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薊縣向北,官道漸漸變得破舊起來。路邊的行人越來越少,兩邊的草叢裡,不住有五顏六色的山雞和驚惶失措的野兔跑出來,每當這時,商隊裡就有人拎着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夥的射藝實在不佳,追過半個山頭,野兔和山雞早跑沒了蹤影,只好空着手,悻悻地趕回隊伍中來。
在密雲縣紮營的時候,孫九和張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爭執。嚷嚷聲持續了小半夜,直到丑時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動身時,隊伍裡就多了四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然後商隊副頭目張三哥就向大夥宣佈說,這四個人是爲商隊僱傭的刀客,負責護送大夥到武列水源頭的奚人部落。而大夥需要付出的代價則是,每個人二十個錢,肉好、白錢不限。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跳了起來,說刀客僱得太貴,春天走這條道時,同樣是五、六十人的隊伍,每人只要付十六個錢就能僱到能雙手使刀的絕頂好手。
“你們說的那個雙刀劉和他的兄弟們折在黑石嶺了,這個月初發生的事兒。僱他的六十多個商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隻耳朵當作信物讓同伴帶回去向他們的家人籌贖金!”一向吝嗇的杜疤瘌突然轉了性子,顫抖着臉上的疤瘌威脅道。
大夥聞聽此言,脖子後都發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個銅錢,交付給張三哥統一保管。道上的規矩,啓程時說價,到地兒時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讓商隊蒙受了損失,所有損失都要從刀客的報酬里扣除。如果商隊沒遭受損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戰死了,商隊的頭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銅錢送到刀客們的家人手裡,哪怕是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萬里之外。
過了燕樂,官道就徹底消失了。腳下的道路變成了一條商販們用腳踩出的小徑,羊腸子般粗細,連兩騎並行都容不下。周圍的山也越發陡峭起來,巨巖壘壘,幾乎就擠在路邊上。而路的另一側則經常變成不可見底的幽谷,綠的,黃的,紅的,金的,各色樹葉把人們的視線遮擋住,讓你無法探究下面究竟隱藏着什麼,只能聽見淙淙的水聲和山風吹過樹枝時發出的嗚咽。
山,一座挨着一座,沒完沒了。人和牲畜都慢慢開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還是下坡。說是下坡吧,連青花騾子這種強壯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頸,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說是上坡吧,周圍的高聳的山巒卻告訴你,你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降。
人們都緊張起來,不再說話,甚至蠢笨的沙雞(注1)咯咯叫着從腳邊晃動着肥碩屁股跑過,也再沒人再有心思去追。孫九、張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粗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離開刀柄。而那四個賣命吃飯的刀客,則分成了兩撥,三個人走在商隊最前,一個骨架最大的人,扛着把門板寬的大刀綴在商隊末尾。
整個隊伍中,唯獨徐大眼和李旭鎮定自若。二人都出過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兇險。只是覺得又刺激,又興奮。平生走過的所有路,唯獨以此最爲精彩。興奮之餘,李旭還注意到了山上的樹木與家鄉的不同。家鄉的樹,大多生着寬闊的葉子,到了秋天這個時候,就會一點點變黃,然後飛雪般飄落下來。而山中的樹,卻是以細細的針葉松樹居多,其次便是柏樹,只有在山腳下或谷地裡才能見到楊、柳、棗和野杏子樹,越向山坡的高處,越是松樹的天下。所以山的顏色一直在發生着變化,底下的發黃,半山腰處發紅,再向上開始發綠,發黑,待黑色濃到無可再濃時,則突然變淺,成了灰藍色。那是岩石固有的顏色,高到此,已經沒有了樹,只有巨大的石塊,佇立在風中,閱盡古今滄桑。
“看,長城!”徐大眼突然從後邊喊了一嗓子,嚇得李旭差點沒栽下馬背去。側轉頭,順着對方的手指遠眺,只見一條土黃色,綿延萬里的巨龍,橫亙在左側的山嶺上。山,綿延不絕,巨龍,也綿延不斷,九萬里長風將巨龍的身軀吹得曲曲折折,龍的頭顱依舊高傲地揚着,揚在純淨的藍天之下,羣山之顛。
“那是蒙將軍率部衆修築的長城,東臨大海,西入祁連,一萬多裡。從秦漢到現在,已經佇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點着萬里長城,低聲讚歎道。在這歷史上最壯麗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驕傲,沒再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壯語。話語裡流露出的,全是發自內心的欽佩。
