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中的笑聲很快就停止了,確切一點說,大夥的笑聲被李旭和秦子嬰兩個人臉上的表情給硬塞回了喉嚨裡。平時本來就很少笑的李旭臉色鐵青,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五指不停地開開合合。而秦子嬰則張大了一雙飽含詩意的眼睛,手指直直地探向了窗外。
“火,火……”從小讀書讀到大的秦子嬰緊張得無法把話說完整。事實上,也不需要他把話說得再完整了,夾雜在北風中的號角聲穿過窗子,把喝得半醉的所有人瞬間凍醒。
“是軍營方向!”劉弘基第一個跳起來,衝下樓梯。簡陋的木梯被他踩得搖搖晃晃,幾乎隨時要垮踏下去。
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會顧及腳下的安危。樓梯的晃動越來越劇烈,整個酒樓都跟着晃悠起來。幾個隔壁房間的酒客探出頭來罵街,看見快速下衝的公子哥們,趕緊把頭又縮了回去。王元通等人不喜歡欺負人,但那身黃色的戎服足以保證他們不受別人欺負。(注1)
“爺,爺,您還沒付帳!”酒樓掌櫃見衆人慾走,趕緊衝了出來。王元通一把推開了他,罵道:“奶奶的,瞎了你的狗眼,爺什麼時候賒過你的帳!滾開,唐公點兵!”
掌櫃的不敢再攔,哭喪着臉蹲在了門框邊上。走在王元通身後的齊破凝隨手扔下一個錢袋子,叫道:“自己數,剩下的存在你櫃上。若是敢黑了爺們的錢,小心你的屁股!”
“嗨,嗨,不敢,小人不敢!”已經自認倒黴的掌櫃喜出望外,抱着一小袋銅錢連連作揖。從重量上他就能推測出來,袋子中的銅錢恐怕有小半吊。懷遠鎮地方小,沒什麼名貴菜。五百個錢,足夠眼前這些瘟神們再來十次八次了。
早有夥計將衆人的戰馬牽到了近前,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過於緊張,秦子嬰的靴子在馬鐙邊滑來滑去,就是認不進鐙口。劉弘基看得不耐煩,大手一伸,拎着脖領子將他拎上了馬背。在齊子嬰的尖叫聲裡,衆人抖開繮繩,風一般衝向了自家大營。
沿途陸續有出來喝酒的軍官們加入隊伍,片刻之間已經聚集成一小隊。有人領頭,有人斷後,即便平素出操時也沒這麼配合默契過。
整個軍營都被號角聲從睡夢中驚醒,平時訓練不賣力的公子哥們盔斜甲歪,一個個臉色煞白地站在風雪中看火。而那照亮的半邊天的火光就在城外五里處,隱隱的喊殺聲和戰鼓聲不時被風送入耳朵。
唐公李淵早就來到了軍營,帶着長子建成和十幾名貼身侍衛往來巡視。麾下這羣沒上過戰場的雛兒們的表現早就在他預料之內,所以他也不感到生氣,頂多是對遲遲歸來的軍官們冷笑一聲,或是瞪上一眼,便徑自走了開去。
主將的鎮定讓混亂的軍心慢慢安穩,士卒們不再來回亂跑,訕訕地找到各自的夥伴,在旅率們的號令下排好隊列。
“兄弟,哪在打仗?”李旭聽見臨近的隊伍中有人小聲詢問。
“聽說是有高麗人試圖過河,不小心踩塌了冰面!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已經帶他的人迎了上去,雙方正在夜戰!”一個神智稍微清醒些的隊正低聲回答。
“他奶奶的,糧草輜重擺了一堆,就在別人家門口。人家當然要過來燒了!”有人小聲抱怨,不小心嗓門大了些,髒話被風吹出了老遠。
立刻有人大聲附和:“就是,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的主意,嚷嚷了一年了還不開打。河對岸那幫傢伙即便是傻子也準備好了!”
