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當無法改變李密的決定,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大當家把手中的全部力量一派了出去。“這不是個正確選擇!”他喃喃道;“姓李的手中肯定還有後招!”,他兩眼望向戰場,心急如焚。
憑藉上兩次的交手經驗,王伯當對李旭的用兵習慣已經多少有了些瞭解。他認爲對方絕不會是個隨隨便便就派出全部主力的楞頭青。此子深喑虛實之道,雖然把博陵精銳分了一部分進入郡兵隊伍,但絕不會就是擺在明面上這些。眼下,數以千計,弓馬嫺熟的輕騎兵肯定就隱藏在戰場某處,等待在恰當的時刻給大夥以致命一擊。
姓李的狗官就像一頭嗜血的狼,瞪着幽綠色的眼睛盯着別人的喉嚨。半空中一道焦雷響過,王伯當覺得自己的頭皮酥地麻了一下,梗嗓處瞬間鼓起了一排細細密密的小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用盾牌擋住脖頸,瞪圓的雙眼向戰場中瞭望。他沒能找到李旭的影子,天色太暗了,粗大的雨滴和四下裡晃動的人影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在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分辯清楚的就是雙方的戰旗,縱橫交錯,你來我往,糾纏得難解難分。
“情形不對勁兒!”王伯當暗中告訴自己。他不想再出言干擾李密的指揮,但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本來是一場發生於局部的,小規模的挑撥與反擊戰,到現在爲什麼演變成了生死對決。今天不是一個適合大規模決戰的天氣,腳下地形也未必對瓦崗軍有利,至於人和,眼下全軍士氣全憑蒲山公營和內衛營支撐着,人和根本無從談起。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符合李密的用兵風格。雖然王伯當知道李密並非一個沉得住起的人,但這回與往日不同,王伯當在前幾日逃歸大營後,曾經從李密的親信幕僚房彥藻口中聽說瓦崗軍主力在出擊前曾經制訂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只要密公能帶領兵馬和敵人對峙上半個月左右,勝利便會像熟透了的爛柿子一樣從樹枝上掉下來。
半個月時間馬上就到了,李大當家爲什麼不肯再等一等?如果他只想出口惡氣而不計輸贏的話,又何必苦苦招架了這麼久?
“一定出現了什麼變故!所以大當家今天才不得不破釜沉舟!”王伯當從心中得出結論,然後強打着精神,試圖從沙場上尋找問題的答案。
在閃電的幫助下,他看見內衛大將軍吳黑闥已經衝入了敵陣中。此人身後的士卒都是李密從三山五嶽招攬來的心腹死士,個個武藝高強。普通郡兵顯然不是他們的對手,三招兩式便被放翻。距離瓦崗軍營壘最近的一個三角形攻擊陣列的側面很快被吳黑闥衝開了一個缺口,身穿黑甲的死士們呼喝着從缺口處填了進去。整個三角形陣列瞬間停止了移動,內部的旗幟紛紛歪倒。郡兵們被殺得抱頭鼠竄,吳黑闥身邊的人卻很少傷亡。
身穿青色鎧甲的蒲山公營弟兄所面臨的壓力頓時大減,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他們慢慢地收攏好陣型,並且逐步開始向對手發動反擊。官軍的三角形攻擊大陣上面裂開的縫隙越來越多,馬上就面臨着四分五裂的危險。王伯當緊張不敢眨眼睛,唯恐錯過任何細節。他暫時忘記了敵軍的騎兵,忘記了李旭隨時可能祭出的殺招。他只盼望着自己的一切推測都是錯的,眼前這夥敵軍頃刻便會覆滅,弟兄們多年來的所有冤仇都得到洗雪。
老天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王伯當的視線很快被雨幕擋住了。雨越下越大,高處爲白色,尚在半空中就變成了粉紅色。打在人體上之後立刻變成了鮮紅色,然後在地面上與血融爲一體,再分不清哪裡是血,哪裡是雨水。數萬人就在血泊中廝殺,腳步每移動一下都可能踩中一具屍體,也許是敵人的,也許是自己人的。誰能顧及得到!稍不留神,自己就可能成爲屍體中的一員,永遠長眠不起。
閃電裂破長空,照亮整個戰場。王伯當抹去臉上的雨水,驚詫地看見敵陣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被壓變形,中間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縫。吳黑闥帶人殺到了陣中心,正在縱橫往來。蒲山公營的弟兄們依然被擋在陣外側,但憑藉人數和體力的優勢,壓得對方節節後退。
更多的蒲山公營兄弟衝了上去,與先前出擊的嘍囉們一道向敵陣施壓。郡兵的旗幟不斷後退,原來鋒利的尖端已經消失,代之的是一道又扁又平的防線。防線內部,錯過三面旗幟,吳黑闥的將旗在風雨中搖搖晃晃。
“不對!”他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嚇了身邊所有人一跳。敵陣不是被衝碎了,而是在不知不覺中又發生了變化。那些負責掌管陣型的旗手明顯是來自邊軍中的老兵,在號角聲的指揮下不斷調整身邊士卒的步伐。官軍的三角形攻擊大陣在不斷收縮的過程中發生了旋轉,一條橫邊轉過來,與排成方陣的蒲山公營正面相抵。而其他兩條橫邊則分裂開,一條向內凹,一條向外凸。衝進敵陣中的吳黑闥等人剛好被夾在當中,就像夾在鍘刀下的一捆木柴。如果不是郡兵們的配合尚嫌生疏的話,吳黑闥和他身邊的那些內衛早已被鍘成了碎片。
“停步,停步,原地擴大戰果!”吳黑闥也發現自己上了當,大聲吆喝。但混亂的戰場當中只有少數幾個人能聽見他的話。衆人抱成一團,原地觀望。卻無法阻擋其他立功心切的袍澤們繼續向陷阱裡挑。完成了調整之後的敵陣迅速開始發威,數以百計的長槊從兩側刺過來,將深陷入陣中的黑甲死士紛紛捅倒。只被隔了三兩道人牆的蒲山公營士卒能看見自己的袍澤在如林長矛中躲避,哀嚎。他們厲聲吶喊,奮勇向前,就是無法衝破敵軍的阻擋。
“嗚――嗚嗚――嗚嗚!”李密終於也發現了形勢的嚴峻,命令親兵吹響號角,指導已經陷入敵陣的內衛們如何應對險情。他的命令只晚了半拍,但這半拍的失誤已經足以讓數百名弟兄失去生命。
一條,兩條,三條,內衛們突然發現,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敵軍,到處都是致命的長槊。冷森森沾着雨水刺過來,隨即帶起一片血跡。鋒利的槊刃被冷雨快速衝乾淨,伴着閃電再次刺回,或被瓦崗死士用盾牌擋住,或直接鑽入死士們的肋骨。瓦崗內衛被逼得不斷後退,在後退過程當中不斷損失人手。吳黑闥憑着個人勇武左衝右突,救得了這個,救不了那個…….
