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八)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連綿不絕。阿史那咄吉世駐馬於距離長城百步之遙的一座小山上,兩耳豎立,眼中依稀燃燒着綠色的火焰。

遠處傳來的角聲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對敵人衝鋒時纔會吹響的軍樂。但此刻,本應是他麾下的狼騎在向長城頂端衝鋒時候,就在角聲響起之前,憑着多年的行伍經驗,他已經確定守軍瀕臨崩潰的邊緣。

可那些本該潰敗下去的討厭傢伙仍然站在城牆上,寧可與衝上來的狼騎同歸於盡,也不肯後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時間內,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關的“亡命徒”們抱着從城牆上跳了下來。高大的城牆、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會粉身碎骨。而在雄關之上,還有更多的長城守護者從垛口後站起身,對着狼騎們張開“熱情”的雙臂。

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記憶當中,中原人從來沒這樣勇敢過。雖然他的父輩們一生都匍匐於大隋的膝蓋下,但父輩們是輸給了隋人的陰謀,而不是輸在了武力上。自從他阿史那咄吉世接過汗位後,稍近、益狹、衝撞、騷擾,通過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地蓄意挑釁,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經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來面目。那是一羣非常柔弱的傢伙,欺軟怕硬,勇於內鬥而怯於公戰,豪傑們對自家百姓張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溫順得恨不得把妻子兒女都獻上來承歡。

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一羣與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們勇敢、團結、無所畏懼。比起部族武士們那種近似於瘋狂的蠻勇,中原人的性格則像這月夜中的長城,沉靜、理性並且堅強。

草原上連年受災,跟着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戰鬥中搶奪到糧食和財產,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難逃餓死的命運。所以武士們把戰死當做了解脫。而守衛在長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轉過身去便能逃離生天,他們卻冷靜的選擇了戰鬥,彷彿那是長生天賜予他們的榮耀和職責。

“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這樣?我即便打下了長安,身邊還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邊忠誠的侍衛,忍不住有些懷疑自己南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大隋朝已經亡國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勢他打聽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樣的危機,可以說,突厥國在外敵面前將沒有半點還手之力。但中原人反應卻遠遠超出了常理。那些長城守護者明知道自己背後已經沒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無論立下多少功勞也未必能得到賞賜,他們依舊在戰鬥,彷彿本來就是爲戰鬥而生,守護長城便是他們生存的全部意義。

他們傷亡已經過半。

他們背後沒有援軍。

他們甚至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國家,新建立起來的朝廷未必能記得他們的名姓,也不會回報他們今天所付出的一切。

可他們身影卻依舊屹立在長城之上,堅強不倒。

起風了。呼嘯的風聲逐漸掩蓋了遠處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邊的羊毛大纛搖搖欲墜。幾名身強力壯的侍衛趕緊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製的旗杆。另外幾名面目姣好女奴託着一件白色皮裘跑近,雙手舉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

“大汗請更衣!”始必可汗的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相繼策馬跑上山坡,爭先恐後向大汗表示自己的關切之情。自從當年雁門一戰受了風寒後,阿史那咄吉世的身體便越來越脆弱,稍有些冷熱變化,就會咳嗽好幾天。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貴族們本來不同意由始必可汗親自指揮。但迫於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頭老虎阿史那骨託魯的壓力,始必只能咬緊牙關堅持。(注2)

草原上只尊重強者。強者無時無刻都必須保持自己的風範。如果讓骨託魯看出來始必的身體已經像風中的殘燭一樣,恐怕沒等將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們自己就得先在窩裡打起來。

至於眼前這兩頭老虎,也不過是在耐着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彎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乾淨利落地披在了甲冑之外。同樣,他也不能讓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看到自己身體真實情況。他的兒子阿史那什鉢苾的年齡還小,威望手段都不足,還無法獨自支撐起整個國家。

“這裡有我們二人盯着,大汗儘管放心回營休息!”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彷彿根本沒覺察到始必對自己的防備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後誠懇地繼續勸告。“山中風急,戰場上血腥氣又重。大汗萬一受了寒,這數十萬弟兄該聽誰的號令?您儘管放心,今夜我們一定將眼前這道關牆拿下來。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會插在長城最高處!”

“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潔白的皮裘、潔白的戰馬,再配上他蒼白的面孔和閃爍的白牙,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頭孤傲的蒼狼,正在山頂上凝視自己的獵物。,

“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證!”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本能地向後帶了帶戰馬,猶豫着答應。

“你二人拿什麼保證?長城上還有多少守軍,援軍到底來沒來?援軍的主將李世民立過哪些戰功,用兵的習慣與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麼?”始必可汗繼續微笑,就像一個慈祥的哥哥在教導兩個年少無知的弟弟。事實上,三人的確是親生兄弟,只是彼此間的做着讓對方早死的夢而已。

“這——!”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兩個無言以對。心中暗罵:其實你也不知道,裝什麼聰明啊!臉上卻露出畢恭畢敬地表情,彷彿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錯誤。

“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們側翼與身後仔細搜索!”始必的臉上依舊帶着笑,眉頭卻緊皺成了一團。“立刻去,別在這兒耽誤功夫!”