“可他的廟早就斷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羅將軍、衛王、長城修築者,這一路上,他見到、聽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蹟。每一個,都比書上記述得生動。但英雄們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羅將軍一面替朝廷戍邊,一面還要防着朝廷內部的彈劾。衛王殿下在橫掃突厥諸部之後的第二年暴卒,據說是殺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據徐大眼介紹,衛王是先皇撫養長大,最疼愛的異母兄弟。先皇在世時,曾經有把帝位傳給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長城的蒙大將軍的遭遇似乎更慘,史書上用四個字記載他的人生結局,身死,族滅。
“有這樣萬里長城,他哪裡還用得着人間香火?”徐大眼望着遠處的敵樓,滿臉崇拜。如果什麼可以叫不世功業的話,眼前的長城算其中之一吧。千餘年,草原上部落換了無數個,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面對這道人工屏障。
“後邊的人抓緊,從鮑丘水旁穿越長城,咱們就算出塞了!”孫九的喊聲遙遙地從前面傳來,打斷了兄弟二人的議論。
商販們陸續答應着,如一條長蛇般,緩緩加快了移動速度。這樣險惡的山路,能早結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險要異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頭來,大夥只有乖乖舉手投降的份兒。
現實永遠與人們的欺騙相左,孫九所說的出口就在燕樂的東北方。一千年滄海桑田,鮑丘水不知道何時變了流向,從北折向南,把長城某個不知名的關口衝做了兩段。大隋立國後,沒時間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沒在這裡駐軍。所以,這段城豁口就變成了商隊們逃避孝敬官府錢的理想選擇。
實際上,這裡距離燕樂的直線距離沒多遠。出了這道豁口,就真正離開的大隋。出了這道豁口,也等於真正進入了燕山。
燕山萬里。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從牲口背上跳下來,拉着繮繩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現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頂着它的屁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腳上離家時剛剛換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腳指頭帶着血泡,從鞋前端探了出來。腳後跟也開了口,每邁出一步,腳前腳後就同時傳來鑽心的痛。肩膀上的繭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層,頂着牲口屁股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知覺。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與風中的塵土膠合起來,糊在皮膚上,偶爾一動,便散發出可以令蒼蠅暈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況看起來比他略好,價格不菲的長袍早已被樹枝掛成了袈裟,貼身而穿的精緻短褐也被掛得四處是口子,風一吹,便露出裡邊白皙,但骯髒的皮膚。一雙爬山專用快靴,也與李旭腳上的鞋子做了難兄難弟,前面見“蒜瓣”,後邊見茄蛋。
李旭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和王麻子等人沒了分別,一樣髒,一樣憔悴。想想這樣的生活還要伴隨自己很長時間,渾身上下就不寒而慄。想想父親這麼多年來過得全是這樣的日子,卻從來沒在自己和母親面前叫過一聲苦,內心深處就更體會到了什麼叫父愛如山。
“我一定要賺到錢!”李旭用力推着坐騎的屁股,暗自發誓。這樣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結束,爲了自己的將來,也爲了父母。
“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勞其身形,餓其體膚,行弗亂其所爲,增益其所不能!”坐騎前,徐大眼嘟囔着把繮繩掛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前拉。累成這樣,他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離家前,父親本來告訴他,徐家可以利用買通官府的辦法讓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買來流民,冒充他去從軍。但是,他拒絕了。或者說,他更想抓住這個機會到外邊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學到的東西與外邊的世界連接起來。
這樣,纔有機會振興整個家族。並且在浩瀚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衛王楊爽,如大將軍蒙恬,如虎賁中郎將羅藝。
