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變徵(六)

一無所獲便離開了博陵,李世民未免心中有些懊惱。他倒不怪妹妹不肯爲自家出力,萁兒那句話問得好,如果是妻子與他婚後還把長孫家的利益擺於心中首要位置,他也不會爲此而高興。

但想想太原舉兵後博陵軍可能採取的立場,李世民渾身上下就不止一處發涼。從十四歲起,他就把李旭作爲英雄來崇拜,幻想着長大後某一天能和對方同時馳騁疆場。這一天終於越來越近了,卻有極大可能是相對着舉起刀。

“若是仲堅敗於瓦崗軍之手就好了,將來也省卻很多麻煩!”內心深處,李世民忍不住暗暗地假設。這種想法讓他感覺到很羞愧,卻像孩子看見了甜食一樣,無法拒絕其誘惑。李旭敗於瓦崗,無論他最後是否能平安返回老巢,短時間內博陵軍必將大傷元氣。再加上羅藝和竇建德的威脅,不管對楊廣有多忠心,李旭於數年之內都無法分神西顧。

只是李密那個人忒沒本事!世民搖搖頭,把這種無聊且不可能實現的假設趕出心底。關於李密的個人能力唐公府早有定論。這個家境豪富,卻要在牛角上掛書邊走邊讀的傢伙最大的本事是裝神弄鬼,此人不到兩軍陣前還好,到了陣上瓦崗軍必敗無疑。指望他去擊敗李旭,還不如指望天上突然下一場大雪,把博陵精騎活活給凍死於滎澤城外來得現實。

可眼下已經是孟春時節,河北與山西各地的青杏子都長到小拇指大了,河南怎可能還會下雪?所以,該發生的還會發生,以李仲堅那個性格,他如果肯造楊廣的反,他就不是李仲堅。打殘了瓦崗軍後,下一步他便會殺回河北來對付竇建德。然後便輪到羅藝,高開道。這些人都未必能搠其鋒櫻,而待太原一舉兵,首先便得承受的博陵精騎的攻擊。

“如果仲堅敗一場就好了,這些年他就是走得太順,所以很難被咱們收服!”懷着叵測心思的不光是李世民一個,長孫順德打着同樣主意。只不過他不在乎將這種想法宣之於口,並且總能爲其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密不是仲堅的對手!徐茂功倒有機會和他一較短長,可等姓徐的衝破了滎陽防線,仲堅的兵馬早就攻入瓦崗主寨了!”劉弘基搖搖頭,否決了長孫順德所描繪的那種可能。

“雪中送炭的恩情最令人難忘。以仲堅的爲人,如果他真的兵敗於瓦崗山下,咱們河東只要及時地出手拉他一把,就不愁他將來不付出十二分的回報。”長孫順德笑了笑,依然繼續做自己的白日美夢。“收服一個人,就好比訓練一匹烈馬,你總得先讓其受些挫折,纔好收其心。否則,即便他表面上臣服了,將來也未必容易調派……”

“長孫主簿這話說得過了!”劉弘基聽長孫順德後面的話刺耳,皺了皺眉頭,打斷了他的羅嗦,“仲堅乃當世英傑,又怎能和畜生類比。況且即便是良馬,也不會像你說得那樣軟骨頭!”

“嗨,老夫只是打個比方,又不是真把他當作牲畜看。良馬需要雄主駕馭,這英雄豪傑麼,也理所當然爲明君所驅策…….”長孫順德撇撇嘴,解釋。

劉弘基知道對方心胸不怎麼寬廣,所以也不跟他爭辯。抓起馬脖子下系的酒袋,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借喝酒的由頭將話題岔了開去。

“弘基兄不必替仲堅擔心,他不可能敗給李密。所以長孫叔父也就是那麼一說,沒任何機會去實現他的美夢!”李世民怕二人傷了和氣,趕緊笑着打圓場。

長孫順德卻不理解世民的好心,扭過頭,笑着對他說道:“那可不一定,勝負本來就有一半取決於戰場之外。眼下想看着仲堅打敗仗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他們隨便動動手腳,都會讓咱們的李大將軍應付得非常吃力!”