一名身材高大的內衛用盾牌擋住左側刺來的長槊,緊跟着轉身,用鋼刀將右側刺來的硬矛磕偏。單打獨頭,敵陣中的任何郡兵都不是他的對手。他甚至能看到郡兵們臉上的恐慌。但這不是單打獨鬥,沒等黑甲內衛將刀收回,第三、第四根長槊刺入了他大腿。此人如野獸般咆哮,聲音淒厲高亢。郡兵快速撤矛,血噴泉般從瓦崗內衛腿上的傷口射出,染紅無數顆雨點。受傷的內衛跌跌撞撞,就像喝醉了酒般搖晃。數根長槊同時刺入他的胸口,將他的身體挑起來,高高地舉上半空。
幾名郡兵同時發力,將敵人的屍體甩了出去。他們按照軍陣中的隊正和博陵軍老兵的指揮,如一把梳子般向前梳理。陷入陣中的敵軍要麼被捅死,要麼轉身逃走,把自己的後背漏給他們。陣外的敵軍發起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狂攻,卻被外圍的郡兵袍澤用身體和武器死死頂住。
旗手們用力揮動胳膊,將已經溼得無法再溼的旗面抖開,甩展。這是維持指揮命令的關鍵,有了它們,雙方主將的命令才能順利執行。雖然那些命令都是逼着他們向前送死。
雙方在交換,以命換命。與蒲山公營頂在一起的郡兵弟兄很快被剝下了一層,內側的袍澤們立刻頂上,絕不肯放兩支瓦崗軍互相接觸。陣心處的長槊手抖擻精神,加快收割速度,每一次移動,都放倒數十名對手。
“跟我去救人!”王伯當不敢再耽擱,沒向李密請示,就帶着自己身邊的一百多名親兵衝向了戰場。再晚幾步,吳黑闥等人肯定全軍覆沒!雖然不喜歡對方那又酸又臭的怪脾氣,王伯當依舊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袍澤戰死。一邊跑動,他一邊從背後摘下大弓,將兩支羽箭扣在手指當中,逐一搭上弓弦。
“繃!”第一支箭脫弦而出,射向敵陣中央的將旗。第二支箭緊跟着第一支箭射出去,直奔旗杆。兩支箭先後命中目標,負責調度眼前這個軍陣的將旗快速飄落。擎旗者只感覺到一股巨大力量順着旗杆傳來,手一鬆,整根旗杆也歪倒於地上。
“用弓箭開道,不要靠近!”王伯當在跑動發覺敵陣破綻,快速中調整戰術。他麾下這百餘名親兵都是追隨其多年的,彼此之間配合非常默契。上一次潰敗時,就是憑着這些心腹,王伯當才從重圍中硬生生闖出一條活路。此刻,他要重複上一次的故事,不是爲了自己逃命,而是爲了挽救別人。
他們從蒲山公營的側翼跑過去,一邊跑,一邊開弓放箭。每個人腰間的羽箭頃刻之間就見了底,但郡兵的陣型也被他們射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跟在我身後,方陣!”王伯當大聲命令,丟掉弓,從地面的屍體身上拔出一杆硬矛,左劈右刺,將靠過來的郡兵逐一掀翻在地。“黑闥!”他大聲喊叫,“黑闥,向這邊衝!”