瞬間,全場鴉雀無聲。一句王八蛋,讓所有人都變成了啞巴。長着耳朵的人都聽說過,這次東征高麗是聖明的皇帝陛下親自謀劃,誓要讓大隋永絕遼患。這樣的王八蛋不需要多,一個就可以令大夥抄家滅族。
罵人的士兵自知失言,低下頭拼命向人堆裡藏。參與議論的也都低下了頭,唯恐被有心人記下自己的面目。
“點卯!”關鍵時刻,李淵的聲音從隊伍前傳來,令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司兵參軍扯着嗓子,挨個呼喊隊正以上軍官的姓名。從吹角聚兵到正式點卯的時間足夠長,所有軍官都很給面子地趕了回來。雖然其中大部分人都氣喘吁吁,還有兩個人一直在搖晃,風把他們身上的酒臭吹散,薰得前排將士直擰鼻子。
“從明天開始,不想被人捅了黑刀的,晚上別再離開軍營!”李淵皺了皺眉頭,喝道。
“尊令!”將士們齊聲回答。作爲大隋與高麗界河的遼水已經結冰了,對方的人馬隨時都可能從冰面上殺過來。這個季節,留在軍營裡的確比出去閒逛安全得多。
“當值的旅率帶領本部兵馬巡倉,嚴防有奸細溜進來縱火。其餘人解散,回去睡覺!”李淵掃視了一眼麾下這些菜鳥,大聲命令。
“是!”將士們答應一聲,卻沒有動,幾乎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營睡覺?這怎麼可能,一旦敵軍殺過來……?
“回去睡覺,黑燈瞎火的,踩塌了一次冰面,誰還有膽子踩第二次。睡覺,養足精神明天看好戲!”李淵大度地揮揮手,再次重複自己的命令。
“是,將軍!”士兵們高興地回答,嘻嘻哈哈地散了開去。唐公說得對,高麗人運氣差,冰面沒凍結實就急着過河。今夜已經將冰面踩塌了一次,肯定不會傻到去試第二次。
劉弘基、李旭等人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他們有過塞外生活的經歷,知道塞外的河流無論多寬在冬天都會結冰。從現在開始,北風和雪花會將整個遼河都凍起來。大隋和高麗之間近百里邊界上,處處都是冰做的橋樑。
是不是該提醒一下唐公?李旭用眼神向劉弘基探詢。後者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以眼角的餘光給了他斜斜的一瞥。
李旭順着劉弘基的示意看去,黯淡的火光下,他看到唐公的家將李嚴帶着三十幾個心腹老兵緩緩向營外走去。微微側頭,他又無意中看到了另外二十幾個百戰老兵,跟在家將李順身後走向了糧倉重地。
“你們兩個回營去,別再帶頭胡鬧!”正在前行的李淵轉過身,彷彿預料到劉弘基和李旭的表現般,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們一眼,叮囑。
“是!”二人躬身領命,大步走向自己的營房。
“唐公之舉深得用兵之道!”回房間的路上,劉弘基低聲評價。
“明鬆暗緊,分寸掐拿得恰到好處!”李旭點頭認同。這話倒不是在拍李淵的馬屁,自己這幫同僚是什麼德行李旭最清楚,如果剛纔唐公稍稍表現出些緊張之意,估計此時軍心已經崩潰了。
“唉!”劉弘基嘆了口氣,彷彿在爲懷遠鎮的命運而深深地擔憂。他年齡比李旭大了一倍,看到的東西也比衆人多出許多。把屯糧之所放在兩國邊境上,這是一個非常蹊蹺的安排。但透過這種蹊蹺,卻能隱約推斷出一個不可以告知於人的事實。
見對方不說話,李旭也有些黯然。去年棄學出塞,就是爲了逃避這場戰爭。今年到懷遠鎮投軍,也是爲了避免成爲浪死遼東的冤魂。但是,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自己無論怎麼逃都沒逃過…….
二人大步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從校場到住所的距離轉瞬即至。可兩個人彷彿都忘了路,斜斜地繞了過去,兜了半個圈子,又斜斜地繞了回來。
沉默了片刻,劉弘基低聲建議:“兄弟,該咱們爲唐公作點事了!”