“誰那麼傻,這個時候去給仲堅搗亂!難道當朝幾位大臣還跟李密有過命交情不成?”李世民不相信長孫順德的話,笑着搖頭。

“當朝幾位大臣和姓竇的沒什麼交情,但怎麼在他眼看着就被人殺得無路可逃時,突然將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長孫順德回首,用馬鞭遙指東南,“可憐楊老將軍,剛回到江都便發病,轉眼就暴斃了。這裡邊若沒有些文章,世民,你相信麼?”

“的確有些蹊蹺!”李世民皺起眉頭,迴應。

楊義臣是在去年冬初奉旨返回江都的,當時他與竇建德等人激戰正酣。據謠傳,是那位參掌朝政虞大人嫌楊老將軍送到江都的戰利品不夠厚,所以向楊廣進言說:河北流寇已經被李旭打得不成氣候了,沒必要留那麼多兵馬在那裡。況且楊義臣久領重兵在外,麾下將士只知道有主帥,不知道有皇上。

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另一位素有智者之名的參掌朝政裴矩大人也建議皇帝陛下將楊義臣調回江都,出任兵部尚書之職。結果楊義臣前腳離開,河北局勢風雲驟變。幾名留下來討賊的將領陸續敗亡於竇建德之手,連楊義臣留下來的老班底都被亂匪擊潰了,渣也沒剩下半粒。

禍不單行。就在上個月,江都又傳來了楊義臣病死的消息。據說死前還面朝東北,念念不忘到平原郡重整舊部,爲國除奸,兌現他和李旭二人的約定。

“如果楊義臣戰績太大,則等於拆穿了虞、裴兩個編造的盛世謊言。所以二人自然容老將軍不下。況且目前江都也缺一個能征慣戰的老將坐鎮,以均衡宇文家的實力。兩種考慮加起來,楊義臣就必須回去當兵部尚書。至於如何讓他死起來像是生病,那是宇文家的拿手好戲,根本不用人教?”見李世民的眼神有些茫然,長孫順德笑了笑,又道。

江都那些風雲變幻,瞞得過別人,瞞不過他長孫順德的眼睛。因爲那些東西都是他爛熟於心的。只是這些年來在唐公麾下陪着家主一道蟄伏,從來沒機會施展而已。若是眼下換了他與李密易地而處,至少有十幾種手段能把李旭逼得焦頭爛額。徹底擊殺對方不容易,將李大將軍從戰場上趕走,卻是十拿九穩。

“可陛下一直相信仲堅,根本不可能會像對待楊老將軍那樣,突然對他生疑!”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二公子此言差矣!你見過咱們那位陛下,信哪位武將信得時間長來?張須陀手握重兵,距離東都太近,所以要被斷掉補給。仲堅手中所掌握的兵馬難道比張須陀老將軍少麼?況且二公子末要忘記了,仲堅可是姓李。若論崛起速度和人望,只在李密之上,不在李密之下!”長孫順德詭秘地一笑,低聲分析。

“嗯!”李世民被長孫順德陰側側的表情嚇了一跳,像不認識對方般瞪圓了眼睛。半晌,才非常疲憊地回了一句,“仲堅也許是個例外,我從沒見陛下這樣待一個人過。就像待自家的親生子侄一般。”

“二公子以爲大隋到了這般地步,都是皇上一個人的責任麼?”長孫順德又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個個閃着寒光。“陛下再昏庸糊塗,都是他一個人糊塗,不會令大隋敗得如此快。想這滿朝公卿,哪個沒向火上添過柴。呵呵,只可憐仲堅那呆子,還像飛蛾一樣向火堆中撲。”

“皇上不會相信那些讒言,誰都知道,仲堅不像李密,他就一個人,即便想造反,也沒什麼班底!”李世民依舊搖頭,說話的口氣卻越來越弱,額頭上亮晶晶地,冷汗清晰可見。

“仲堅不是沒班底。想讓皇上相信仲堅有班底很簡單!”長孫順德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鄭重。“事實上,雖然唐公這些年沒幫仲堅什麼忙,外界還是把他看做了咱們李家的人!咱們壟右李家!桃李子的李!”