吳黑闥聽不見王伯當的喊聲,但憑藉多年的經驗,他發現了郡兵的陣型出現了短暫混亂。帶着還沒被人捅成篩子的剩餘弟兄,他奮力衝向了敵人最忙碌的位置。兩名手持陌刀的博陵勁卒試圖攔阻他,被吳黑闥一叉一個,先後捅死。“跟緊我!”他大叫,不管那些掉隊者,像一頭野豬般直衝向前。郡兵們阻擋不住,紛紛閃避。
很快,吳黑闥手中的鋼叉便不再銳利。他大聲怒吼,以差爲棍。橫掃,豎砸,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殘存的瓦崗內衛緊緊跟着他,左衝,右突,如掉進陷阱裡的困獸,一面發出絕望地哀鳴,一邊爲生存而掙扎。
忽然,他們發現敵陣鬆了鬆。雨幕後出現了亮光。吳黑闥大踏幾步,潰圍而出,卻發現一名敵將挺槊迎來,來勢又快又急。他鋼叉橫擋,撥偏長槊。然後順勢回刺,直奔對方咽喉。敵將快速後退,放聲大叫,用戰靴從血泊中掀起一團紅色的泥巴砸向他的額頭。吳黑闥的身體不得不停了下來,他趔趄了一下,閉目等死。卻沒有感到任何疼痛。當他又有勇氣睜開眼睛時,看見王伯當就在自己的鋼叉前,臉白得就像地上的死屍。
“守住這個口子,把活着的人都撤出來!”王伯當推開脖子前的鋼叉,大聲命令。兩個人背靠着背站在一處,長槊和鋼叉並舉,將蜂擁而來的郡兵紛紛逼退。吳黑闥麾下的內衛看準時機,順着缺口陸續退了出來,每個人身上都多處掛彩,半柱香前還嶄新的鎧甲破爛得就像叫化子身上的麻布襖。
短暫的優勢很快失去,瓦崗軍不得不臨時調整戰術,與官兵們陷入苦鬥。解決了本陣當中的“釘子”後,官軍的攻擊陣列再次活躍起來。他們在號角聲的協調下不停變換攻擊節奏,一波又一波地向瓦崗軍施加壓力。全軍殺上的蒲山公營浴血奮戰,卻不能再將官軍向後推開半步。
王伯當和吳黑闥二人背靠着背喘息,自從初次見面起,他們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逃離虎口的五百多內衛死士圍城了一個大圓陣,將王伯當和吳黑闥團團保護在中央。一些被打散了的其他各營部衆看到機會,紛紛向圓陣旁邊靠攏。人流中,王伯當和吳黑闥所在之處反倒成了一塊堅固的磐石,牢牢地爲友軍提供了支撐。
“你帶領麾下弟兄向前方走二十步,釘在那面絳色戰旗下。人沒死光之前,不得後退!”吳黑闥拍了拍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名旅率,大聲命令。
王伯當的身體抖了一下,僵直如木。如果不主動進攻敵人,他們憑藉身邊的這些弟兄還足以自保。吳黑闥是在拿自家的生機換袍澤的活命,這個尖酸刻薄的傢伙居然有一幅古道熱腸!他咬了咬牙,握緊手中的長槊。
旅率衝吳黑闥點了點頭,轉身出陣。隸屬於此人麾下的四十餘名內衛快步跟着,衝破幾股混戰在一起的人羣,堵住蒲山公營已經露出來的缺口。
“你帶麾下弟兄堵右邊那個缺口,別讓官軍滲進來!”吳黑闥又拉起一名部屬,命令。那名身穿校尉服色的將領以江湖人方式向他抱了抱拳,然後毫不猶豫地走向死地。百餘名內衛跟在此人身後,穿透雨幕,頭也不回。
敵我雙方還在僵持,瓦崗軍已經失去了主動權。在他們身側,濟陰營、齊郡營漸漸支持不住。不斷有嘍囉逃離戰場,不斷有頭目被李密派出的督戰隊當衆處決。
轉眼之間,吳黑闥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堵缺口了,身邊剩下的內衛死士已經不足一百,並且個個帶傷。王伯當身邊的親兵也僅剩下的幾十人,根本不可能擋住敵軍一次衝擊。依附於他二人麾下的潰兵又開始逃走,吳黑闥命人砍翻了幾個,效果卻非常有限,只好聽之任之。
王伯當回頭張望,期待身後還能發現一些意外的驚喜。李密那裡卻一片沉寂,只有瓦崗軍的大旗在風雨中孤零零地瑟縮着,卻永遠不肯墜落。
“看什麼?”吳黑闥感覺到王伯當在不斷扭動身體,大聲追問。
“看密公的將令,他如果現在把大夥全部撤回營盤內,咱們還有機會退往主寨重整旗鼓!”王伯當拉風箱般喘息着,一廂情願地回答。
“別指望了,密公不會再下任何後撤命令。反正,要麼咱們死,要麼姓李的死,今天肯定是這麼一個局!”吳黑闥向水窪中吐了口血,喘息着道。
“怎麼會這樣?”王伯當心中大驚,轉過身,抓住吳黑闥的肩膀追問。
“密公是被逼無奈!”吳黑闥呵呵傻笑。“咱們下山沒帶多少軍糧,滎澤城的糧食運不出來,後方的糧道還一再被李將軍用騎兵騷擾。密公一直不敢告訴大家,但今晚肯定斷炊。所以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博!”
“這不可能!”王伯當剛剛恢復過些血色的臉瞬間又變得像屍體一樣慘白。他自問與李密是生死之交,這麼大的事情李密怎可能瞞着他,甚至從頭到尾一點口風都沒有漏?可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李密又怎會放棄原來的安排?那個計劃分明是完美無缺的,只要關鍵一步成功,勝負之勢立轉!
“醒醒吧,我的勇三郎!”吳黑闥拍打着王伯當的肩膀,一邊笑,一邊向部下打出調整隊形,轉圓陣爲鋒矢陣的手勢。他已經殺脫了力,卻不願意坐以待斃。他要衝到最前方去,戰死在弟兄們的血泊中。“那個局根本沒可能實現。密公試圖收降裴仁基,但秦叔寶和羅士信都是李小子的生死之交,絕對不會背叛他。咱們兄弟的路走到頭了,該歇歇了!”