“劉大哥,你說吧,咱們怎麼做!”李旭點點頭,聲音不大,但是非常果決。唐公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的確應該有所回報。況且,方纔他離去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瞥顯然有所表達,自己猜測不到李淵的心思,但這個問題難不住心思縝密的劉弘基。
“幫唐公守住懷遠鎮!如果大軍未動,糧草先失,唐公肯定身敗名裂!”劉弘基停住腳步,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說道。剎那間,草原上一起突圍時那種蔑視天地的氣概又回到了他身上。
這纔是李旭認識的劉弘基,在兵營的這一個多月,日日和大夥一起呼酒買醉的劉弘基和草原上那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有時候,李旭甚至懷疑劉弘基是否有個一摸一樣的孿生兄弟。
“怎麼守?”李旭低聲問。
“首先,咱得穩住自己,穩住身邊這幫弟兄!高麗人不敢跟咱大隋主力正面對決,只要懷遠鎮的軍心不散,咱們就有盡力一博的機會!”劉弘基想了想,說道。
“我盡力而爲!”李旭仔細想了想,鄭重答應。
對職位低微,從軍資歷僅僅有一個月的劉、李二個人而言,穩定軍心並不是舉手之勞。能託關係來懷遠鎮從軍的人,家中背景都不太差。當初大夥都是爲了避免上戰場送死而來,包括李旭和劉弘基,何嘗沒抱着同樣的打算。如今安全之所變成了危險之地,誰還有心思聽兩個新人的。即便他們是唐公嫡系,也不能讓大夥拿身家性命去冒險。
但有了近一個月的酒肉交往,大夥就都是朋友,朋友之間自然可以交心,包括交流對眼前局勢的判斷。
這個交心的機會不用李旭刻意去找,當他和劉弘基商量好了對策繞回自己在軍中的住所時,平素幾個說得來的朋友早已等在了屋子門口。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武士彠、張德裕…….熟悉的面孔一個都沒少。
“二位,可把你們兩個盼回來了!”遠遠地,齊破凝就上前打招呼。
“我和劉大哥剛纔去辦了點私事!”李旭笑了笑,低聲回答。第一次有目的性地和人交往,他覺得格外彆扭。
這種扭捏的表情在衆人眼中卻變成了神秘。他是唐公的世侄,軍營裡所有人都知道。兩個人剛纔遲遲不歸,肯定被唐公召去議事了。而議事的結果,則涉及到大夥的身價性命。
“劉,劉大哥,李兄弟,你們,你們還好吧!”秦子嬰涎着臉上前問候。平素身子單弱的他突然“胖”了起來,從脖子到膝蓋都鼓鼓囊囊的,活像一頭攢足了秋膘的糟牛。
“當然好了,難道你希望我們凍死不成。大夥在這站着幹什麼,有事進屋去說。冰天雪地的,你們不嫌冷麼?”劉弘基打了哥哈哈,扭開門鎖,把大夥讓進屋內。
“對,對,咱們進屋說,進屋說,老齊,把你弄的酒趕快找人抱進來!”王元通陪着笑臉答應,邁開腳步率先向裡走。全身上下六、七把刀互相碰撞,每走一步,都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
劉弘基笑了笑,依次把大夥讓進了屋,虛掩了門,吹着了炭盆裡的火,又順手在火盆上方吊了一個裝滿水的銅壺,然後才慢慢吞吞地問道:“幾位兄弟這麼晚了不去睡覺,找我們有事情麼?”