一個“李”字,被他反覆強調了無數次,直聽得令人脊背發冷,頭皮發乍。李世民迅速將頭側開去,尋找剛纔還走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卻發現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侍衛隊伍當中去了,此刻拎着酒袋子與弟兄們喝得正歡。

“即便事實真如長孫叔父所說,咱們也不能把希望過多地寄託於別人身上。打鐵還得自身硬,該準備得需要準備,該爭得還得去爭!”將目光收回來後,唐公府二公子李世民低聲說道。

“二公子這話說得沒錯,該給仲堅的支持咱們還得給。一家人麼,總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去!”長孫順德笑了笑,將手中馬鞭遙遙地指向了遠方。

這一刻,他意氣風發,彷彿如畫江山盡在掌握。

也許是行事過於不謹慎的緣故,四月初,有關唐公李淵準備聯繫子侄起兵造反的流言開始在民間流傳。但與以往類似謠言廣爲傳播的情況不太一樣,這次的流言是剛剛起了個頭,便很奇怪地快速平息了下去。遠在江都的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被驚動,與河東道近在咫尺的東都也沒有派使者去核實事情的有無。只有越王楊侗以監國的名義發了一封手諭給李淵,褒獎他一門忠良,多年來爲國鞠躬盡瘁。

在此風雨飄搖時刻,理智的人誰也不會因爲一個沒有任何憑據的流言而明目張膽地去挑釁國家的柱石之臣。況且唐公李淵的侄兒,冠軍大將軍李旭此刻正率領四萬郡兵與十萬瓦崗衆於濟水東岸鏖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任何一點外來干擾,都足以影響整個戰局。

這場戰鬥已經打了十餘日,從目前情況看,人數不到對方一半的官軍仍牢牢地掌握着戰場上的主動權。臨近濟水河的兩個縣城陽武和原武還控制在官軍手中,爲瓦崗軍囤積了大量物資的滎澤城也被冠軍大將軍派遣一支人馬死死圍住,根本無法給李密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至於距離戰場稍遠的外黃城,裡邊的賊軍早已主動切斷了與其他袍澤的一切聯絡。包括大半個月前王伯當部在距離該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遇伏,被殺得全軍覆沒時,城中幾個大當家都沒向外看上一眼。

瓦崗軍大當家李密充分吸取了上次兵敗的教訓。他不再急於求成,而是利用手中優勢兵力穩紮穩打,試圖憑藉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來拖垮對手。但此時的官軍已經不是先前的疲敝之師,接二連三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在李旭的指揮調度下,他們採用各種各樣的靈活戰術向敵軍發起進攻。攻擊最順利的一次竟然連破瓦崗軍四道防線,差一點砍倒了李密的帥旗。

發覺士卒作戰能力與官軍仍然有很大差距後,李密決定利用營壘來彌補自己一方的不足。濟水兩岸素來不缺少樹木和泥沙,嘍囉兵們入夥前又都幹過一些農活。所以,無論來自官兵方面的打擊有多激烈,瓦崗軍最後依然有的是辦法將陣腳穩定住,不至於像上次一樣出現整支隊伍崩潰的惡劣情況。

這種近乎無賴的戰術讓郡兵們很窩火,但一時又找不到太好的應對之策。所以,在雙方養精蓄銳的時候,侮辱挑釁便成了他們的另一種攻擊手段。

“龜孫子,有種伸出頭來!”吃飽喝足的郡兵們大聲向對面挑釁,與此相伴的是雷鳴般的鼓聲。“轟、轟、轟”,一如驚濤拍岸。瓦崗軍卻彷彿根本聽不見對方的叫囂般,躲在木製的營牆後,一聲不吭。

“你們大當家又送另一條腿來了吧,不要急,待爺們慢慢去割!”促狹的郡兵們盡情地拿上次的失敗來羞辱對手,“這次,爺們要打折他中間那條腿!”赤色的旌旗迎風招展,雪亮的槊鋒在陽光下燁燁奪目。瓦崗軍士卒緊握弓弩,臉憋得通紅,身體卻一動不動。