少年人緩緩向前,向前,雙腳邁過萬里關山。
有一天,山,突然消失了。就像腳上已經變成了老繭的血泡一樣,消失得只剩下幾點痕跡。
眼前的景物驟然開闊,無邊無際,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荒野橫亙在商隊面前。幾座‘小山孫子’在遠處低低的趴着,用脊背頂起頭頂上半圓形的藍天。那天藍得純淨,藍得乾脆,藍到一點渣滓都沒有。
藍天下,微微泛黃的野草翻卷着波浪,映出一層層風的痕跡。高可齊腰的草尖起伏跌宕,裡邊沒有隱藏牛羊,也沒有野獸,沒有石頭,除了草,什麼都沒有。一條大河就在不遠處的草尖頂端絲絛般向南飄蕩,無橋、無渡、也看不見帆影,如果不是那順着風傳來的嘩嘩水聲,你根本無法相信其是真實的存在。
“嗷!”地一聲,商隊裡所有人都發了瘋,扔下牲口,不顧一切地向大河跑去。這是濡水,草原上一條寬窄不定的季節河!見了此河,即意味着商隊徹底走出了燕山,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奚部的遊牧區。
走出了燕山,不僅意味着此行成功在望。還意味着與山賊遭遇的機率減小了一半,大夥可以平平安安地賺一次安穩錢。激動之下,幾乎所有年青商販都衝了出去,不顧高原秋涼,手捧着河水狂飲。飲夠了,則將身上已經分不清顏色的衣服扯下來向草尖上一丟,赤着身子走進河中央。
李旭發現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都變結實了,撮掉半擔老泥後,身上的肌肉從皮膚下面一塊塊緊繃出來。而在行程初始時總被磨破的雙肩,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洗盡泥巴和污垢,那些曾經火燒火燎的地方變得光滑、平整,肉墊子般,與別處皮膚迥然相異。這是生活留下的痕跡,此後將和他相伴,直到永遠。
徐大眼也變成了野人,一絲不掛地站在水裡,與商販們同樣用河泥和草根來清潔身體。從河上游出來的寒風早已把他白皙的皮膚凍成了淡紅色,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出河水的冷。只是一味地向身上撩水,撩水,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男人。
在濡水河畔休息了一夜,孫九帶着大夥再度動身。不再被大山的陰影所壓抑,商隊很快活躍起來。特別是杜疤瘌、王二麻子幾個,自以爲僱傭刀客立了首功,說話的嗓門格外響亮。
“旭倌哪,旭倌!幫我把馬肚帶緊一下。行李歪了,向上推推。嘖嘖,你這小子怎麼這麼笨,連這點兒小事兒都弄不好!”
“旭倌,旭倌啊,給杜叔把這件包裹掛到馬背上去。三歲邙牛十八漢,你這麼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怎麼這麼笨呢!”
不知不覺間,李旭再次成了衆人的小跟班兒。有了那一晚的經歷,他已經徹底認清了這些叔叔伯伯們的“慈祥”。所以答應得不再那麼痛快,即便是實在無法推脫了,也盡力做得“笨”一些。不是弄得牲口受驚,就是用力過大,把歪在左側的行李推得向右歪去,再不就用力過猛,一下子拉斷了綁帶。但是,他自己和徐大眼的行李、牲口,總是被照料的乾淨利落,從來不會出現走到半路散架的現象。
衆人指使不動他,心裡就落了氣。有孫九在旁邊鎮壓着,大夥也不敢過分拿他怎樣。發了幾回牢騷後,決定用其他手段讓這小子得到些教訓。
打擊一個年青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孤立起來。老江湖們走過的橋比李旭走過的路還多,很快就找到了收拾他的最佳策略。所以,杜疤瘌、王麻子等人快速變成了歷史迷,紛紛圍繞在徐大眼身邊,主動要求他談古說今。
年青人都有表現自己的,這一點,徐大眼也不能例外。他雖然自幼被按照智勇雙全的標準來培養,雙眼經常能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秘密,但總體來說,如今的他心中還沒有太深的城府,很快就落入了老江湖們的圈套。
從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投筆從戎,到伏波將軍馬革裹屍,徐大眼娓娓道來。能來到草原上看看前輩英雄們的足跡,讓他胸懷激盪。他本來就知識淵博,口才又佳,被王麻子等老江湖有意無意的幫腔,很快成了商隊的核心人物。就連孫九、張三和那幾個見多識廣的刀客,每逢休息時,都喜歡圍到徐大眼身邊來,喝上一碗熱水,然後聽這個博學多聞的後生講古論今。
每逢此時,李旭總是坐在人羣外圍,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老實說,他曾經忌妒過徐大眼,但現在,他看向徐大眼的目光卻非常平和。經過那天跟徐大眼小酌,李旭領悟道,是自己和徐大眼的出身不同,決定了現在彼此之間的差距。在自己還沿着家鄉門前的小河溝與夥伴們互相甩泥巴的時候,徐大眼已經開始在教習的指導下,分析總結《呂氏春秋》的精義。當自己跟夥伴們揹着草筐追兔子的時候,徐大眼練習的是馬槊、騎弓。自己剛剛開始識字啓蒙,徐大眼已經背完了《孫子兵法》、《吳子兵法》、《黃石公三略》和《司馬法》。自己曾經的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當一名縣裡的戶槽。而徐大眼,卻從生下來就揹負起了讓徐氏家族崛起的重擔。(注1)
這種差距在短時間內無法逾越,同樣是逃避兵役,自己是爲了避免當一名死在半路的小雜兵。而徐大眼是爲了給他一身的本事找到合適的價錢和出售時機。兩軍交戰,徐大眼可以憑良家子弟的身份縱馬舞槊,陪伴着主帥衝鋒陷陣。而自己,想攢錢買一把合格的馬槊,至少要在這條商路上跑上三年!