說罷,他伸手擦去臉上的血和雨水,長笑向前。
如果死在別人手中他會心有不甘,死在當年的好朋友手中,吳黑闥認爲自己死得其所。
王伯當徒勞地伸了一下手,沒拉住吳黑闥,只抓回了一手的冷雨。“也罷!”他仰天長嘯,將手裡的雨水和血水向前一拋,帶領身邊僅存的幾十名弟兄跟在吳黑闥身後。在邁開腳步的一瞬間,他向主營方向瞥了一眼,目光中帶着說不出的失望。
與瓦崗外營其餘各位統領一樣,王伯當之所以拜李密做大當家,就是因爲他相信李密是桃李章中所預言的下一位真命天子。“能經歷那麼多坎坷卻一直堅強活下來的人,可能福緣深厚吧!”抱着這種想法,他不折不扣地執行李密的任何命令。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修成正果,不再做一名山賊頭兒,而是做新朝廷的開國功臣,受世間萬人的仰慕。
沒有人天生願意做賊,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子孫被人指着脊樑罵一聲“賊娃子!”。是李密告訴他,作賊這行做好了便可封侯拜將。打江山和打劫一樣,不過是大夥宰一頭肥羊然後坐地分贓。王伯當接受了這種觀點,他視李密爲自己改變命運的希望。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老天選定的“真命天子”居然是如此陰險狡詐的一個人物!
他不怪李密用金銀買通了算命先生賈雄,哄騙迷信的翟讓將瓦崗軍大當家的位置拱手相贈。古來成大業者不拘小節,如果瓦崗軍繼續掌握在翟讓手裡,早晚也會被這個胸無大志的人糟蹋掉。
他也不怪李密做了大當家後,想盡一切手段排斥能征善戰的徐茂功。正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一座瓦崗山上存在太多的核心人物並非好事。將徐茂功等人排擠在決策圈邊緣,正是李密掌握整個山寨,一展雄風的必經之路。
但是在今天,王伯當對李密的行爲徹底失望了。此人居然因爲軍中乏糧,就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驅趕着近十萬弟兄到戰場上送死!他把這些弟兄們都當成什麼了?隨時可以掃落到桌案下,無知無覺的棋子麼?他把勇三郎王伯當看成什麼了?難道共同經歷了那麼多危難,李密還怕自己發覺其勢微,便像那些市儈小人般棄之不顧麼?
王伯當理解吳黑闥的心情,就像他理解此時的自己。他雙手掄槊,怒吼地撲向了一羣列陣而來的郡兵,左衝右突,瘋子般與人以命相搏。
吳黑闥掄着鐵叉,衝殺在王伯當右側。他的身上已經多處受傷,雨水從傷口處灌進去,洗出白花花的骨頭。已經豁出去了的吳黑闥感覺不到疼,鐵叉舞得像車輪般呼呼生風。所有試圖襲擊他的人都被他直接砸飛出去,躺在血色的泥漿裡痛苦地翻滾。追隨在他們二人身後的瓦崗軍嘍囉也越來越少,已經難以組成一個完整的攻擊隊列。但所有弟兄們都不肯撤退,如果兩位當家的要戰死,他們也決不偷生。轟轟烈烈倒在一塊兒,到時候舉一碗孟婆湯,往生路上權做酒!
彷彿被瓦崗軍瘋狂的舉動所震懾,郡兵們的推進速度明顯放緩。他們將撲上來的拼命者驅趕出陣外,然後在原地慢慢調整隊形。“止步,止步!”一個個軍陣中央,已經溼透的戰旗被旗手用力揮舞,用力甩展,驕若驚龍。
吳黑闥用鐵叉砸飛數杆木矛,衝向敵軍。失去兵器的敵人快速分散開,快速撤入同伴的保護圈中。“來啊,來啊,殺我!”吳黑闥聲嘶力竭地喊着,嗓音已經沙啞如破鑼。他面前的郡兵眼中露出了一絲輕蔑的憐憫,倒退着緩緩與其拉開距離。
“戰,有種的來戰!”自覺受了侮辱的吳黑闥大喊大叫,做勢欲撲。肩膀上卻突然一緊,上臂被王伯當牢牢抓住。“滾開,怕死別跟着老子!”他大叫,欲擺脫同伴的糾纏繼續上前與敵人拼命。對方卻絲毫不肯鬆手,而是用長槊指向重重雨幕之後,嘴巴開開合合,說不出一個字,臉上的表情極其恐怖。
雷聲,細密連綿的雷聲由天際間滾來,越滾越近。吳黑闥也聽見了,剎那間,他感覺從頭到腳一片冰涼。那不是真正的驚雷,那是馬蹄擊打在地面上的聲音。曾經做過盜馬賊的吳黑闥能判斷出,衝過來的敵騎至少有一千餘人,並且個個訓練有素。
“後撤,結密集陣!”吳黑闥用盡全身力氣喊了起來。敵軍不是因爲畏懼而後退,而是刻意主動回撤,爲裂地而來的騎兵騰出施展空間。該死的王伯當,他居然在如此關鍵時刻啞了嗓子!