“弟兄們散了吧,李密那廝不是個有擔當的。爲他賣命有什麼好處,還不是連幾串肉好都捨不得!”這句話是說原武和陽武兩縣主官的經歷。李旭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擒他們兩人後,第二天便命俘虜帶信給瓦崗衆當家,提出以兩名“郡公”的性命換回張須陀的頭顱。而瓦崗寨的回答居然是,張須陀的頭顱已經答應由其家人出錢贖回,所以不能拿來交換。於是,兩名剛受封半年不到的“郡公”便被官軍砍了頭,首級掛在高杆上留做後來人的警示。

這回,被揭了短的瓦崗軍終於惱羞成怒,一批黑色的羽箭突然升起在半空中,然後呼嘯着俯衝下來,將郡兵們手中的盾牌砸得叮噹做響。官軍的弓箭手立刻開始還擊,狹長的交戰點上空,近萬隻鵰翎來回穿梭。大部分羽箭都沒造成傷害,因爲敵我雙方早已熟悉了這一套,並且都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也有少數幾個倒黴蛋被盾牌縫隙漏過來白羽或地面上彈起的斷矢所傷,捂着身體大聲地哀嚎起來。袍澤們立刻將傷者拖離羽箭射程範圍,紅色的血在已經被染黑了的土地上再次添加了濃重的一條,就像大地本身被割了一道傷口。很快,新的血跡被陽光曬乾,發黑,然後又被更新的血跡覆蓋。

比起兩軍對衝,羽箭給敵我雙方造成的損失都不算大。當值的將領和頭目們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吹響角聲,喝令麾下士卒停止浪費輜重。天空中猛然一亮,周圍的景色瞬間清晰,風聲、流水聲還有無可名狀的天籟聲亦在突然變得寧靜的戰場上成爲主流,聽在人耳朵裡說不出的詭異。然後,便是單調的“鏰!”“鏰!”聲和木板碎裂的聲音,官軍和賊軍的強弩同時開始發威,巨大的箭桿掠過敵我雙方的間隙,砸碎盾牌,砸爛營牆,把盾牌後或營牆後的人像串螞蚱一樣串成串,牢牢釘在地上。

中箭者緊握住貫穿胸口的木樑,雙腿交替,在生與死的邊緣上徘徊。他們不願意離開,他們彷彿在這個時候才發現眼前世界的美麗。但天空很快變黑,樹葉和遠山都失去了顏色。最終,他們的靈魂高高地飛起,看見自己和自己的敵人都仰着頭,與殺死自己的武器一同構成了個倔犟的人字。

依舊活着的人將弩箭擡上發射槽,呼喊着耕地推車時常用的號子,齊心協力將弩弦張開。與敵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三百步,他們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也不知道下一個死於強弩之下的受難者是誰。只是機械地上弩,開弦,開弦,上弩,直到自己也成爲受難者,把血液淌滿四月陽光下的土地。

弩箭戰也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丈許長,精鋼爲鋒,薄鐵爲羽的弩杆在亂世中遠比人的生命值錢。很快,被激怒了的一部分瓦崗軍便從已經倒塌的營牆後衝了出來,冒着被弩箭穿成螞蚱的風險向官軍的陣地衝去。弩戰中佔到便宜的官軍也不示弱,排成一個個五邊型戰陣,快速迎住前來拼命者。金屬的碰撞聲蓋住所有聲響迅速成爲戰場上的主旋律。白刃揮舞,血肉橫飛,屍體一具接一具地倒下。

嘍囉兵們勝在數量衆多,官軍們的優勢則體現在裝備和彼此之間的配合上。傳自大隋邊軍手中的小陣快速發揮效果,車輪般彼此交替旋轉,每一次變換角度都要收割掉數條生命。嘍囉兵的數量慢慢減少,慢慢變得與對方一樣多,慢慢變得不如對方,突然,有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丟下兵器,掉頭便逃。恐懼如同瘟疫般散開,傳染給身邊所有同伴。殘存的嘍囉們哭喊着退出戰場,亡命逃向本陣。郡兵們則快速散開隊形,尾隨追擊,如蒼鷹逐兔。大部分逃跑者還沒等踏入自家陣內,便被敵人從背後結果了性命。少數幸運者跳過了破碎的營牆,卻又被如林的長矛挑了起來,甩在鮮紅的泥漿中。