“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賀咄一抖繮繩,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驢肝肺,這個委屈別人願意忍,他可不願意再忍。有長城擋着,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夥側翼和身後來。但藉着安排斥候的機會躲始必遠一點兒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臉。

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齡比阿史那莫賀咄稍長,也更能沉得住氣。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舊涎着臉勸始必注意身體。“我想那些守軍也到了強弩之末了。今夜我在這督戰。明日一早,大汗再親手奪下關牆。”他卑微地弓下半個身子,以便讓始必看清楚自己臉上的忠誠。“我保證,四下裡多加小心。無論李世民什麼時候趕來,都不讓他討了任何好處去!”

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這麼着急替我指揮麼?”他問,然後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大汗明察!”俟利弗騰地從馬背上跳下,攙扶住始必搖搖欲墜的身體。幾名侍衛迅速圍住坐騎,七手八腳將自家主人擡下馬背。突厥大汗始必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嗽聲一聲比一聲激烈,彷彿要把五腹六髒都從喉嚨裡咳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來!給我水!”

周圍所有人都慌了神,趕緊從女奴懷中掏出一直用體溫暖着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裡的駱駝一樣大口大口地喝着,一邊喝一邊繼續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滿頭是汗,一邊用力敲打始必的後背,一邊不斷地說話解釋自己剛纔的行爲。

“我是,我是擔心大汗的身體!大汗應該明白我的好心。”

沒有人理睬他的話,在始必身邊的謀臣和將領眼裡,他只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後退數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

說罷,也不待始必答話。他拔出彎刀,再次跳上馬背,兩腳一夾馬肚子,便欲衝下山去和守軍同歸於盡。

如果死在敵人手裡,他的妻兒老小會得到妥善照顧。如果被垂危的始必當做阿史那什鉢苾繼承汗位的障礙給宰了,他的妻兒老小雖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舊會血流滿帳。狼的子孫之間沒有親情,無論任何民族,富貴之間也不講究親情。你看,眼前的兩支大隋兵馬,不也是互不相援麼。雖然他們都是中原人,不是蒼狼的後代!

“行了!我又沒說不相信你!”關鍵時候,始必終於停止了咳嗽,喘息着說了一句。

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臉上的汗或者眼淚,緩緩拉緊戰馬的繮繩。已經準備加速的坐騎被他前後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亂蹬,踩得草葉泥土四下飛濺。

他在生死之間走過了一回。卻不知道,剛纔始必可汗同樣在生死之間徘徊。看看掌心咳出來的血塊,始必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東方的骨託魯是頭狼,兩個弟弟也是頭狼。如果骨託魯領兵來爭奪汗位,小什鉢苾會有援軍麼?

長城上,那淒涼雄渾的角聲,再一次燒痛了始必的心臟。大聲喘息了一會而,從生死之間走過一回的始必可汗終於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決定。看了看手足無措的弟弟,他幽然說道:“我要親自打完今天這仗。娘子軍主帥是個有本事的對手!這樣的對手,這輩子並不好找!”

“大汗已經擊敗了她。城上的士卒,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俟利弗跳下戰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邊,低聲恭維。

“她不是輸在我手裡。”始必輕輕搖頭,“但能毀掉她,也是老天賜予突厥人的福分。”

“長生天保佑突厥!”雖然聽不懂哥哥在說什麼,阿史那俟利弗依舊大聲附和。

“所以,我活着的時候,絕不會讓人傷害你!”始必不知道從哪裡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聽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動,又是發懵。

光有感動是不夠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數十萬大軍,阿史那俟利弗毅然舉手發誓:“大哥。我今生只要還能呼吸,就絕不讓人傷害到什鉢苾!”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舉刀,便不會被人征服。”始必微笑着點頭,彷彿了卻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還在燃燒的城牆,他又幽幽地補充,“其實,中原那邊也一樣。不過,這話人人明白,卻有幾人能夠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麼迴應,只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衝着自己麾下的幾名將領吩咐道:“告訴弟兄們不要急着破城了。轉爲佯攻,把戰鬥拖延到天亮。不參與攻城的,就地整理鎧甲和兵器。不要亂了陣型!”

“這?是!”將領們無法理解他的命令,還是答應了一聲,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丟掉已經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馬。擡頭又看了看在血與火之中燃燒的長城,他突然將話題轉向了東部戰場,“骨託魯那邊可有信來?他已經殺進涿郡了麼?”

“沒有。”阿史那莫賀咄想了想,大聲迴應,“但我聽說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聽從骨託魯和蘇啜附離的命令。而是推舉了李旭作爲他們的大埃斤,結伴返回了月牙湖!”

兄弟三個都把割據於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託魯作爲共同的防範對象,所以每當兄弟三人之間鬧了不愉快,提一提骨託魯的倒黴事,便能讓彼此之間的關係緩和不少。這回,骨託魯的作用顯然又開始奏效,始必臉上立刻暖和了起來,笑着道,“我也聽說了此事!那個附離,的確名不虛傳!”

“我還聽說,有個叫王須拔的傢伙,逆着骨託魯的來路殺向了草原。沿途焚燬了很多部落,害得骨託魯麾下的各部埃斤們天天嚷嚷着要早日回家!”難得見大哥高興,阿史那俟利弗趕緊繼續抖落骨託魯的短處,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

“這倒是個厲害手段!骨託魯遇到附離,也算遇到對手了!”始必又笑了笑,彷彿骨託魯跟自己根本不屬於同一姓氏。

“他的可敦,據說也是李旭先前拋下的。骨託魯撿別人的剩馬鞍,卻終日含在嘴裡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說越開心,居然把一些捕風捉影的也扯了出來。

這回,他又把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豎,笑容立刻從臉上消失,“咱們突厥人,不要學漢人的壞毛病!女人找個強壯的男人做依託,有什麼錯處?只有最強壯的蒼狼,纔會有母狼圍着嚎叫。只要它們能爲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屬於過誰?”