“後撤,結密集陣!”吳黑闥身邊的死士與王伯當的親兵同時扯着嗓子喊了起來。突然發現前面壓力大減的瓦崗軍正茫然失措,聽見喊聲,趕緊向各自的軍官身邊彙集。
一切都爲時已晚。又大又冷的雨滴後突然閃過了一道黑色的電光。數百支羽箭帶着風,帶着寒意,將死亡與恐怖播種在瓦崗嘍囉心中。
是博陵精騎,他們終於出現了,在瓦崗軍筋疲力盡的時候出現了。數百名嘍囉兵連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便栽倒了下去,紅色的血冒着熱氣從傷口噴向天空,和粉色的雨交織在一起落回大地,爲紅色的河流再增添濃濃的一重。
這簡直是一場謀殺。殺人者根本不必考慮自身會蒙受什麼風險。他們用雨水爲掩護,盡情地掠奪着生命。而被殺者根本看不到風險從哪裡來,當他們看到雨幕後邊的寒光,牛頭馬面已經用雙手搭上了他們的肩膀。
“列陣,列陣!”吳黑闥大聲叫喊,催促身邊的嘍囉們用最合適的方法自保。但除了他和王伯當二人的部下外,沒有人肯聽從這個命令。瓦崗軍的嘍囉們被打懵了,有人竟迎着羽箭衝去,被活生生地射成了刺蝟。有人自作聰明地弓下腰,認爲這樣就可以不被敵軍當成靶子。幾支流矢伴着雨滴飛來,射穿皮甲,將他們統統砸進紅色的泥漿當中。
前後不過是六息左右功夫,對於在生死邊緣徘徊的瓦崗衆來說,卻如同熬了幾百年一般漫長。他們絕望地尖叫着,用所有能說出的詞彙來大聲詛咒。詛咒那個謀殺者,詛咒把雨水都用作殺人工具的惡鬼。有絕望到極點的頭目甚至舉刀向天,邀請可能躲在烏雲後的惡鬼露面一戰。回答他的依舊是一根冷箭,順喉嚨射進去,從脖頸後鑽出來,同時帶出大股大股的血水。
“出來,你出來,姓李的,我知道你在那!”吳黑闥也瘋狂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對手去死。他揮舞着鋼叉,將雨水和流矢一道向外砸。終於,他如願以償了。有一頭戰馬衝破了雨幕,出現在了距離他五十步外。那是一匹來自西域的,純黑色的特勒驃,四歲口,比尋常戰馬高於一個頭,寬出半個肩膀。威風凜凜。馬背上的敵將根本不理睬任何人的挑釁,利落地收起弓,單手擎刀向前方一指。千餘騎兵排成數把鋼刀,狠狠地砍在了吳黑闥的心窩字上。(注1)
“李旭!”吳黑闥心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鳴。是他的故友李旭,多年不見,昔日的毛頭小子已經完全變了模樣。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跨坐在戰馬上像傳說中的天神。那匹特勒驃他認得,那把黑刀他也認得。吳黑闥甚至能辨別出對方所用的戰術,那分明是綜合了中原和大漠兩種騎兵戰術的結晶品,其中依稀還能看到突厥狼騎的影子。
已經精疲力竭的瓦崗軍怎可能擋住如此一支虎狼之師。在騎兵將橫刀舉起來的那一瞬間,殺戮已經開始。千餘名輕甲騎兵分成數個小隊,風一樣卷向瓦崗衆。戰馬前蹄濺起大片大片的泥漿,泥漿落下,刀光也跟着掃了過來。瓦崗衆木然地舉起兵器自救,卻擋了一個空,橫刀如皮鞭一樣抽在他們身上,將鎧甲抽做兩段,將鎧甲下的皮膚長長地切開一道口子,不算深,卻足以在一瞬間抽走人的全部體力。
“啊!”一名中了刀的瓦崗嘍囉厲聲慘叫。他身上的裂口從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腹。紅色的血漿就像水一樣從裂口中噴出來,無止無休。執刀的那名劊子手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衝了過去,拍馬殺向下一個目標。傷者慘呼聲嘎然而止,失去知覺的屍體在雨幕中跟蹌了數步,向前一撲,濺起了一團巨大的紅。
騎兵們如虎入羊羣,肆意獵殺自己的對手。他們的招術極其簡單,只是右臂斜伸,不停地揮刀,揮刀。但在戰馬的幫助下,這種簡單到極致的招術居然發揮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殺傷力。瓦崗衆根本無法能阻擋,甚至連讓騎兵的速度慢下來的要求都不能做到。驚惶失措的人羣中瞬間被切出了數條巨大的裂縫,殷紅殷紅的,在暗黑色的風雨中不斷向深入延展,直到把整個陣列切成數段。
李旭幾乎是擦着吳黑闥的鋼叉尖端衝了過去,兩軍交戰,根本不容他停下來與人單打獨鬥。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以最快速度將瓦崗軍的隊列衝散,將瓦崗衆的士氣砍盡。
敵軍的主帥並非一個庸才,他只是脾氣急躁了些,再加上實戰經驗不足而已。時間一長,此人自然會看到郡兵們的破綻。但久經戰陣的旭子絕不會給對手重新調整戰術的機會。他催動戰馬,冒着風雨快速前衝,周大牛跟在他身後,雙手高擎着一面赤紅色戰旗。被雨水浸透的旗面重逾生鐵,大牛卻不肯讓戰旗捲起來,手臂奮力揮舞。戰旗在風雨中舒舒捲卷,不停地發出“啪!啪”的脆響,紅色汁液隨着脆響聲四下濺落,分不清是人血還是織物的顏色。
地面上的水已經沒過了馬蹄,彷彿被天上不斷砸落的閃電點燃,嬌豔如火。幾名長槍兵踏着“火焰”衝過來,試圖憑藉個人的奮勇製造奇蹟。李旭用黑刀撥開刺向自己的槍頭,手臂急揮。長槍兵們陸續倒下,彷彿失去了提線的皮偶。