“沒事,沒事,就是過來看看!”王元通擦着臉上的汗,話說得吞吞吐吐。
“真沒事兒?”劉弘基明知故問。衆人既然不說實話,他也樂得跟大夥兜圈子。扯閒課比耐心,他不信在座的有誰比得過自己。
“劉哥,咱們都是好兄弟,對不?”齊破凝是除了劉弘基外年齡最大的人,定力也最差,實在熬不住了,第一個把話頭引向正題。
“那當然,一入軍營,大夥就都是過命的交情。沙場上,能救你性命的只有身邊兄弟!”劉弘基爽快地回答。
“過命的交情,過命的交情!”秦子嬰瞬間白了臉,連連說道。他對沙場兩個字太敏感,聽到有人說及,心跳得就喘不過氣來。
“好兄弟有話得直說,不能藏着掖着,對不?”齊破凝推了一把秦子嬰,繼續追問。
“是啊,朋友貴在交心。若是有話只說半句,那還是什麼朋友!”劉弘基用銅籤子捅了捅炭火,笑着回答。
火盆裡已經有粉色的烈焰跳了起來,燒得銅壺滋滋有聲。屋子裡的溫度漸漸高了,每個人的臉都被火光映成了紅色。
“那,唐公打算什麼時候帶大夥撤離懷遠鎮?”齊破凝終於鼓足勇氣,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如果大隋已經開始對高麗的戰爭,囤積糧草物資的懷遠鎮無疑是一個安全的大後方。但是,現在高麗人越過界河主動向大隋發動了攻擊,當初抱着大軍補給方便而特意選定靠近界河的屯糧重地,就成了最不安全所在。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夥都是君子,能逃跑時儘量別比其他人逃得慢。
“撤,如果你是唐公,你會帶大夥撤麼?”劉弘基突然正色,盯着齊破凝的眼睛追問。
齊破凝楞住了,他從來沒把自己設想成過一支兵馬的主帥。猛然間易了位置,在心中想法的劇烈衝擊之下,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
“你,你是說,唐公,唐公根本不打算撤走?”王遠通的上下牙齒不斷打戰,臉上淌着汗,身體卻彷彿的掉進了冰窟窿。
炭盆旁的幾個人臉色都變得雪白,他們都是讀過書,從小受過訓練的世家子弟。心思轉得都不慢。按劉弘基得建議換個位置一想,先前的疑問登時變得清清楚楚。
任何人把自己擺到李淵的位置上,他都不會撤走。懷遠鎮囤積了足夠百萬大軍吃三個月的糧食,若不戰而走令糧食落入敵軍手中,主將被千刀萬剮也難謝其罪。可若是死守此地,就憑城裡這一千二百名混吃等死的弟兄,恐怕支持不了一個時辰就會被高麗人碾成齏粉。
“唐公當然不打算撤了,根本沒撤的必要啊!懷遠鎮雖然小,其實固若金湯!”李旭漫不在乎地替劉弘基回答。第一次撒謊,他有些緊張。但在心情比自己還緊張的人面前,反而顯得鎮定無比。
“固若金湯?”衆人的目光一齊向李旭掃來。李旭的老實厚道在軍營裡是出了名的,大夥雖然總笑他木吶,但在這非常時刻,同樣的話在他口中說出來,要比在別人口中說出來可信得多。
“對啊,大夥看不出來麼?”李旭不屑地看了看大夥,按劉弘基事先教好的說辭解釋道:“辛將軍麾下的三萬多大軍就在咱們邊上,與懷遠鎮互成犄角之勢。敵軍若攻辛將軍,咱們從背後襲之。敵軍若攻懷遠,辛將軍必斬其側翼。而雙方僵持時間一長,我柳城、盧龍大軍必至,高麗人則陷入重圍,有全軍盡墨之險……”
這是歷史書上講過的戰例,楚國大軍曾經以這種陣勢抵抗了秦軍三個月。大隋不是弱楚,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派來百萬援軍。
“敵方主將不是傻子,他纔不會冒這麼大風險來攻。”劉弘基大笑着補充,彷彿真的剛剛與李淵探討過眼前局勢。“唐公以爲,河面結冰後,敵軍必以偷襲、騷擾爲主要手段,絕不會與我們正面交手。”
聽了這話,衆人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輕鬆起來。懷遠鎮的城牆修得比較結實,如果敵軍只是小股兵馬來騷擾的話,很難越過這麼高的城牆。況且大隋邊軍的駐地離此的確不遠,看到懷遠鎮燃起了烽火,他們一天時間就能趕來增援。
“幾位哥哥放心,有什麼異常情況,我和劉大哥絕不會瞞着大夥!”李旭拍拍王元通的肩膀,低聲承諾。
“況且皇上也不會讓唐公真的冒險。按輩分,他們可是姑表兄弟!”劉弘基低下頭來,滿臉神秘地向大夥透漏。
“放心,放心!”王元通等人笑着點頭。皇上和唐公是親戚,這話大夥都聽說過。他再糊塗,也不會拿自己的表哥去送死吧,衆人以常理推測。
那一刻,沒有人想到,聖明皇帝曾經毒死了自己的親哥哥。堂、表兄弟更是殺過不止一個。只是覺得即將到來的戰鬥已經沒有那麼恐怖,窗外的風聲聽起來也不像原來一樣焦灼。
“唐公說了,敵軍不敢真的來攻城!”當晚,不知道誰把從劉弘基這裡探聽來的“消息”走漏了出去!