“嗯,嗯,大汗說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氣,嘟嘟囔囔地答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很多習慣早已與中原貴族類似。雖然他們不在乎搶奪別人的女人和財產,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過來前,卻要保持完璧纔可。

“咱們突厥爲什麼屢遭磨難,就是學了太多漢人的壞習慣!”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搖了搖頭,苦口婆心的教誨。“如果你這點都領悟不到,讓我今後怎麼放心把大纛交給你!”

“大哥,大哥在說什麼?”突然而來的幸福讓阿史那俟利弗頭暈目眩。他無法確定始必是在試探自己,還是真的有心將汗位傳給自己。嚇得連連後退,一邊擺手一邊迴應,“大哥,我一定會努力幫助什鉢苾!決不讓任何人傷害他!”

“什鉢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長嘆。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着傳位於子,而不是兩個弟弟其中一個。但眼前這場戰鬥讓他看明白了許多事情。手足相殘,一家人近在咫尺卻互相算計,以什鉢苾的年齡和資歷,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計過兩個族叔麼?還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時痛快一些,把汗位繼承順序定下來。免得日後突厥人也重蹈眼前這些中原人的覆轍。

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處張望,實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這位大哥到底錯了哪根筋。先前還恨不得將自己除之而後快,轉眼便又將自己擡到了雲天之上。

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裡糊塗地死,所以寧願再退一步,藉以讓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着他長大!我也會努力輔佐他,讓他繼承咱們兄弟的基業!”

始必笑了笑,轉頭命令自己身邊伺候筆墨的大梅碌,“你將我今天的話記錄下來,明日一早公之於衆。如果將來我受到長生天的招喚,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來繼承。阿史那俟利弗與我相聚時刻到來後,必須將汗位傳給我的兒子什鉢苾。如果有人違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殺他。我恕殺人者無罪!”

“大哥!”這回,阿史那俟利弗終於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馬前,淚流滿面。追隨在始必身邊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們趕緊上前將俟利弗攙扶起來,七手八腳拍去他膝蓋上的泥沙,然後給他披上一條同樣潔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戰馬。兩位身穿純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並絡而立,用皮鞭指點江山,哈哈大笑。

“你說,骨託魯打破涿郡關牆了麼?”始必一邊指點夜色中的江山,一邊追問。

“破不破,都不會有大汗這邊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點頭。

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張望,遠遠地,看見一道火光自長城外亮了過來。緊跟着,幾十名斥候飛持而至。

“報大汗,有敵軍自左翼殺來,數量不明!”領先的斥候馬上舉起一塊羊皮,大聲喊道。

“傳令三軍,放棄關牆,圍殲來敵!”始必手中的馬鞭遙遙指向火光起處,大聲喝令。

天漸漸亮了起來,沉睡了一夜的太陽從山的頂端懶懶地露出半個頭,將柔弱的光芒灑在了長城之上。疲憊不堪地萬里長城被陽光曬醒,輕輕地抖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傷口,發出低低的呻吟。“嗚——嗚嗚——嗚嗚——”一聲響亮的號角瞬間打破沉默,將成羣成羣的烏鴉從戰場上驚起得振翅而起。“啊啊,啊啊!”吃了一夜人肉的鳥兒盤旋不去,在黑褐色的山坡上投下烏雲般的陰影。山坡上那些枕籍的屍體瞬間被陰影覆蓋,瞬間又被陽光照亮,明明暗暗,無止無休。每當光與影交替,便隱約有白色的霧氣慢慢從屍體上升起來,縈繞,縈繞,彷彿是一個個不甘心離開的靈魂,兀自眷戀了已經冰冷的身軀。

沒等戰場上的死氣完全被陽光蒸發掉,阿史那骨託魯便迫不及待地在全線發動了進攻。昨日的激戰讓他大折威風,今天,失去的顏面必須從敵軍那裡找回來。那不僅僅涉及到他個人的榮辱,而且涉及到幾十萬突厥人的安危。狼羣自有狼羣的規則,萬一被其他部族發現貌似強大的骨託魯汗其實不堪一擊,漠東草原很快就會換上新的狼王。

而新的狼王不會給骨託魯汗留任何生存之隙。漠北和漠西的阿史那家族其他兄弟,也不會認認真真地施以援手。一個被打敗的大汗沒有任何幫助價值,他們會恨高興地看着骨託魯汗被人砍下腦袋,然後才藉着給骨託魯報仇的名義趕過來,接受其治下的牧人和草場。同樣,如果始必兄弟被敵人趕下王座,骨託魯也不會發一兵一卒。這是狼羣的生存規則,幾千年來,無人會打破。

