本來不在話下。可誰知道遼東地形複雜,大軍又找不到合適嚮導,所行之路,要麼是山地,要麼是沼澤,這麼艱難的道路上,每人三石輜重就顯得太多了。(注1)走了兩日後,就有士兵偷偷地於宿營時在營帳內挖坑,將糧食埋掉以減輕負重。各級將領認爲過了馬砦水後,大軍可以就地徵糧,所以就默許了這種行爲。結果,埋糧行動越演越烈,到了後來,幾乎每個士兵都開始主動替自己減負。
大軍渡過馬砦水後,連戰連捷,打得高句麗軍隊不敢接陣。此時,軍糧已經瀕臨告馨,宇文述將軍主張撤軍,劉士龍監軍卻因爲自己放走了高麗宰相乙支文德,怕勞師無功,回去後被當替罪羊,所以堅決不同意撤軍主張。
九位將領各有意見,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聽從劉士龍安排,乘勝渡過薩水,威逼平壤,準備與來護兒將軍所部水師會合後,向對方借一些糧食。誰料三十萬大軍兵臨平壤城下時,來護兒因爲貪功貿進,已經被高句麗人擊退,根本無法再到指定地點與大軍匯合。而高句麗人此時還堅壁清野,把城外所有莊稼地全燒掉了。
聽到這,連李建成這沒打過仗的貴公子都知道隋軍前景不妙了,急得上前幾步,大聲質問道:“那還等什麼,要麼一股做氣衝進城去,要麼趕緊撤退,沿途宰殺馱馬應付!”
“本來說好了要置於死地而後生的,而高句麗這個時候又割地求和了。出征前,陛下曾經說過,一旦高句麗肯臣服,就不得再打。於是,大軍就只好接受了高元的和約,裝做糧草充足的樣子,緩緩退了回來!”宇文仲苦笑着搖頭,自己也覺得此番東征,簡直是像孩子玩泥巴般胡鬧。
“退到哪了,你回來前!”劉弘基從親兵手中扯來李旭辛苦畫就的羊皮地圖,指着上面東一道,西一道的墨線,語無倫次地追問。此刻,已經沒法再罵誰混蛋了,正如己方衆人昨日所料,三十萬東征大軍,把生存的希望全寄託在了這一萬石軍糧上。
“劉監軍先遣使報捷,然後宇文將軍就派了小的幾個回來。一路上馬不停蹄跑了六天,加上昨天和今天,整個過去了八日。按當時撤軍速度,此刻大軍應該已經渡過薩水,達到這….”宇文仲的手指在馬砦水南岸與泊汋口相對的一個無名山丘,低聲說道。
八天,沒有糧草供應的情況下大軍已經行走了八天,還得求老天保佑高句麗人講信譽肯承認那個城下之盟!劉弘基氣得兩眼發藍,恨不得把宇文仲抓起來用爛穀子噎死。但此刻顯然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護糧隊能早到達一刻,三十萬大軍就有可能多回來幾個人。況且宇文述等人裝腔作勢,徐徐撤退的做法也不能算錯。如果此舉真的能騙過高句麗人,說不定大軍還有生還的希望。
想到這,他趕緊命令親兵通知衆將士,以最快速度做飯,吃完飯後立刻趕路。從已經挖出來的穀苗上,已經有士卒猜到了遠征軍瀕臨斷糧的現實。因此,大夥也理解劉弘基的想法。半生不熟地弄了些飯填飽肚子,隨即驅趕着戰馬翻越山嶺。
這一帶已經是大梁水和烏谷水的源頭,山勢頗爲陡峭。半路上,不斷有馬匹踩空了石頭而折斷腿,衆人皆顧不得心疼。七手八腳將糧食卸到其他牲口背上,然後將受傷的戰馬從尺把寬的山路上推入深谷。聽着坐騎垂死之前的慘叫聲,每個人心裡都毛毛的,好像被推下去的就是自己。同時每個人心裡都期盼着,希望翻過這座山嶺,就能看見三十餘萬袍澤平平安安地出現在遠方的天際。一時間,大夥居然不像早晨剛出發時那般害怕,臉色雖然鐵青着,手腳的動作卻絲毫沒有落下。
衆人不顧性命賣力趕路,後半夜,大隊人馬終於成功過嶺。這一帶山巒雖然不能算高,卻一個接着一個。剛剛下得坡來,又開始攀另一道山樑。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稍微平緩些的土丘,藉着前半夜的月光,卻看見一座黑漆漆的營寨盤踞在大夥的必經之路上。
“是這裡了,咱們自己的營寨!我回來時還曾在此更換坐騎!”宇文仲高興地喊道,策馬就想往山上衝,卻被劉弘基一把扯住了繮繩,猝不及防,整個人差點兒掉下馬背來。
“你看看山寨,怎麼沒有任何火把!”劉弘基鐵青着臉,低聲提醒。
宇文仲一愣,瞬間明白了事情不妙。跳下戰馬,從腰間拔出一雙小橫刀,躡手躡腳摸了上去。
“來人,舉火把,展開大隋旌旗跟我上山,如有人進攻,立刻還擊!”劉弘基跳下馬背,大聲命令。如果此時山寨已經被高句麗人佔據,經過這小半夜的人喊馬嘶,對方早就知道隋軍靠近了,宇文仲一個人摸上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立刻有親兵上前,替劉弘基擎起大旗。被選爲先鋒的一百名老兵大聲吶喊着,一手舉盾,一手擎着火把,以夥爲單位分散成小股,緩緩向山坡上壓過去。出乎所有人預料,山寨當中既沒有人出來迎接友軍,也沒有人反擊,直到宇文仲的身影衝到了寨門口,也沒見到裡面出現任何動靜。