“未待鳴金先行潰退者,殺無赦!”一名面無表情的頭目大聲強調,然後平端硬矛,帶着數百弟兄投入戰鬥。瓦崗軍是有軍紀的正規軍,不再是流寇土匪,他們可用生命來證明自己。雙方又開始了第二次近距離肉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命換命。直到其中一方躲在遠處指揮的將領覺得今天的血已經流得足夠多,足夠解氣!

但通常這種草草收尾的情況不會發生,敵我雙方都希望通過一場激戰來改變長期以來的僵持局面。於是局部戰鬥很快發展成了大規模衝突,接着便成了一場全軍投入的生死博殺。數以萬計的瓦崗軍從營牆後跳出來,從各個角度夾擊官軍。一隊隊的郡兵走上前線,從各個角度將瓦崗嘍囉頂住。

敵我雙方士卒的戰鬥力都是良莠不齊,所以戰場很快變得相當混亂。兩軍彼此犬牙交錯,最強悍的幾隊郡兵已經推進到瓦崗軍營壘前,最孱弱的幾支郡兵卻被優勢的敵軍逼得不斷後退。雙方的鼓手和號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用風暴般的旋律點燃所有人心中的血性。“隆”、“隆”、“隆”,“嗚-嗚-嗚-嗚”,夾雜着長矛刺入骨頭的摩擦聲,朴刀砍中盾牌的悶響,還有傷者的呻吟,衝鋒者的吶喊,讓風雲爲之變色。

“殺賊,殺賊,殺賊回家!”這是郡兵的聲音。他們希望一個安寧的生活,希望自家的妻兒老小不再受到亂匪威脅之苦。他們喊得義正詞嚴,慷慨激揚。

“除暴,除暴,除暴安良!”這是瓦崗嘍囉的怒吼。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暴政逼到無路可走時纔不得不提刀爲賊的。他們相信首領們關於未來的承諾,也毫不懷疑自己一方所爲的正義。

他們都知道自己在爲正義而戰。

但正義只有一個,永遠屬於勝利的那一方。

天空中的太陽再也不忍看這人世間的悽慘景象,悄悄地躲進了雲背後。沉醉於廝殺中的人卻渾然不覺,繼續揮舞着已經砍出豁口的鋼刀,呼喝酣戰。他們已經被人血的味道迷昏了理智,心中不再有任何溫情。他們對死和生都已經麻木,只知道不斷地揮刀,要麼砍翻對手,要麼被對手砍倒。

風,呼嘯着捲過大地,吹斷角鼓聲,卻吹不斷人口中的怒吼。雲,從戰場的邊緣聚起,擋得住陽光,卻擋不住人眼中的仇恨。

蒲山公李密站在一杆大旗下,兩眼望着前方,臉上的表情如神龕中的泥偶般,無喜無悲。他已經看慣了這種殺伐,也聞慣了空氣中的血腥氣味。那一個個已經倒下和正在倒下的生命,無論敵我對他而言都不過是粒棋子,只要最後的結局是勝利的,損失多少棋子不必考慮。

這個亂世註定是爲英雄所設,而所謂英雄,就是站在白骨堆最頂端的那一個。

現在,他腳下的白骨堆堆得還不夠高。接下來的歲月裡,他要不停地堆,不停地堆,直到超過與自己角逐的所有豪傑。幾萬嘍囉算得了什麼?古往今來,哪個成就霸業者沒付出過巨大犧牲。必要時,他甚至連親兄弟都可以填進去,只要最後這堆白骨的顛峰處能與天子御座持平!只要這累累白骨能鋪就他通往金鑾殿的大道。

“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如今,皇帝陛下和皇后已經被困在揚州了,桃李章上所預言的情景已經慢慢兌現。無論誰敢擋在他的大道面前,結局都只有一個,死!