三處隘口的守軍顯然沒有料到狼騎這麼早就會撲上來,反應非常慌亂。至少葫蘆澗是這樣,站在距離戰場六百步左右的一塊岩石上,骨託魯能清楚地看到長城守護者們那跌跌撞撞的身影。磨盤大的石塊呼嘯着飛過,將守衛者和他們身旁的城垛一道推上半空。濃濃的煙塵立刻瀰漫開來,取代死屍上的霧氣與鴉羣的翅膀,重新遮斷昏暗的日光。

“轟!”“轟!”沉悶的巨石落地聲無止無休。砸得整個山谷都瑟瑟發抖。守軍連夜修補好的城牆就像頑童在沙灘上堆出來的樓臺般,轉眼間就被砸出了幾條深深的裂口。狼狽不堪的守護者們幾度衝出城門,試圖搗毀聳立於高臺上的投石車,卻都被狼騎用羽箭射了回去。經歷了昨天的一場惡戰,攻守雙方都總結出了不少戰鬥經驗。守軍知道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是投石車,千方百計想將其毀掉。而狼騎在長城被出新的豁口之前,也決不直接攀爬城牆做無謂的犧牲。

四百步的距離,只要狼騎和部族武士們不犯昨天同樣的錯誤,守軍根本不可能找到威脅投石車的機會。出擊不利的守軍又集中起了十幾輛牀子弩,試圖用弩箭來挽回局面。從山谷上空呼嘯而過的晨風毫不客氣地將巨弩託了起來,輕飄飄地不知道丟向了何方。

長生天似乎真的聽見了薩滿們的祈禱,有意無意地開始給突厥人幫忙。從太陽爬上山坡的一霎那,風就一點點變大。隨着懶洋洋的旭日越升越高,山谷上空的風也越發強烈,漸漸地,敵我雙方的角鼓聲都掩蓋不住高空中的風聲。而那些被投石車砸起的濃煙一升出谷外,便立刻被吹成一縷一縷菸絲。絲絲縷縷的煙塵快速飄遠,快速分散。半個時辰後,高空中的急速行走的流雲也被染成了暗黃色,昏沉沉地,就像發了洪水的季節河。

這是一個適合殺人的好天氣。牀子弩的威力大打折扣,投石車的威力卻絲毫不會被風力影響。在波斯人的指揮下,操作越來越熟練的“炮手”們甚至能將巨石落地點的誤差校正到二十步之內。每每兩塊巨石同時飛出,必然有一塊擊中城牆。隨着時間的推移,長城上的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越裂越超過守城者的修補能力。“乒!”又一塊巨石落下,將幾名扛着沙包修補城牆的守衛者擊倒在地,血,立刻順着裂縫汩汩流下,淌過在守護者的血跡,爲長城外表重新塗上一抹殷紅。

那是令一切食肉動物興奮的顏色。山谷裡等待多時的狼騎們興奮地大聲歡呼。他們知道,再這樣下去,也許用不了半個時辰,眼前的城牆就要倒塌了。失去了城牆的保護,懦弱的中原人怎麼會是武士們的對手。特別是在着羽箭威力大減的天氣裡,天時、地利的保護盡去,守軍怎堪狼騎一擊。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機靈的薩滿們又開始圍着投石車大聲唱歌。他們不懂軍事,但他們知道勝利已經近在咫尺了。沒有長城作爲屏障的守軍不可能頂住四十萬部族勇士的輪番攻擊,昨日那名令人膽寒的敵將即便是頭老虎,也架不住咱家麾下狼多。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部族武士們跟着薩滿用人皮鼓敲出的節奏伴唱。勝利在望,曙光在即,衝破眼前這段城牆去,中原便是頭沒有犄角的羔羊。

一片歡呼聲中,阿史那骨託魯慢慢走下岩石,在侍衛的伺候下爬上馬背。他是整個山谷裡唯一可以騎馬的人,也許因爲所處位置高,目光便不像下屬們那樣喜悅。持續接近一個時辰的狂轟濫砸幾乎將眼前着最後的障礙徹底毀掉,也許下一個時辰,他就可以在遠處最高的那個烽火臺上一邊飲酒一邊觀看長城內騰起的火光。但狼王的直覺卻告訴骨託魯,眼前一切並不像看到的那樣簡單。長城後也許隱藏着什麼危險,非常強大,非常兇猛。骨託魯無需看到它便能感覺得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夜裡隱藏着一頭巨大的猛獸,只要聞到它的氣息,所有獵食者和被獵食者都會瑟瑟發抖。

這種感覺令人極度不舒服。特別是在所有部將謀臣都士氣高漲的時候。骨託魯在馬背上東張西望,幾次想命令投石車停止攻擊,全軍撤離山谷以防不測。但話到了嗓子眼上,他又理智地閉上的嘴巴。

如果被看不見的敵人嚇退,無論以後發生事情能否證明他此刻的判斷正確,東塞草原都不會再有他的立足之地。狼王的身份尊貴無比,但狼王卻不能隨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爲他身邊閃着無數雙窺探的目光。

“大汗準備現在就給敵人致命一擊麼?”大梅碌阿史那侯斤見自家主人坐立不安,以爲骨託魯是急於獲勝,笑着提醒。“依照老奴之見,不如等長城上的豁口再大一些。弟兄們一次衝鋒便可以將其拿下!”

