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沒完沒了。據侯君集所說這是因爲冬天時整條大清河(注1)都被凍住的緣故。所以每當春天來臨,水無法從地面走,不得不改道行經天上,然後變做雪花一路落下來。
對於頭頂上隨風而奔流的“大河”,武士彠還是希望它走陸地。至少地面上的黃河不會讓人感到這麼溼,這麼難受。三月裡的雪給人的感覺已經不像冬天那般冷了,但比冬天的雪更會作踐人。巴掌大的雪花只要粘在身上,眨眼間便化作一捧清水。如果是城裡的富豪收去燒茶,這可是上好的材料。可惜大夥此行是前去打仗,而不是品茗吟詩。
大軍已經在雪地裡走了兩天了,前方至少還有一半的路要走。在武士彠聽過的傳說中,即便是以耐凍著稱的党項人也不敢在雪地裡像這樣不間斷地行軍。如果眼下帶得還是先前的那支郡兵,武士彠敢保證此時已經有一半弟兄倒了下去。但目前二公子所部是兩千新卒,雖然戰鬥力弱了些,耐力卻着實強悍得很。
“還要很遠麼?這鬼天氣,連個太陽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武士彠的身邊,長孫無忌嘀嘀咕咕地抱怨。從一開始,他就不贊同這個長途奔襲的建議,但二公子世民被侯君集的“讒言”迷了心,作爲最親信的幕僚,長孫無忌只好無條件地服從命令。
“照這個速度,恐怕還得走一整天。虧得君集謹慎,行前建議二公子帶了雙倍的戰馬!”武士彠右側,劉弘基一邊抹着臉上的雪水,一邊回答。越往南行雪化得越快,腳下的地面已經開始發軟,戰馬和騎手稍不謹慎就會被摔成泥母豬。好在士卒們都是在塞上長大,從小像胡兒一樣用慣了坐騎,不至於摔倒後立刻失去重新爬上馬鞍的勇氣。
“路遠師疲,縱僥倖取勝,所得亦不足誇!”長孫無忌從鼻孔裡哼了一句,否定了劉弘基對侯君集的讚賞。他特別不喜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野小子,比不喜歡武士彠還不喜歡。所以一時之間,看向武士彠的目光居然溫和了許多,不再向原來那樣處處挑剔。
“越是這種天氣,對手越想不到咱們會突然而來!”武士彠擡起頭,笑呵呵地回了一句。說這樣的話,他倒不是成心與長孫無忌作對。長孫無忌是文職,不懂的武略。而他和劉弘基二人此刻卻對前面走在李世民身邊的侯君集甚爲佩服。雖然那個小子只憑着幾句諫言,就從普通侍衛一步爬到了親兵旅率的位置,升官升得令人羨慕。但對方肚子裡有真本事,不由得武、劉二人不讚賞。
關於捨棄賀蘭山下那些小部落不予理睬,偏偏挑上距離鳴沙城最遠,最強悍的曷薩那可汗的原因,侯君集當日如是解釋:第一,賀蘭山下諸部或多或少都有突厥血統,新軍不容易騙到他們。第二,諸部距離鳴沙城近,他們受到攻擊,局外人很容易懷疑此事是新軍所爲,一旦被仇家當作把柄,會給唐公府惹禍上身。侯君集所說的第三條理由是最令武士彠佩服的一條,曷薩那可汗前年剛剛與吐谷渾人結了仇,李家軍繞個圈子從西邊突然殺過去,別人會以爲是吐谷渾人乾的,不會懷疑到數百里外的李家軍頭上。此外,這次劫掠驅趕漢人的行爲是曷薩那可汗帶的頭,讓他遭到報應,別的部落也會有所收斂。
此子乃是上將之才,私下裡,武士彠和人這樣評價侯君集。但他現在更佩服的是李世民。這個只有十七歲的二公子僅僅用了一句,“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就令萎靡不振的侯君集徹底脫胎換骨。同樣,這位唐公府二公子以一句:“我將帶你們報仇,從現在開始!”激發了三千士卒的銳氣。行前爲了爭奪出征和留守的名額,弟兄們差點沒自己打起來。這對平素死氣沉沉的李家軍而言,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不過那小子畫得一手好畫!”見劉弘基和武士彠都不肯回應自己,長孫無忌只好暫時放棄對侯君集的挑刺,轉而認可對方身上的一些可有可無的優點。侯君集的字寫得不錯,畫畫也很見功底,眼下李家軍的戰旗上,就畫着由他執筆,仿照突厥人風格所畫的一個標記。不過,青黑色的旗面上畫得不是塞外部族常用的各式狼頭,而是一隻雪白的狼,背後生着兩個翅膀。