距離李密不遠處的一夥瓦崗軍被郡兵沖垮,驚惶失措地向本陣逃來。李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百餘名督戰者立刻迎了上去。但這次潰兵的數量實在有些多,頃刻之間便將督戰的隊伍也衝了個七零八落,協裹着他們一道衝向營牆。李密又揮了揮胳膊,千餘名弓箭手拍成三列橫陣,依次疊射。眼前的棋盤徹底被清理乾淨,尾隨追殺過來的官軍和潰兵以及辦事不利的督戰隊全部被羽箭射倒,屍體壓着屍體,胳膊手臂挨着手臂。

他們都是棋子,沒有生命、沒有感情、沒有血肉的棋子。

如畫江山便是棋稱,道路便是經緯。

人血如水,滔滔成河。

又一隊瓦崗軍主動回撤,吸取了同伴的教訓,他們儘量避開主將的帥旗所在。“不爭氣的東西!”李密冷冷地罵了一句,從侍從懷裡抓起一面令旗,奮力抖了抖。連綿的戰鼓聲突然變了個調,激昂慷慨。“隆――隆隆――隆隆――!”伴着鼓點,三千餘身穿青色皮甲的瓦崗士卒緩步走出營壘,用盾牌和刀尖頂住潰散下來的袍澤,將他們推轉向前,迎住追殺過來的官軍。

敵我雙方的夾縫中,潰兵們發出痛苦的哀嚎。前後都是刀鋒,他們只能選擇其中一方。有人跳起來,合身撲到官軍的小陣中,然後被長槊與橫刀撕成碎片。有人慘叫着地,被自己的袍澤毫不留情地從屍體上踩過,碎爛成泥。

所有礙事的棋子很快變成了一股淡淡的紅霧,旋即被風吹散。瓦崗軍最精銳的蒲山公營與郡兵遭遇,就像兩座夾江對峙的高山,突然迎面相撞。那一瞬間,大地彷彿震顫了一下,隨後無數人像秋天的穀子般倒了下去。天空中驟然又是一亮,有道粉紅色的閃電急劈而落,與驟然冒起的血光交織着,將人眼中的世界晃得一片殷紅。

閃電消失,天地之間又恢復昏黃顏色。昏黃色的世界中,李密清楚地看見一直向自己這邊推進的那些小軍陣一個接一個變形,碎裂。他們不如蒲山公營,無論體力、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先前他們像一把把尖刀刺得瓦崗軍防線四分五裂,現在他們卻刺到了一塊又厚又硬的鋼錠上,折斷了自己的刀鋒。

“催戰!”李密臉上平靜如舊,大聲命令。

“隆――隆隆――隆隆――!”鼓聲變得更急,如萬馬奔騰,如狂風暴雨。反擊得手的蒲山公營大踏步上前,將郡兵們的攻勢硬生生倒折回去。已經支持得筋疲力盡的其他瓦崗軍嘍囉突然發出了一聲喊,士氣迅速恢復。他們追隨在蒲山公營兩翼,如倒捲回來的海水,彭湃、咆哮,氣勢洶洶。

一滴肥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李密的金盔上,敲得他微微一愣。緊接着,他看見敵人居然像雨打過的積雪一樣快速後退。還沒等他來得及感受到勝利的喜悅,後退中的敵軍突然停住腳步。然後在風聲、雨聲和雷聲的背後傳來了淒厲的號角聲,聲聲如歌。然後他看見一個個破碎的敵陣開始向中間彙集,由疏散變得稠密,由軟弱變得堅韌。當另一滴雨將李密從震驚中打醒的時候,他看見戰場中央處的敵軍已經變成了一個鐵三角,錐鋒所指,正是蒲山公營弟兄們的中心。

倒捲回去的嘍囉兵們收勢不及,紛紛砸在鐵三角的邊緣上。同樣如碰到了礁石的海潮般快速被撞了回去,四分五裂。“咚!”李密聽見了一聲巨大戰鼓聲,就像在耳邊炸起了一顆驚雷。“咯嚓!”一道淡藍色的閃電直劈而落,昏暗的視野徹底被照亮,他驀然發現,敵軍的那個鐵三角就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推動着,正不緊不慢地向蒲山公營弟兄砸了過來。