“殺穿他們!”李旭揮刀,吶喊。一道閃電撕破長空,將他驕傲的身影印在雨幕上。“殺穿他們!”周大牛帶領着親兵齊聲大喝,絲毫不懷疑命令的可行性。騎兵們的刀鋒掠過敵人的脖頸,掠過瓦崗衆的身軀。馬蹄踏過敵人的屍體,踏過破碎的戰旗。血水順着馬隊前進的道路向兩側濺開,被濺了滿臉紅色泥漿的瓦崗衆沒有勇氣爲戰死的袍澤復仇,眼睜睜地看着戰馬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攔,攔,拉下他們啊!”王伯當的聲音比蚊子叫還小,卻透着無盡的絕望。如果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騎兵將瓦崗衆殺潰,在場的大部分人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他的命令同樣得不到響應,已經嚇呆了的瓦崗軍甚至連逃走都想不起來。很多人就在袍澤的屍體邊僵立着,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是事實,而是翻個身便會醒來的惡夢。
“法主,法主,你到底要……啊!”王伯當吐了口血,然後沙啞地吼叫。他已經吼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了。他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即便你知道賭不贏了,至少把本錢收回一些吧!’他在心裡大叫。但本營內依舊毫無聲音,李密彷彿也睡着了,對發生於眼前的一切都沒看見。
忽然,王伯當閉上了嘴巴。單臂拎起長槊,搖搖晃晃向自家營寨跑去。他又聽見了馬蹄聲,是另一夥騎兵,正以與上一支騎兵截然不同的角度向瓦崗軍殺來。王伯當不想管了,他發誓,如果自己沒死,一定要揪住李密問個明白。
“我是真命天子,絕不會輸!”瓦崗軍營盤中,李密苦笑着提起長槊。他身邊還有負責督戰的千餘名士兵,還夠再做一次反擊。
“瓦崗!”李密大叫,催動戰馬,戰場衝去。瓢潑般的大雨遮斷歸路。
另一支騎兵由王須拔率領,與李旭所率領的那支成鉗形夾角,一左一右,重重地插在瓦崗軍的兩肋上。士卒們在將領的指揮下不斷向敵陣內部延伸,將瓦崗軍攪得四分五裂。這是狼羣獵殺野鹿的戰術,只要將敵軍隊形衝散,對方的數量再多,也只有引頸就戮的資格。
博陵精騎是狼,曠野中結伴獵食的羣狼。對方無論是野豬,還是狗熊,都是獵物,等待被屠殺的獵物。
王須拔手中長槊橫掃,將一名持着戰旗的瓦崗頭目掃飛到半空中。他的膂力極大,帶了半具屍體的長槊被舞得呼呼生風。第二名瓦崗衆很快就成了槊下的祭品,頭盔被砸飛出去,腦袋與身體成直角歪在一邊。“不想死的讓路!”王須拔大喝,斜壓槊纂,將槊鋒上的散碎肢體甩開,然後雙手平推,藉着戰馬的速度將身邊的敵軍整整齊齊地掃矮了一截。
跟在他身後的騎兵們學着主將的樣子,將槊杆斜向端平,槊鋒儘量與敵軍的脖頸等高。一千名騎兵就像一千把鐮刀,肆無忌憚地在人羣中收割,收割。來不及躲避的瓦崗嘍囉像莊稼一樣翻倒,防護最薄弱的頸甲和麪甲紛紛散落,大股大股的血水逆着雨水向天空中噴。
“加速,加速,趕在大將軍前面衝破敵陣!”一邊廝殺,王須拔一邊大聲呼喝。他的喊聲引發了一片肆無忌憚的鬨笑。“趕在大將軍前面去,比大將軍還快!”弟兄們叫嚷着迴應,手上的動作越發利落。此話放在別家隊伍中肯定會引起誤會,放在博陵軍中卻是司空見慣。在弟兄們眼裡,他們的大將軍李旭就像鄰家二哥一樣樸實、親切。雖然官職高,卻懂得爲別人着想。見了上司不會奴顏婢膝,遇到職位遠不及他的人,也不會刻意板起面孔來強調身份。
更令人倍感親切的是,大將軍當年居然出身於一個普通農戶家。和他們一摸一樣,曾經爲一日三餐而發愁,曾經爲多收了三五斗糧食而歡呼。大將軍是咱們自己人,很多博陵弟兄都這樣想。他就像一個指路牌,告訴了大夥一條從沒預料到的出路。頭頂上的天空不是鐵板一塊,只要你肯努力,肯堅持,就能改變自己的身份,改變自己的命運。即便不能像大將軍一樣做到少年封侯,至少做一個校尉、郎將或者司倉、兵曹的夢不是遙不可及。
騎兵們刀矛並舉,砍翻戰馬兩側的每一個敵人。天空中的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聽在他們耳朵裡卻如同戰鼓。瓦崗軍的隊形越來越混亂,一些頭目甚至拋棄麾下士卒,獨自向遠方逃竄。茫然失措的“棋子們”驚恐地瞪圓雙眼,茫然地轉着圈。在這些人聽來,前後左右都是馬蹄聲,逃與不逃的結果已經一般模樣。
有些人活活被戰馬撞翻,然後被疾馳而來的馬蹄踏成肉醬。有些人丟下兵器,雙手抱着腦袋大聲嚎啕。還有些膽氣足夠強悍的慣匪站在泥漿中,手中兵器毫無章法地四下亂揮。王須拔策馬從他們身邊跑過,數百根冷森森的槊鋒緊隨其後。馬蹄聲漸漸融入雨幕,這夥擋路的瓦崗軍全部躺在了地上,無論是膽大者還是膽小者,歸宿別無二致。
幾個身穿黑色戰甲的瓦崗死士逆着人流衝上來,試圖給王須拔以教訓。這些人的武藝很高,配合也遠比其他嘍囉嫺熟。但他們畢竟勢單力孤,王須拔策動戰馬撞飛了當前的那個挑戰者,然後就不再管其他人的威脅。騎兵衝陣,隊形和速度最爲關鍵。每名高速衝過來的騎兵跟敵人只有一次交手機會,無論有沒有收穫都必須將敵人交給自己身後的袍澤。王須拔記得自己剛進入博陵軍時,無論如何也不習慣這種戰術,在訓練時每每與上頭派來的長史爭得臉紅脖子粗。但現在,他對此戰術的正確性毫不懷疑。通過與王薄、高士達等人交手,事實已經告訴了他什麼樣的手段對殺傷敵人最爲有效。