“衝進去!”劉弘基拔出腰刀,率先跳入了營壘。偌大個營壘內空蕩蕩的,地面上,被人丟棄的兵刃映着冷冷月光,照得人心底發寒。有人將火把拋入木頭和茅草搭建的臨時住所內,藉着躍起的火光,看到各種各樣的羽箭插滿了門窗和屋頂。
“這被人偷襲過,敵軍已經撤了!”宇文仲衝進去轉了半個圈,跑回來說道。
“先檢視全營,看看有什麼痕跡留下!”劉弘基低聲命令。
衆老兵答應一聲,分頭入營搜檢,大約半柱香時間後,幾個夥長陸續回來報告,都說此地已經成爲一所空營,非但沒有任何士兵駐守,連屍體都不曾找到一個。
“先安排大夥入營,注意不要喝這裡的井水。待會兒派人四下搜索,看附近有山泉沒有!”劉弘基雖然心中生疑,卻依然命令大夥入營修整。如果有敵軍出現在附近,護糧隊必須先恢復體力。否則,非但糧草運不上前線,自己一方還有被人全殲的危險。
這所被人廢棄的營盤雖然簡陋了些,總也好過了在山谷中露宿。急行軍一整天,士卒們早已精疲力竭,聽到將令,立刻依次入營,倒下去就是成片的鼾聲。劉弘基、李建成、李旭等幾個主要將領也累得筋酸骨軟,卻不敢睡,安排好了當值人手並四下派出老兵探索附近動向後,大夥聚到一間相對僻靜的房子內,低聲商討起明天的計劃來。
“看情況,高句麗人已經開始反擊!”錢九瓏第一個站出來,拋出了衆人始終不願意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一個話題。
“如果這個山寨附近的高句麗人都開始反擊了的話,恐怕泊汋寨也未必能保得住!”李建成看了一眼雙目血赤的宇文仲,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被人包圍的情況下,一千五百士兵很難在木製的寨牆後堅守兩天。高句麗人既然打定了將遠征軍困死的主意,泊汋寨他們勢在必得。照此推斷,運糧隊即便趕過去,也定然無法將軍糧交到宇文述的手上。
是繼續前進還是果斷後退,答案是明擺着的。但衆人誰都不願先開口說,無論誰先提出一個退字來,三十萬大軍的性命就等於被他親手捨棄掉。雖然這一點點軍糧即便平安送到馬砦水邊,恐怕東征軍也沒機會吃到其中一粒米。
沒等大夥得出結論,宇文仲“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發,對着衆人,“咚、咚、咚”不斷叩頭。那營房中地面甚爲堅硬,才幾下,他的額頭已經碰出了鮮血。劉弘基和李建成見此,收兵西向的話更是說不出口了。伸手去攙宇文仲站起,對方的膝蓋卻如同生了根般,死死地長在了地面上。
雙方正在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時,忽然,房間木門“乒”地一聲被人踢開。旅率李良一頭撞進,不知道是因爲吃驚還是憤怒,軍禮也顧不上行,手指窗外,臉色慘白,嘴脣上下顫抖,半晌才哆嗦着吐出了幾個字。
“人,人,人頭,快,快去!”說完,他一張嘴,眼淚、鼻涕和下午吃進肚子裡的乾糧同時滾落。
衆人見李良驚成這樣,知道外邊肯定出了什麼大事。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向院子。吐出一口晚飯的李良抹了抹臉上的污漬,終於緩過一口氣,號哭着罵道:“山後,山後河邊,天殺的高句麗雜種,他們不是人,不是人!”
“別哭,軍心爲重。發生了什麼事情,帶我等去看!”劉弘基低喝一聲,制止李良的哭泣。
後者經人提醒,猛然想起這是在軍營中,其中一大半是血都沒見過的新兵,咬牙止住了悲聲,拉起劉弘基手腕,向外就扯。關鍵時刻,衆人也顧不上責怪他失禮,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走下山坡。遠遠地先聽見了水流聲,接着,便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
“舉火!”劉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體,大聲命令。
幾個尾隨而來的李府侍衛同時將火把向前伸去,藉着跳躍的火光,大夥看見一個偌大的佛塔,從塔基到塔頂爬滿了蒼蠅和蛆蟲。乍見火光,蒼蠅受驚,烏雲般騰起,瞬間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質。
是人頭,數百個堆在一起的人頭。每顆人頭上,都瞪着一雙圓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