彷彿與他的話相呼應,隨着“轟!”地一聲巨響,緊鎖在葫蘆澗隘口上的長城塌開了一條半丈長的口子。濃煙之中,守軍丟下兵器四散奔逃。一直持刀備戰的部族武士們則大聲歡呼,手舞足蹈。但得主帥一聲令下,便立刻衝上去將整個隘口拿下。

“傳令三軍,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牆一步!”骨託魯忽地從馬背上挺直了身體,聲嘶力竭地喊道。

“是,大汗!”衆親信被他怪異的舉止嚇了一跳,答應一聲,立刻用角聲將骨託魯的將令傳了出去。迫不及待的部族武士和狼騎們沒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來了如此荒謬的命令,氣得兩眼冒火,扭過頭,一同向骨託魯所在之處望來。

“投石車,繼續。將這段長城全部摧平!”骨託魯不理睬周圍燃燒着的目光,繼續瘋子一樣叫喊。

“是!”突厥王庭從極西之地重金僱傭來的波斯人輕蔑地撇撇嘴,重新抓起指揮旗。能將如此高大寬厚的城牆砸開一道豁口,幾乎已經是投石車威力的極限!將整段城牆摧平?難道骨託魯以爲長城是他部落裡的木柵欄麼?

腹誹歸腹誹,波斯人既然拿了突厥王庭的錢財,只能按骨託魯的命令行事,雖然這個命令在他眼裡看起來是那樣的愚蠢與懦弱。巨大的石塊繼續飛出,將豁口兩側的城牆砸得搖搖晃晃,再沒有守軍敢於靠近豁口處,連關牆最高處的烽火臺上,也再沒巨弩還擊。長城守護者們似乎準備放棄無謂地掙扎,默默接受老天安排的命運。

看到遠處的豁口不斷加寬,狼騎和部族武士們隱約理解了骨託魯的打算。“大汗準備讓我們前進的道路更寬闊些!”他們亂哄哄地喊道。這個理由勉強可以被接受。反正長城的命運已經註定,大夥不必計較早一刻晚一刻攻入它。

看到被砸開的豁口周圍沒有任何動靜,而自己麾下的部衆也慢慢恢復了安寧,骨託魯的心態稍稍平和了些。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順便抹去目光中的焦灼與不安,將頭轉向剛纔向自己進言的梅碌,低聲吩咐道:“侯斤,你用角聲聯絡一下,問問其他兩處山谷,守軍的反應如何?”

“是,主人!”大梅碌阿史那候斤向骨託魯躬了一下身,抓過傳令兵手裡的號角,奮力吹響。臨近山頭上的突厥號手聽見問訊的角聲,立刻抖擻精神,把骨託魯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向遠方傳遞。片刻之後,山谷外也傳來遙遙的角聲,先遠後近,先模糊後清晰。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豎起耳朵聽了片刻,再次跑到骨託魯馬前,低聲回覆,“稟至高無上的主人,麒麟谷的戰鬥還在繼續,按您的命令,苦頭伯克領軍佯攻,敵人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黃花豁子……”他小心地看了看骨託魯的臉色,然後繼續,“黃花豁子那邊,李旭帶領守軍又殺了出來。投石車沒等架好便被盡數毀掉。咱們僱來的,咱們僱來的波斯人也被殺了五個,剩下的三個退出了山谷,死活不肯再靠前了!”

“廢物!”骨託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低聲怒罵。

“是!那些波斯人全是廢物!”阿史那候斤嚇得一哆嗦,團着肩膀附和。骨託魯的脾氣很差,如果是換做以往,他肯定要無辜地吃上幾鞭子。但是這一回,阿史那候斤等了好半天,預料中的痛楚卻沒有等到。他的主人兼堂兄骨託魯大汗非但沒爆發,而且低聲笑了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陰冷的笑聲令人聽起來心裡發毛,本能地就想往遠處躲。

“嘿嘿,嘿嘿,嘿嘿!”骨託魯越笑越開心,越笑越開心,終於開始仰頭大笑。什麼危險都沒有!李旭既然上了自己的當,被麾下愛將央素特勒拖在了黃花豁子,就不可能再出現於眼前的葫蘆澗!而只要自己能順利拿下葫蘆澗,幾個波斯人死就死吧,就是把央素特勒及其麾下的武士全搭給他又能怎樣。失去了長城的掩護,他難道還能擋住突厥人的腳步麼?

“大,大汗!”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顯貴大將都被笑得毛骨悚然,望着骨託魯,低聲呼喚。

骨託魯笑着迴轉頭,壓在心上的巨石轟然落地。“砸,砸,砸,給我砸!”彎刀直指長城,他大聲命令。“繼續砸,砸塌了它。勇士們,舉起你們的刀來,向長城靠近。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

“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各部武士興奮地大叫,在突厥將領們的指揮下,大步向長城殺去。

投石車激起的濃煙中,殘破不堪的城牆依舊站在山谷盡頭,靜靜的,無憂,亦無懼。

傳說中,蒙恬修築長城時曾經在地基中封了一條小龍。

某一日,龍會自己醒來,自己保護自己。

眼看着武士們已經靠近城牆,指揮投石車的波斯人爲了避免誤殺同夥,只好悻悻地停止了拋射。灰頭土臉的守軍在低級將領的逼迫下,戰戰兢兢地從倒塌的城牆後露出半個頭,向突厥人射出零星的羽箭。但很快,他們便被蜂擁而來的狼騎嚇破了膽子,丟下弓,狼狽地向後跑去。任督戰的將領刀砍斧剁,堅決不肯回頭。

“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見敵人如此軟弱,衝鋒中的部族武士們愈發士氣高漲。即便不小心被流矢所傷,也迅速地拔掉箭桿,趔趄着跟隨大隊向前撲。

“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武士們像聞到了魚腥味道的蒼蠅,越衝越勇。靠近城牆豁口的用掌心按住斷牆,一躍而入。距離豁口遠的則爭先恐後向豁口處擠。還有個別膽大者異想天開,揮動馬刀便向阻塞隘口的城門上剁去。結果令人喜出望外,已經被投石車砸得搖搖欲墜的城門才被剁了幾下便轟然而倒,向武士們敞開了一條通往財寶與糧食的金光大道!