這一小股黑甲死士很快就被騎兵們屠戮殆盡,根本沒能給騎兵們造成任何障礙。透過雨幕,王須拔看見自己身邊其他幾隊弟兄也跟了上來,單薄的輕甲被雨水淋得透溼,上面卻很少有刀或箭的傷痕。輕騎兵的速度完全彌補了鎧甲結實程度的缺憾,從某種角度上而言,他們比具裝鐵騎更具殺傷力,更不好對付。特別是在面對防護能力比較單弱義軍,輕騎簡直是對方的剋星。
“聽鼓角!”行軍長史方延年及時地提醒王須拔。此人是通過“明算”科考試而被選拔入軍中的讀書人,雖然行伍經驗不多,對戰場形勢的把握卻一點不比王須拔這種老江湖差。已經與對方達成默契的王須拔壓平長槊,凝神聽去。在風聲、雨聲和雷鳴聲的背後,他聽見了一曲韻律獨特的戰鼓,“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着,是龍吟一樣高亢的角鳴。“大將軍已經縱貫敵陣!”王須拔和方延年兩人同聲驚叫。“奶奶的,大將軍也忒快了!”王須拔身邊的幾名校尉將長槊左刺右挑,在敵人的身體上盡情發泄自己心中的遺憾。瓦崗賊已經失去控制,無人敢再轉身與他們交手。“變陣,變陣!大鵬展翅!”王須拔大叫,根據鼓聲和號角的指引,將幾列正在前衝的隊形斜向領偏,然後在跑動中分散成更小的縱隊。各縱隊彼此間的距離在疾馳中迅速拉大,就像一頭金鵬在雨幕下展開了驕傲的翅膀。
他們不再向瓦崗軍最深處穿刺,而是開始斜着在敵陣中兜轉,對瓦崗軍士卒實施第二次切割。像一座座鏵犁般,將已經分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瓦崗軍犁得更散。失去士氣的瓦崗嘍囉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只能在戰馬跑到自己身邊時垂死掙扎。騎兵們大開殺戒,連人帶馬都被染成了血紅色。他們一邊歡呼一邊馳騁,每個人都變得勇冠三軍,每個人都所向披靡。
在鼓角聲的協調下,官軍步卒也再次投入戰場。這回,他們排成的是一字長蛇陣,緩緩地邁動步伐向前平推。來不及逃開的瓦崗衆要麼投降,要麼像石頭一樣被人流吞沒,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選擇。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周英等人一邊帶隊前行,一邊大聲地勸告瓦崗衆放下武器。戰爭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但他們認定敵人已經無力翻盤。“李將軍不敗!”通過近一個月的配合,郡兵將士們越來越認同這個說法。“沒有人能在戰場上打敗李將軍!”他是龍城飛將之後,傳承了漢將李廣的血脈,傳承了古往今來武者的尊嚴與光榮。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黃橋、鄭勃等人揮舞着兵器,大步前行。與流寇作戰多年,他們從沒有像一天殺得這樣痛快過。就像在寫詩,在飲酒,每一步都豪情萬丈,酣暢淋漓。
他們都變得好心腸起來,對放下武器的賊人不再趕盡殺絕,而是驅羊羣一樣將俘虜驅到兩翼,交給後軍統一看押。他們變善良的原因不是由於受了誰的感召,而是因爲此刻自己心中擁有着一股強大無比的自信。即便日後這些俘虜再度造反,只要有李將軍帶着大夥,一樣可以將他們輕輕鬆鬆地擊敗。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通過濫殺來證明自己的勇武,真正的強者會把恐懼刻在對手的心底。
聽着雨幕後驚天動地的勸降聲,蒲山公李密臉色變得慘白。他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戰敗,更不能容忍自己三番五次敗在同一個人之手。逆着人流,他帶領自己的鐵桿親信奮力衝上。不管迎面跑過來得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只要遇見,統統揮手一槊。
殺戮已經起不到穩定陣腳的作用,潰兵們發現危險後,紛紛改道繞行。也有人乾脆拔出刀來,跟李密身邊的督戰者對砍。要麼死在督戰者刀下,要麼踏者對方的血跡跑遠。“回去作戰!”李密瘋子般高喊,將一名慌不擇路的小頭目當胸砍成兩半。“轉身回去,我不會敗,我是真命天子!”他渾身是血,如醉如癡。
“你不是!”半空中,卻有一個聲音在清晰地回答他。“你不是,你只是個沽名釣譽的僞君子,拿天下百姓性命賭一人皇位的賭徒!”
“你只是一個騙子,惡棍,不要臉的王八蛋!”閃電過後,半空中彷彿有無數冤魂齊聲冷笑,“你說你要推翻暴政,卻根本不顧麾下袍澤和百姓們的死活!”
“你說你所作所爲都是爲了這個國家,在弟兄們與外敵血戰關頭,你卻掐斷了他們的糧道!”
“你說你應的是天命,行的是正義,卻將數十萬人送入鬼門關!”
“你承諾會帶來太平、帶來富足,卻將別人最後口袋中最後一個肉好搜走,最好一口粥刮幹!”
“你只會破壞,不會建設!”
如果你執掌權柄就是天命的話,那蒼天肯定瞎了眼。如果你的所作所爲是正義的話,那世間黑白肯定早已顛倒!
“我是真命天子!”李密丟下槊,捂住耳朵,大聲嚎叫。
雨幕後突然有一支流矢射來,直奔他的梗嗓!