但這些差距不是天塹,完全可以憑個人努力來慢慢彌補,九叔說得好,莫欺少年窮。自己還不到十五歲,有的是時間去學習。實際上,與徐大眼一路同行,自己已經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易縣縣學裡那個,除了書本外什麼都不懂,同齡少年中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對手的李旭。
想起在易縣城時那個自己,李旭發現自己的確不虛此行。無論這一趟生意最後賺不賺錢,自己都看到了許多先前沒機會看到的東西,領悟到了許多先前不可能領悟的人生道理。
‘也許,這就是長大。’少年坐在火堆旁,悄悄地對自己說。小狼甘羅蹲在他的腳邊,望着跳動的火焰,眼睛裡閃出一串串金芒。
離開濡水三天後,商隊如期來到了奚人最大的一個部落所在。令人絕望的是,這個草原上數得着的大部落居然消失了。四下裡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千根東倒西歪的木樁,和一圈圈氈包留下的痕跡。彷彿告訴商販們,他們沒有迷路。只是主人家有大事要忙,上萬家族成員在入秋後集體遷徙去了未知所在。
商販們抱着腦袋,陸續蹲到了地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之外,所有人出塞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趁着秋末冬初,天剛開始變冷的時候賺上一筆快錢。每年這個季節,胡人部落都會根據夏、秋兩季所收集的乾草數量,決定越冬牲畜的多少。大批老弱牲畜被宰殺,大批的雄性牲畜被賣掉,乾肉、生皮、牲畜的價格都會在瞬間跌到谷底。只要平安走完這樣一趟,整個冬天,商販們的家中都能聽見歡笑聲。
可是,奚人部落遷徙了。草原上手最巧,能提供精美毛毯和鋒利佩刀的奚族部落遷徙了。商販們沒等開張即遭受到了重大打擊。最大的一個奚人部落發生遷徙,其他小的奚族部落肯定也追隨着移動。如果大夥不能在落雪之前把手裡的貨物拋售掉,這次買賣就可能血本無歸。如果逾期不掉頭南返,草原上突然而來的暴風雪,就有可能把這支小小的商隊全部吞沒掉。
有人開始低聲嘆氣,更多的人開始咒罵奚人缺德,搬家也不肯事先通知一聲。商隊的兩個頭領孫九和張三則鐵青着臉,走到稍遠的地方商量如何面對眼前的困局。
突然而來的打擊讓李旭也感到很迷茫。臨行前,父親和他約定的第一落腳點,就是這個奚部。比起兇悍的突厥人來,奚部以脾氣平和得多。更關鍵的一點是,這個部落距離中原足夠近,家鄉有什麼風吹草動,李懋可以託商隊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過來。而這一切安排,都隨着奚部的大搬遷落了空。草原上那一個個氈包留下的圓圈,彷彿還帶着奚人的體溫。告訴李旭,你的計劃很完美,但世界變化實在太快。
蒼茫暮色裡,氈包的痕跡散發出縷縷白煙。晚風吹過,把人們的咒罵聲,哀嘆聲,遠遠地傳了開去。告訴附近一切生靈,有一夥人被困在了這裡。
“嗷――嗷――嗷!”有野狼的聲音遠遠傳來,在數千根木樁間縈繞。
“嗷-嗷-嗚!”小狼甘羅扯着嗓子唱和。聲音就像一個剛剛開始發育的男孩,纖弱,沙啞。絕望的人們立刻被甘羅的不恰當舉動所吸引,一個個對它怒目而視。甘羅自知惹了禍,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跳起來,逃到了李旭身後。