“殺,殺,殺!”見第一波衝上前的武士已經攻擊得手,山谷裡的狼騎更是羣情激昂。個別部落埃斤甚至不待骨託魯的將令,便率領麾下武士衝了上去。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親貴雖然還能約束住身邊部衆,焦急的臉色卻已經洋溢於言表。經過當年楊廣吃飯不要錢,樹上掛綢緞的的刻意炫耀,中原的繁華景象已經深深地在部族武士們的心裡紮了根。中原的屏障已經倒塌,如山的財富近在咫尺,試問哪個人還能按捺得住?

面對着部將們咄咄逼人的目光,阿史那骨託魯不得不妥協。雖然在潛意識裡,他依舊認爲勝利來得太快。曾經把自己打得落荒而逃的李旭,不可能一點後招都沒留地任由葫蘆澗失手。但此刻他已經身不由己,只能一邊調兵遣將,一邊在心中默默地向長生天禱告,禱告此戰不要再節外生枝。

長生天肯定聽見了骨託魯的呼喚,率先攻入關牆的狼騎和部族武士幾乎沒遭遇到任何抵抗。殘破的城牆後,不斷傳來他們的歡呼與吶喊之聲。而這些歡呼與吶喊就像荒草上的火星,頃刻將後續部隊的士氣點得烈焰滾滾。也吞部衝上去,邪拔部衝上去了,烏樑部也衝上去了。轉眼之間,已經有兩千多名部族武士和狼騎衝進了關牆內,後續的大軍依舊如潮水般澎湃而至。這種情景讓骨託魯又一次懷疑了自己的直覺,雙腿一夾戰馬,在衛士們的簇擁下衝向了第一線。

他要在千軍萬馬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敢。昨天的戰敗主要是因爲準備不足,今天,他不會再重蹈昨日覆轍。除了身邊着數千黑甲親衛外,山谷之後,他還事先準備了一萬五千多名弓箭手,即便一時失利,他也可以命令弓箭手射出一條死亡地帶,斷不會再被中原將士粘着打。

關牆上被砸開的缺口太窄,狼騎們越向前,速度便越慢。急於入塞搶劫的各部武士秩序很差,拼着命地向入口擠,根本不講究個先來後到,長幼尊卑。而骨託魯的號令在此時已經不管用,即便他亮出羊毛大纛,也沒有人給他讓出去路。

這是戰鬥的狂熱。武士們的心裡,此時已經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沒有了對權勢的敬仰,只剩下了對財富,對勝利的渴望。他們喊破了嗓子,不知道疲勞。擠破了肩膀,也不知道疼痛。被袍澤們踩腫了腳面,也顧不上叫罵。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向前擠,向前擠。

就在此時,烽火臺上突然傳來一陣角聲,“嗚嗚,嗚嗚,嗚嗚————!”,低沉悠長,若乳虎嘯谷,巨龍初鳴。角聲方落,已經登上斷城的突擊者們全都停住了腳步。非但如此,衝到城門洞裡的武士們,也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旋即看到了魔鬼般,一個勁地向後退,後退。山谷中的武士和狼騎們卻看不見前方的異常,仍在繼續地向前涌,將那些試圖後退的傢伙堵住,推着他們繼續前進。

前方卻不再是暢通無阻。只見城門附近旌旗搖動,居然有四個團的步卒在校尉們的帶領下,沿着通往城牆頂端的馬道衝殺了下來。那馬道本爲替城頭守軍提供增援之用,此時卻被長城守衛者們反過來使,登時收穫奇效。狼騎和武士們沒料到靜悄悄的城頭居然埋伏了這麼多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已經衝入城牆向前跑了小半里的先頭部隊發現後路出現敵軍。趕緊轉身回奔。耳畔只聽又一陣催命角響,四個團的步卒從附近的樹林中,土丘後席捲而來,手中長槊橫刀揮舞,砍向突厥人如砍瓜切菜。(注1)

倉促之間,衝入長城內的狼騎與武士們哪裡能做出正確反應。有的慘叫一聲,轉身便逃。有的試圖頑抗到底,被博陵弟兄立即刺成蜂窩。攻擊得手博陵弟兄絲毫不停頓,解決完了衝入關牆內的敵軍,立刻迎面殺向城牆。在行進過程中,八名校尉互相配合,帶領麾下兄弟左一轉,又一轉,行雲流水般,將兩千四百多名弟兄交叉在一起,組成了一個三角大陣。

三角陣一抵近城牆,亂哄哄衝上來的武士們立刻抵擋不住。想繼續轉身逃命,卻被自家袍澤簇擁着,半步也退不得。正惶急間,數百杆長槊交替刺來,將無處躲避的武士們全都捅成了血葫蘆。