“劉旅率和李隊正都沒着急,還在那跟幾個大人喝酒吃肉呢,咱們急什麼!”有偷偷跑去查看情況的人回頭向夥伴們彙報。主將如果逃命,肯定會帶上自己的心腹。而他的心腹還在繼續醉生夢死,眼前即便有危險也不會太大。
想想唐公當時不慌不忙的表現,大夥的心情更安定。抱着刀劍慢慢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晨起來,衆人愈發佩服“唐公”的判斷。昨夜的傳言一點都沒錯,高麗人在踩碎了一段冰面後,主動縮回了對岸的遼東城。負責在大隋邊境一側警戒的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也鑑於惡劣的天氣,將所部兵馬撤入了懷遠鎮北側十里的軍營中。敵我雙方又陷入了落雪前的僵持階段,隋軍不越境攻擊,高麗軍也樂得保持暫時的和平。
那一夜衝突的代價是,一個過了岸卻失去了後援的高麗千人隊被辛世雄將軍全殲,無確切數字的高麗士兵跌入河中凍死。而倉卒趕赴河邊迎戰的大隋行軍也死傷了七百多人,其中有五百多人是凍傷。
懷遠鎮保護輜重的弟兄們也“陣亡”了兩人,他們在後半夜時偷了戰馬準備逃走,結果剛剛衝出營門就被隱藏的暗哨射下了馬背。李淵當衆處死了他們,並將首級懸掛了三日。然後宣佈以與敵相遇力戰而亡的待遇收葬,並將陣亡的消息通知了其家所在的郡縣。
這個處理結果讓很多人震驚,但沒有人抱怨唐公殘忍。總體上講,李淵是個不錯的上司。他不受屬下孝敬,不克扣伙食,並且對大夥平時偷偷溜出去喝酒等違背軍紀的小過也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唐公平素待大夥不薄,那兩個傢伙臨戰時卻當了逃兵,實在太不夠義氣!”齊破凝私下裡如是評價。這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看法,來懷遠鎮當兵的世家子弟們大多數武技不高,上進心也不強,但朋友義氣多少都能講一點。
“慈不掌兵。唐公這樣發落,已經顧及了他們家族的顏面!”劉弘基低聲附和。這是一句實話,世家大族比較在乎顏面,如果那兩個人的屍體以逃兵的身份被送回家鄉,整個家族都會爲之蒙羞。
議論聲中,誰也沒心思再去計較訓練強度爲什突然加深了許多,軍紀爲什麼突然嚴格了許多,連晚上不得主官批准不可出營的新規矩,都在不折不扣地被執行了下去。現在大夥由後隊變成了前鋒,而真正的前鋒還在涿郡遲遲未發。雖然唐公的“親信”認爲,大夥只要守半天就能讓高麗人落荒而走。可手底下若沒有一點斤兩,萬一高麗人前來攻城,半天也不是那麼好堅持的。
而逃兵又當不得,大夥也只有通過努力訓練一途,才能避免被人在半天之內就壯烈戰死。
正式訓練開始沒幾天,李旭就發現自己所帶的隊成了香餑餑。原來因爲他這個隊正過於死板,很多人都希望換到別的隊去吃糧。而現在,非但本隊的人不再託人求情換走,還不斷有人通過王元通、齊破凝等人說項,希望換到他的隊中來。
“李隊正教的招術好用!”士兵們都很聰明,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麼。李旭帶隊練武時不側重套路而重視招術拆解,幾乎教給大夥每一招的都簡單有效。這樣的隊正可不好找,誰不學是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李隊正教的配合好用,前天吃飯時打架,我們四個人打趴下了別的隊七個!”李旭麾下的士兵們自豪地炫耀。同樣的戰鬥配合,經李旭點撥後,立刻變得實用。雖然變化只是那麼一點點,但這一點點變化簡直就是生死之差。