“咚!”又是一聲戰鼓,李密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猛然一抽。視野再度變暗,變得模糊,戰場上人影僮僮,虎嘯龍吟。盼望着,盼望着,下一道閃電終於炸開,他看見自己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精銳居然在後退,被敵軍推着不斷後退,後退。每後退一步,便要丟下無數屍體。

“這不可能!”李密終於動容,在心中瘋狂地吼叫。蒲山公營是他從各營中抽調精銳而組建,訓練方法幾乎照搬了徐茂功的破陣營。這支隊伍兵器和鎧甲也是瓦崗軍中最好的,戰鬥力絕不輸於其他任何一營瓦崗軍。李密平素將其視作至寶,從來捨不得拿出來用。沒想到第一次放上戰場,卻連夥郡兵都拿不下。

“密公,敵陣的核心不是郡兵!”站在李密身邊的王伯當眼睛尖,綜合自己上一次兵敗的經驗,很快發現了對手的秘密。

正在緩緩壓過來吞噬生命的鐵三角尖鋒處由一旅精銳組成,當先的士卒們個個手持長柄厚背大砍刀,雙手揮舞起來寒光閃閃。擋在他們面前的瓦崗將士往往一個照面就被砍倒,連人帶兵器變成了兩段。

“陌刀隊?!!”李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直接叫喊出聲音來。四下看了看,他快速將驚恐藏進心底。那是大隋邊軍用來對付突厥狼騎的陌刀,光刀刃就長達七尺。李密曾經從別人中聽說過這種兵器,號稱是“寒光過處,人馬皆碎!”他也曾設想過給自己的麾下士卒也裝備上這種兵器,但第一承受不起其造價,第二也找不到懂得使用此物的教頭。他萬萬沒料到,這種兵器和使用這種兵器的人,會出現在與自己交手郡兵當中。

“是邊軍,姓李的把他麾下的騎兵當步卒使用,混在了郡兵當中!”王伯當痛苦地搖着頭,咬牙切齒地叫道。數日前與郡兵交手,他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濟陽營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昔日的手下敗將給擊潰。僥倖逃得生天的他一直納悶,大隋郡兵怎麼戰鬥力突然變得如此強悍?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所遭遇到的郡兵根本不是原來的那些郡兵。狡詐的李旭將邊軍精銳混入了郡兵當中。這些人平時的作用不過是給郡兵壯膽,關鍵時刻便會整合在一起,化作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

“是邊軍!”李密亦痛苦得直咬牙。怪不得這些天來瓦崗軍連敵人的主力都沒看見就是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其實敵軍的主力就在眼皮底下,是他李密和麾下的將領眼神差,一直沒勘破其中玄機!

戰場上不僅僅只有一個三角型攻擊陣列,在其他位置上的瓦崗軍也不斷被敵人壓着後退。李密知道今天對手不會讓自己好過,吐了口紅色的吐沫,抓起了另一面黑色的角旗。這面角旗他很少用,只要揮下去,則意味着押上了全部賭本。

“密公?”王伯當驚叫一聲,一把握住了李密手腕。“使不得,咱們還不到拼命的時候!”

“沒有什麼使不得!”李密大聲咆哮,疤痕交錯的面孔在閃電的照耀下顯得分爲猙獰。“內衛營,出擊!”他擺脫王伯當的阻攔,將角旗狠狠揮了下去。“轟隆隆!”一聲驚雷從天際間響起,直震得人眼前地動山搖。

“啪!”幾道已經破碎的營壘突然被推翻,萬餘名蒲山公營精銳傾巢而出。

“啪!”人羣后又是水花四濺,擋在李密身前的最後一道營壘也被瓦崗軍主動打開,一千多名身穿黑色鐵甲,手持長矛大棒的彪形大漢怒喝着衝進戰場。

鋒櫻處,內衛大將軍吳黑闥手持三股鋼叉,勇不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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