“鐺!”電光石頭火間,匆匆跑回來的王伯當用兵器撥開了致命一擊。“啊!”李密在坐騎上晃了晃,一頭栽下了馬鞍。
“保護大當家!”房彥藻聲嘶力竭地叫嚷。王伯當卻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從李密的親兵手中搶過令旗,快速地來回搖動。
“來不及了,不可能來得及了!”遭受到冷遇的房彥藻大聲哭叫。在與李密同時衝入戰場之時,他已經存了必死之心。可於屍山血海中,他才發現原來死亡是那樣的艱難。
“撤回一個算一個!”王伯當不理睬房彥藻,繼續舞動令旗。這一瞬,他佈滿傷痕的軀幹顯得分外高大。
“鐺、鐺、鐺、鐺!”眼巴巴盼着這一刻的親兵們用力敲響了銅鑼。聽見鑼聲,四散奔逃的潰兵們開始向同一個方向撤。一些屬於蒲山公營的殘兵從王伯當等人身邊跑過,楞了楞,慢慢停住腳步。
他們看到了李密的將旗,他們對李密還抱有希望。挽回殘局顯然是不可能了,但聚集的人越多,敵軍越不容易將他們一口氣吃下。
渾身是血的牛進達喘着粗氣撤到了王伯當身畔。緊跟着,背上插了兩根羽箭的張亮也一瘸一拐跑來,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回頭張望。
披頭散髮的房獻伯,盔斜甲歪的孟讓,一個個瓦崗軍大小頭目紛紛從雨幕後逃出,躲避瘟疫般向東南方逃。“趕快撤,姓李的領着騎兵殺過來了!”孟讓還算有良心,臨跑遠之前沒忘了通知一聲。緊接着,剛剛聚集在李密身邊的潰兵們就像受了驚的蒼蠅般,哄一聲散開,沒人敢再回頭看上一眼。
“房軍師,請你帶蒲山公離開!”看着昏迷不醒的李密,王伯當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張曾經給了他希望的臉依舊那樣親切,令他不忍心將好夢戳破。“那就死在夢中吧!”他苦笑着想,用長槊撐直身體,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閃電一道接着一道,將天地間不斷照亮。人影搖曳,潰兵們如洪水錶面的枯木四散奔逃。房彥藻也嘆了口氣,招呼牛進達和張亮二人將李密扶上馬背。在轉過身之前,他向王伯當,這個自己平素未見瞧得起的賊頭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有了幾分崇拜。
一匹黑色的戰馬從雨幕後衝了出來,快速向王伯當等人迫近。馬背上的武者單手擎刀,凜然如一尊天神。“瓦崗!”王伯當仰天大叫,長槊前指,主動留下來與他一道斷後的百餘名死士立刻紅着眼睛圍了上去。
有騎兵,有步卒,所有人都抱着一個目的。擋住,將那名黑甲將軍擋住,不讓他再向前一步!不讓他追上大當家!紅了眼睛的嘍囉們吶喊着反衝,根本不在乎個人的生死。
這些人臨終前的反戈一擊顯然超出了李旭的預料,他左衝右突,就是無法擺脫對方的糾纏。一名身穿青色戰甲的小頭目分明已經失去了戰鬥力,卻抱着把橫刀翻滾在泥漿中,試圖砍斷黑風的前蹄。另一名嘍囉兵身上被旭子的親兵接連砍了三刀,臨死前張開雙臂,牢牢地揪住了周大牛的馬尾巴。
被逼得手忙腳亂的李旭不得不痛下殺手,黑刀橫掃,將一名試圖撲上馬鞍的敵人砍去半個身子。然後迅速提了提繮繩,心有靈犀的黑風利落地向前跳步,躲開砍向自己前蹄的橫刀,用後蹄將偷襲者連人帶刀一塊踢飛上半空中。一名持槊的嘍囉仍不死心,連人帶槊向前猛撲,李旭側開身體,讓過槊幹,黑刀順勢斜溜,將持槊者的手腕,胸甲、小腹一併砍做兩段。
“保護將軍!”周大牛高喊。戰旗回拍,將背後的那名敵軍拍入泥坑。然後用力一抖旗杆,將被雨水潤透的旗面重重地砸在一名拼命者的腦門上。“啊!”拼命者發出一聲慘呼,倒退數步,軟倒。
一把橫刀帶着風聲砍來,李旭奮力一撥,將橫刀撥飛到半空中。他快速回臂,刀光在半空中兜出一道亮麗的弧線。對方慘叫着後退,卻無法從刀光中逃脫,被他一刀劈開胸甲,五腹六髒淌了滿地。
左側又傳來一股陰寒,憑藉在沙場上多年養成的直覺,李旭確信危險來臨。他快速後仰,用脊背去找馬鞍。一杆冷冰冰的長槊貼着他的小腹掠過,在黑甲上擦出一串電火。
“是個高手!”李旭心中暗道,動作絲毫不慢,單手握住槊杆,然後一夾馬腹,黑風咆哮着轉身,向來人伸出前蹄。
“啊!”王伯當慘叫一聲,斷了線的風箏般被踢飛出老遠。李旭一手持刀一手擎槊,左挑右剁,接連刺翻數人。他身旁登時一空,所有博命者要麼戰死,要麼躲得遠遠的,不再敢上前捋其虎鬚。
“只殺李密,棄械者免死!”旭子向王伯當掙扎的地方看了一眼,大聲喊道。能在潰敗之際組織起一次有效的反攻,該名敵將能力相當不錯。
他起了愛才之心,準備將此人生擒活捉。戰馬速度稍稍放慢,不急不徐向目標靠近。就在此刻,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閃電。
“咯嚓!”伴着雷聲,雨幕後亮如晴日。數百名身穿瓦崗軍服色的騎兵鬼魅般出現,當先一名武將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中長矛遙遙正指旭子胸口。
“放過我家兄弟,人頭還你!”身穿錦袍的敵將大叫,單手拎起一個包裹,舉到了半空中。
“咯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驚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之響。雷鳴聲過後,一陣淒厲的角鳴突然在遠方響起,“嗚嗚――嗚嗚――嗚嗚!”
風雨瀟瀟,旭子渾身的血液瞬間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