看到自己跟前袍澤的們的慘狀,狼騎和武士們嚇得“媽呀!”一聲,不顧一切後擠。後方的狼騎與武士卻依舊剎不住腳,繼續前衝。兩相擠壓之下,秩序更亂,幾乎是被博陵軍用長槊割葦子般,一層層割翻在長城豁口附近。

血順着殘破的城牆瀑布般淌了下來,屍體如亂石般向城外滾。生命如秋葉,瞬間凋零,瞬間被山風吹散。被中原財富晃花了眼的劫掠者們卻沒有被人血澆滅心頭的慾火,仍在不顧一切的前衝,前衝。

衝上斷城,被刺翻。踩着被刺翻的屍體,另一波武士衝上斷城。發現前方的槊林,回頭已晚,只好被同伴的身體推搡着,主動向長槊上送。一層層屍體交疊,直到城牆倒塌處的泥土被人血衝成了沼澤,再也站不穩人的時候,部落埃斤的突厥伯克們才突然清醒,明白自己又上了一個大當。

“撤,遠離城牆。遠離城牆!”依舊不待骨託魯統一調遣,各部武士們紛紛後退。山谷裡的袍澤們根本來不及與戰敗者協調行動,只能人挨人,人擠人,靠無限制的擠壓騰出一線生存空間。

但這狹小的生存空間轉瞬消失,隨着一陣變化的鼓聲,攻擊得手的博陵軍沿着已經不存在的城門快速衝出。就在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們的眼皮下從容整隊,然後踏着鼓聲的節奏,緩緩推向前方。

“又是如此!”被擠壓在距離城牆三百步處進退兩難骨託魯後悔得差點將腸子吐出來。剛纔他之所以敢於下令讓武士們放手進攻,一方面是被形勢所迫。另一方面,卻是根據“李旭已經殺出黃花豁子”這個情報做出的判斷。按照骨託魯心中的小算盤,既然李旭已經在黃花豁子殺出去了,博陵精銳就不可能在葫蘆澗這裡等着自己。等李旭發現上當從黃花豁子趕來,自己已經輕輕鬆鬆全取葫蘆澗隘口。

誰料,從黃花豁子那邊殺出去的根本不是博陵精銳,雖然當先的將領也打着李旭的帥旗。而眼前這隊從容結陣而戰的兵將,纔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博陵軍,連昨天殺得突厥人個個膽寒的長槊和陌刀都沒有來得及擦拭。

舉着被人血潤成了淡紫色的利刃,博陵軍死死咬住了突厥狼騎。葫蘆澗的地形比黃花豁子略寬,所以博陵軍前鋒所排三角大陣也比昨天略寬了些。兩千四百人排成了近三十排,步伐與士卒間隔非常整齊。與此同時,從被突厥人砸破的斷牆後,陸陸續續翻出了兩千餘名江湖豪傑,清一色的一手朴刀,一手皮盾,吶喊着附着與三角陣的兩個斜邊上。

那些江湖豪傑的配合生疏,但殺人技巧卻遠強於博陵士卒。突厥人的風頭被打下後,葫蘆澗兩側的山坡上幾乎成了江湖豪傑們的雜耍場。落了單的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根本支撐不了一個照面,就被江湖豪傑們以簡潔無比的招式一刀剁翻在地,然後一刀砍斷脖頸,將血淋淋的腦袋掛在了腰間金鉤上。

幾乎是被博陵軍的長槊推着,狼騎與部族武士節節敗退。昨天的一幕再次重演,在狹窄的山谷中,不熟悉步戰騎兵們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只用了半柱香功夫,博陵軍前鋒便推進到了投石車旁,兩翼護衛的江湖豪傑們立刻衝上前去,點起幾個火把向投石車下一丟,轉眼便將殺人利器給燒成一個烤肉攤子。

隨着山谷中的空地增加,更多的博陵士卒從長城後涌了出來。他們有的衝入三角陣中,將陣首不斷擴大以適應漸漸開闊的地形。有的在校尉們的指揮下銜接於陣尾,慢慢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方陣。在巨大的方陣前排與三角陣結合處,五百多名手持弓箭的博陵子弟被保護了起來,他們在陣內角鼓的的指揮下,不斷向前方拋射羽箭,將狼狽不堪的突厥武士射得抱頭鼠竄。

隨着參戰士卒的增加,方陣越來越長,整個長城守護者大陣漸漸成形,有鋒,有刃,有翼,宛若一杆剛出硎的鎏金鏜。在整個鏜首的正中央,李旭被弟兄們用一輛大車推着前行。車前橫放着長槊,車後斜掛着角弓和彎刀。而李旭此刻的兵器卻變成了一面八尺多高的巨型戰鼓。每一下敲上去如雷擊山崩,震顫着敵軍的心臟。

“別亂,別亂,從容後退。谷外有咱們的弓箭手!”看到李旭出現,骨託魯知道自己在山谷中是無法再討到任何便宜了。事已至此,悔之勿用。逆轉的希望只能放在山谷外嚴陣以待的後備兵馬身上。只要李旭敢於追過來,骨頭託魯這回寧可冒着射殺數百部族武士和狼騎,被各部埃斤與酋長們記恨的風險,也要置其於死地。