聽了這些讚譽,李旭訓練得越發認真。在他心目中,這也是自己能報答唐公的一種方式。招式拆解技巧來自銅匠師父,隊列變化與相互配合來自徐大眼,這些積累下來的知識和經驗與他自己的實戰心得融會貫通,就變成了獨樹一幟的李氏練兵方法。
唐公李淵顯然也注意到了李旭練兵的高效,幾天後,李世民打着請教射藝的藉口再次跑來追問李旭的師承。
“仲堅兄,你練兵之術師承於哪位名將?”李世民追過來問道。自從那天比箭輸給了李旭,幾乎每隔三、五天他就會到軍營裡向李旭請教一次射藝。而李旭本着報答唐公恩情的想法,指點他時也非常盡心。
“隊列與配合是跟茂功兄學的,招式拆解是銅匠師父教的。他教我時,就是真刀真槍地對煉!”李旭擦了把頭上的汗,如實回答。
“這兩個人都爲不世之才,仲堅兄真是好福氣!”李世民低聲讚歎,臉上的表情好生羨慕。
“若是見到茂功兄,你們應該能成爲朋友!”李旭笑了笑,很認真的回答。
“朋友?”李世民略帶詫異地問。
“當然,難道世民不想多認識幾個豪傑麼?”李旭微笑着問一點兒沒覺得彼此之間身份的差異。他出閱歷單薄,總以爲男人之間最好的關係不過是朋友。所以跟徐茂功也罷,跟劉弘基也罷,當心中的畏懼和陌生感漸漸淡去後,隨即很愜意交上了朋友。李建成和世民的身份雖然尊貴,但在他這個鄉下孩子眼裡,也只是家世好些,並不妨礙大夥平輩論交.
“當然,能交幾個仲堅兄這樣的朋友是世民之福!”李世民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熱切地答應。
“原來他把我當朋友!”望着李旭走在士兵當中的背影,李世民微笑着想。“有這樣一個毫無心機的朋友,似乎也不錯!”作爲唐公之子,長這麼大,他似乎什麼都不缺,唯一少的就是朋友。
李旭這種性子的人,朋友向來不缺。現在,他和劉弘基已經成了原來一同混吃等死的兄弟們的核心。這倒不僅僅是因爲二人是李淵嫡系,總是能及時帶來“機密軍情”的緣故。比李淵的面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兩個表現出來的武技太高了,連李淵派來協助大夥訓練的老兵都不是二人的對手。
跟在兩個武功好手身邊,戰場上被殺的機率會大大降低。所以,王元通、齊破凝等人非常慶幸自己又揀到了寶。只是兩個寶貝兄弟最近不太給大夥面子,指點大夥防身之術時,比訓練他們麾下的士卒還狠。
“站穩,看好了,手擡高,注意我的眼睛!”劉弘基大叫着,刀柄重重地頂在了王元通的肚子上。後者跟跟嗆嗆地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中。
“再來!”劉弘基用木製的長刀指着王元通,大聲命令。
“兄弟,大哥,我歇歇,歇歇!”王元通喘息着擺手,鼻涕流出了老長。來遼東前,他跟本沒拿過刀,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天生的慈悲心腸,從小到大肉沒少吃,自己卻連雞都沒殺過。
“你想被人砍了麼?如果我是高麗人…….”劉弘基比了個牽發削首的姿勢。王元通立刻跳起來,發了瘋地將手中木刀向前砍去。