“都是這個狼崽子鬧的,整個一災星!”王麻子突然跳起來,指着李旭罵道。
“對,我早就跟九哥說,讓他別帶這個狼崽子。逆季出生,又是獨伢,肯定不是好東西。他偏不聽,偏不聽,看看,禍事來了吧!”杜疤瘌氣急敗壞,撐着佩刀,從地上站起來,大聲指責。
都是這個愛惹事的小雜種和他的小狼鬧的,剛出發,就讓大夥賠了彩頭。然後一路上就諸事不順,走哪哪賠錢。在薊縣逛窯子,又碰上這個小災星管閒事招惹胡人,害得自己差點軟掉。出來賭兩手換運氣,反而又輸了一百多文。
“災星,肯定是它!”人們無法解釋奚人爲什麼不早不晚在他們趕來前遷徙,把滿腹怨氣發瀉了出來。
“它不是災星!”李旭站直了身軀,山一般擋在小狼甘羅身前。杜疤瘌等人看自己不順眼,這點他早知道。一路上對這些人的欺負,他也是能忍則忍。但李旭不能讓他們傷害甘羅,這個小狼是他的夥伴,除了徐大眼外唯一的朋友。
小狼甘羅從李旭身後跳出來,前肢下伏,後腿緊繃,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吼。這個威脅動作嚇了杜疤瘌一跳,趕緊向旁邊閃。不料腳下卻絆到了跟爛木頭,一下子磕了個狗啃屎。
“嗷-嗷,嗚嗚!”甘羅發出勝利的吼叫,不屑地甩了甩尖耳朵,蹲在了李旭腿邊。幾個看熱鬧的人紛紛笑了起來,生活雖然苦澀,但如果你認真面對,總是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發現些有趣的笑料。
“你們兩個災星,今天有你沒我。說吧,你們兩個一起走,還是趕走這頭小狼!”杜疤瘌在鬨笑聲中爬起身,“嗆啷”一聲,把短刀拔出了大半。王麻子緊隨其後,手裡握着根木棍,虎視眈眈地看向甘羅。
李旭楞住了,他沒想到有人居然這麼無恥。擡頭看向衆人,卻發現商販中不少人相信王麻子的話,認爲今天的意外完全由甘羅引起。而少數清醒的人,卻抱了看熱鬧的心態,對王麻子等人的行徑不聞不問。這種情況,是他預先沒有料到,父親也沒叮囑過的。四下張望,想找九叔求援,卻發現孫九和幾個刀客都不知去了哪裡,附近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趕那頭小狼走,否則大夥還會繼續倒黴!”受了王麻子的盎惑,或者單純爲了給自己找個發泄怒氣的理由,十幾個面目愁苦的商販握着刀柄,慢慢地靠了過來。
“它不是災星!”李旭喃喃地辯解,被衆人逼得一步步向後退。杜疤瘌得勢不饒人,伸出大手,準備把他拔拉到一邊去。孫九說大夥不準欺負這混小子,老子趕走野狼,總沒問題吧!
手指尖傳來的痛楚卻告訴杜疤瘌,他又碰到了硬茬。擡起滿是疤瘌的老臉,他看見自己的手指被一雙白淨,但有力的手掌掰成了直角。
“哎!”“直娘賊”杜疤瘌和王麻子同聲罵道。一個趕緊向後縮手指頭,另一個抱着腳在地上亂蹦。小狼甘羅則趴在李旭面前,嘴裡叼着半隻草鞋,雙眼冒出幽暗的光芒。
“想打架,跟我來。拳腳,兵器,隨便你們兩個挑!”徐大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了過了,站在李旭身邊,衝着杜、王等人說道。
“你!欺老忤逆!”杜疤瘌甩動被掰痛的手指,對徐大眼不乾不淨地叫罵。
“是你們兩個爲老不尊在先。疤瘌――叔!麻子――叔!”徐大眼拖長了聲音答道。腳尖輕挑,把一根奚人遷移時遺棄的長木杆踢到了半空,伸手抄在手裡,對衆人說道:“一起上吧,還有誰想欺負人,我讓你們欺負個痛快!”