“從容後撤,從容後撤。山谷外有咱們的援軍!”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趕緊吹響號角,將骨託魯今天唯一的正確命令傳遞了出去。聽到角聲,狼騎與部族武士們軍心稍定。雖然依舊被敵人追着打,但只要長槊與橫刀沒捅到面前來,有秩序的後撤總比沒秩序的後撤活下去的機會大。

眼看着骨託魯帶領敗軍就要退出山谷,長城頭第三次響起角聲。緊跟着,博陵軍與江湖豪傑們組建的鎏金鏜後突然生出了一個巨大的底座。數不清的河東弓箭手吶喊着接在了軍陣後,核心處是一輛輕車,老長史陳演壽手持一柄牛角巨號,直立在輕車中央,布冠灰袍,雄姿英發。

看到長城守軍傾巢而出,骨託魯更無心在山谷中與對方糾纏了。下令身邊嫡系丟棄部族武士和斷後的狼騎,以最快速度向自己準備好的陣地轉進。作爲核心的精銳狼騎一逃,僕從的部族武士更沒膽量繼續送死,哇哇哇怪叫數聲,千瘡百孔的隊形轟然崩潰。埃斤、土屯、長老、薩滿們各不相顧,翻山越嶺逃散開去。

狼騎敗退,部族武士驚逃,戰場上的視野瞬間開闊。李旭猜到骨託魯要耍詭計,手中鼓槌交錯落下,將戰鼓敲得如雷鳴山崩。周圍將士們聽到鼓聲,陣型再變。前排士卒丟掉長槊,從急追而來的江湖豪傑們手中接過一面面巨盾。後排弟兄士氣如虹,加快腳步,咬住骨託魯的尾巴緊追不捨。

敵我兩支兵馬一前一後,轉眼從山谷內殺到了山谷外。阿史那骨託魯見到李旭果然來追,一咬牙,立刻搖動角旗,命令自己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們執行壯士斷腕之計。一萬五千多名弓箭手終於得到施展機會,排成三個大陣,夾住山谷出口,引弓攢射。彈指功夫,便在敵我之間開出了一條死亡地帶。

攪纏在一道博陵軍與狼騎被硬生生切開,敵我雙方不再接觸,中間空出了一個寬約三十餘步的緩衝地帶。在這條暗紅色的緩衝帶上,千餘名狼騎與部族武士含恨倒地,雙眼望向骨託魯,目光裡充滿了憤恨與不甘。

他們當中有很多是主動綴後掩護骨託魯等人撤離的,卻沒想到大汗如此回報自己的忠心。早知道自己保護的居然是頭白眼狼,他們又何必捨死忘生?既然最後一刻自己死得如此不值得,那麼,此戰開始也許就是個錯誤。說什麼爲了整個突厥民族的生存?如果不聽從阿史那家族的號令,此刻的自己也許正坐在氈包裡,美美地喝着新鮮的羊奶。春天已經來了,牛羊已經開始抓膘,即便不南下搶掠,持續的災荒也已經看到了盡頭….但這一切都晚了。武士們只能用最後的力量舉起頭,回望層層山川后的黃雲。黃雲之下,碧草之上,是他們的故鄉。

“射,射死他們。不要停下來!”被自己身邊兩眼通紅的伯克、埃斤們看得心虛,骨託魯繼續狂喊。所有被射殺的武士都是爲了勝利必須付出的代價。爲救幾十萬人而殺死幾百人,這個付出他認爲自己給得值。當然,被亂箭射死的袍澤中,沒有一個人姓阿史那,沒有一個是身體裡流着蒼狼之血的突厥貴胄。

突厥弓箭手們聞聽命令,舉起木弓,不停地重複同樣的動作。敵軍沒有停頓,還在繼續前進。羽箭雖然受到的山風的干擾,威力減弱了許多。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依舊密集宛若冰雹。

層層的鋼鐵“冰雹”落下,濺起濃濃的煙塵。劇烈的山風吹來,將煙塵迅速託向空中,變成黃色的雲霧。雲霧背後,博陵軍踏着不變的步伐,向前,向前。義無反顧。兩翼的江湖豪傑高舉皮盾,緊緊追隨。

逃到遠處觀戰的骨託魯突然發現了一個令人驚詫的景象。此刻博陵軍的第一排士卒手中握得根本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長槊,而是一個巨大的盾牌。他們用巨盾護住了持盾者本人和第二、第三排士卒。第二排博陵士卒則將手中長槊繼續向前平伸,爲魚鱗般巨盾添加出鋒利的鰭刺。而從第三排開始,無論長槊手還是陌刀手,皆把兵器向前排弟兄的後腦勺角度高舉了起來,一邊追隨着鼓聲前進,一邊將兵器有節奏的左右搖擺。(注2)

煙斜霧橫,博陵軍,江湖豪傑、河東弓箭手組成的巨陣走出山谷。風聲蕭蕭,落箭若雨,這個鋼鐵巨陣在滾滾煙雲中須爪張揚,鱗光閃爍。

哪裡是陳演壽預料中的鎏金鏜,此刻煙霧中所隱藏的,分明是一頭剛剛出淵的巨龍。

傳說中,蒙恬修築長城時曾經在地基中封了一條小龍。

這條龍,已經在長城下沉睡千年。

今天,它終於自己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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