他不想死,家裡還有萬貫家財需要人繼承。如果他稀裡糊塗地被高麗人割了腦袋,剛好便宜了幾個正出的哥哥。
“齊兄,過來幫把手!”李旭笑着,將一頭公羊牽到了營前空地上。齊破凝抓着一把小橫刀,哆哆嗦嗦走過去。突然,他跳起來,一刀刺穿了羊的心臟。
“用木盆接血,那可是好東西!”李旭在旁邊大聲提醒。已經臉色雪白的齊破凝抄起木盆,強忍着心頭煩惡將木盆墊到羊屍體下。
他的名字聽起來夠威風,就是見不得血。秋天時士兵們殺羊囤肉,他在旁邊吐了一塌糊塗。現在,他還想吐,但面對死亡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秦子嬰穿得像頭駱駝一般,搖搖晃晃地走上前。李旭伸腿拌了他一個跟頭,然後將彎刀鞘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錄事,得罪了。殺一個名錄事參軍,不知道記幾級功?”李旭笑着問道。
“錄事參軍,八品,五,五級!”秦子嬰喘息着,伸出五根手指。猛然,他意識到對方是說自己,氣得在地上打了個滾,試圖站起來。卻被李旭用一根手指頭推到了下去。
“殺不死對方,穿多重的甲也沒用。反而拖累了自己,被人活捉了去,押到京城去獻俘!然後,賀小姐站在河邊…”李旭笑着擺了個望眼欲穿的姿勢。
秦子嬰惱怒地爬起來,伸手去剝鎧甲。一層,兩層,三層,突然,他停住了。手指處傳來一絲溫暖的感覺,讓他心裡一片寧靜。那是一個玉做的護符,用黃絲絛拴着,掛在他的脖子上。他四下看看沒人,小心翼翼地將護符塞進了貼胸的衣衫內。
賀小姐是賀若弼將軍的孫女,大業三年因祖父的案子被流放到遼東當營妓。秦子嬰已經託人將她贖了出來,將來班師時,二人約好了一起去壟右去見秦子嬰的爹孃。
李旭笑了笑,不再強迫秦子嬰繼續練武。雖然年齡比秦子嬰小了很多,他卻總覺得自己能看穿秦子嬰的心思。那樣幸福的眼神自己也有過,只是在不久以前,自己徹底地失去了它。
他笑着放下刀,去拎擺在一旁的水袋。冬天裡冰冷的井水喝起來有股獨特的清冽感覺,特別像在喝酒。他笑着搖頭,又將水袋放到了腳下。揮刀隔開了做勢拼命狀的秦子嬰。
雙方真正互相瞭解之後,李旭發現這些混吃等死的朋友,其實有很多可愛之處。他們已經知道李旭不是什麼世家子弟,但他們依舊毫不在乎的和李旭稱兄道弟。他們知道李旭性情古板,幾番喝花酒時任他喝得半醉後一個人離去,下次卻依舊要叫上這個小兄弟同往。他們職位都比李旭高,但卻從不跟他擺官架子……
‘其實這些人的資質都不錯,只是心中顧忌太多了些。’李旭輕輕一轉手腕,將秦子嬰刀上的力道卸偏了,然後側身跨步,將對方撞了一個趔趄。
如果沒有跟這些人在酒肉堆上廝混,他們出於愛惜顏面,絕對不會接受一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輪,職位亦比自己低的少年教導。可既然大夥一塊喝酒吃肉成了朋友,年齡問題就被自動忽略掉了。
這也是劉弘基當初強拉着自己與衆人喝酒吃肉的用意之一。在爲人處事上,這個劉兄甚至比茂功兄還聰明。
李旭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從劉弘基那裡又學到了許多東西。看看周圍的幾個朋友,他心中充滿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