王麻子和杜疤瘌兩人怎肯在一個小輩面前失了威風,拔出短刀,惡狠狠地跳步上前。還沒等李旭找到趁手傢伙迎戰,徐大眼不慌不忙,把木杆向地上一捅,左右一撥,兩個老惡棍已經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
這一手玩得實在是漂亮,連幾個試圖跟在杜疤瘌身後打太平拳的商販都被嚇蒙了。捂住腰刀,慢慢向後退去。杜疤瘌、王麻子見衆人士氣要散,大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試圖攜手找回場子。剛剛邁出腳步,膝蓋處與上次同一個地方再度被木棍打中,腿一軟,又摔了個狗啃屎。
兩個惡棍爬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開始哭罵徐大眼欺負上年紀的老人。罵李旭的父親不懷好心,弄個災星兒子來壞大夥財路。罵其他商販是窩囊廢,明知道災星在旁,卻不敢出頭。幾個平素與杜疤瘌交好的商販被擠兌到了死角,再度按着腰刀圍攏了過來。
徐大眼看得心頭火起,木杆一摔,重重地砸在身邊的草地上。“你們給我閉嘴,再亂嚼舌頭,休怪我下手狠。想憑人多欺負人少麼?誰敢上前,我姓徐的保證,整個河南諸郡,再沒一家店鋪會收你們的貨!”
此話一出,比手中的木棒子還有威懾力。圍攏過來的衆人立刻退了開去。杜疤瘌和王麻子也被嚇得止住了哭聲,瞪大了眼睛開始想別的歪主意。
“好威風啊,好大殺氣!”人羣外,傳來孫九的聲音。衆人皆嚇了一跳,閃開一條通道,把孫九等人讓了進來。
“九叔!”李旭和徐大眼趕緊施禮。這下禍闖得有些大了。孫九是商隊的首領,商隊成員打架生事,完全歸他處理。他剛纔只聽見徐大眼威脅衆人,卻沒看到衆人怎麼欺負李旭。如果他想刻意偏袒王、杜等老江湖,完全可以憑着衆人的支持,把徐、李二人趕出商隊。在這樣空曠的草原上,一沒有嚮導,二沒有經驗,兩個少年的結局唯有餓死一條。
即便孫九秉公處理此事,爲了維護商隊的團結,他也可能順從衆人之意將甘羅趕走。寒冬將至,一個多月大的小狼在荒野中,基本上沒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人家欺負你,你不會還手麼,非得靠別人護着?”孫九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頭稍稍偏向徐大眼,依舊是怒目而視,“他們是匈奴,還是胡人,值得徐大將軍下如此重的手?”
“九叔!”兩個少年都紅了臉。徐大眼見事不妙,趕緊扔下木杆,拱手賠禮:“晚輩失禮,請九叔責罰!“
“哼!”孫九怒氣衝衝地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了憤憤不平的大夥:“從這向北兩天路程,有一個新遷來的霫人部落,很大。郝老刀兄弟他們上次去過,可以給咱們帶路!咱們今晚連夜啓程,後天上午就可到達!”
“真的?”瀕臨絕望的人羣立刻沸騰了起來,什麼災星,什麼禍害,統統忘到了九霄雲外。霫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巧手,那裡皮貨精美,毛毯花式繁雜,百姓脾氣也比突厥人善良。並且,霫部還提供一樣好東西,在其他部族,無論多少錢也買不到!(注2)
“千真萬確!”被稱爲郝老刀的刀客紅着臉向大夥保證:“兩天之內肯定到達,一個半月前我從那裡趕回來,認識他們的族長!”
“這下,可發達了!”王麻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說道。鼻涕眼淚依舊東一道西一道地掛在臉上,人卻笑得比揀了元寶還開心。
“沒出息!”孫九看看轉眼中陷入癲狂狀態的大夥,低聲罵了一句。轉過身,把李旭和徐大眼拉到了人羣之外。
“你們兩個小東西,不知道尊敬長輩麼!”孫九呵斥聲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得見。商販們得到了好消息,心情舒坦,早不把打架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孫九給兩個少年什麼樣的懲罰。
“旭子!”孫九伸出手,輕輕搭在了李旭的肩膀上,低下頭,用只有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安慰道:“今天的事兒別往心裡去,人走路,難免有踩了狗屎的時候!”
“謝謝九叔!”李旭感動地施禮。老人不擅長言辭,但說出的話裡卻充滿了人生的智慧。
偷眼看了看商販們的反應,孫九低聲叮囑:“要麼別打架,要打,就打得他們再不敢惹你。通常兩個惡漢在一塊混,誰也不敢欺負誰。一個惡,一個善,纔是真正的大麻煩!”
說完,孫九輕輕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狡猾的笑容,卻讓人感到格外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