“飛狼軍!”在軍旗畫好的剎那,李世民脫口命名。後來在衆人一致反對之下,這支全身穿着黑色鎧甲,打着黑色戰旗的隊伍改名叫做了飛虎軍。雖然他們的旗幟是一匹在夜空中振翅翱翔的蒼狼。
他們像覓食的狼一樣在雪夜裡疾行,從天而降的的大雪迅速融化,淹沒這支隊伍留在身後的痕跡。在一個叫做金沙灣的地方,侯君集帶着隊伍走過尚出於冰凍狀態的河面,“大夥分散開,放緩腳步慢慢走,不要驚動水底的河神!”他低聲命令。這支軍隊的將領中比姓侯的對塞上的地形更熟悉,所以誰也提不出反對意見。
在李世民的帶領下,所有人依照命令而行。雖然有時候他們認爲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因爲所有景色幾乎總在重複。例如,本來在鳴沙城對面的長城突然出現在了冰河與大漠之間,佈滿雪花的城牆與河岸近在咫尺。
城牆上沒有守軍,近兩年國庫日益吃緊,朝中大佬們已經將西北長城上的守軍全部裁撤掉了。他們這麼做的理由是突厥人是大隋的好兄弟,不可能貿然翻臉。當然,偶爾越境劫掠的行爲是免不了嘀!野蠻人麼,自然有理由不完全遵守兩國之間的盟約。可他們傷害的都是邊塞上的草民啊,犧牲幾個平頭百姓換取國家安寧,大佬們認爲這點犧牲划算得很。
高高在上者眼裡,草民們唯一的權力就是做出犧牲,幾千年前如此,幾千年後想必也如此。但飛虎軍打破了這個慣例,他們試圖報復。冒着風雪從破損處穿過城牆,進入沙漠。然後沿着大漠匆匆而行,腳步堅定。
當人們再度從大漠走出時,雪突然變小,風突然變大。落在鎧甲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而是像膠一樣粘在了鎧甲和戰馬的毛皮上。小半個時辰後,所有人身上的黑衣就變成了白甲,**坐騎的棕毛也一根根豎了起來,宛若銀絲。“如果這小子圖謀不軌!”武士彠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得直打哆嗦,如果侯君集是仇家派來的人,無需帶大夥走入埋伏圈,只要他繼續堅持在雪地兜幾天,所有人就都活活凍死。
但李世民相信侯君集,就像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一樣相信。每當有人對侯君集的建議提出置疑的時候,這位從未受過如此辛苦,已經累得需要人扶着才能在馬上坐直身體的李家二公子總是堅定地站在侯君集一邊。
“君集帶大夥這樣走,自然有這樣走的道理。弟兄們與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他們能堅持,咱們這些爲將的就不能讓他們失望!”對着狐疑的心腹,李世民如是講。青紫色的嘴脣上下顫抖,卻驕傲地揚着整個脖頸。
安撫完了從弘化郡裡帶來的心腹,他又騎着馬,在自家隊伍的側翼一溜小跑,每跑開百餘步,便停下來大聲喝問一句:“弟兄們,你們怕累麼?”
“不怕!”事先只被告知即將被帶領前去找牧人部落麻煩,卻不知道最終目的地在哪裡的士卒們齊聲回答。他們接受訓練的時間沒有當年的護糧軍一半長,但此刻表情出來的氣勢卻絲毫不比前輩們差。但這是一種不同的氣勢,護糧軍身上帶的是一夥年青人的朝氣和銳氣,飛虎軍此刻身上帶的是迫人的殺氣。
“朝廷不準咱們擅啓戰端,所以我帶着大夥偷偷摸摸去報復!如果此行失敗,沒有人會承認這次行動,現在,你們後悔麼?”李世民緩了口氣,繼續向大夥追問。
“報仇!”人羣中響起稀稀落落的迴應。更多的弟兄則從腰間拔出了掛了一層霜的刀,以無聲的語言表達自己的願望。
“但總有一天,我會帶着你們回來,堂堂正正地奪回大夥失去的一切!”受到弟兄們情緒的感染,李世民突然從腰間拔出刀,直指青黑色的蒼穹。
所有人突然閉上的嘴巴,因爲他們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承諾。眼前的小李將軍嘴脣上剛剛長出鬍鬚,卻沒有人想置疑他的承諾。忽然間,侯君集高舉着佩刀,大聲迴應了一個殺字。緊接着,天崩地裂的喊殺聲響撤曠野。
“殺,殺,殺!”兩千多名弟兄們舉着橫刀,大聲疾呼。這一刻,他們每個人的臉上不再是死氣沉沉,而是燃燒着生命的希望。
“殺!堂堂正正地殺回來!”武士彠跟着衆人狂呼。剎那間,他決定把自己的未來完全押在李世民身上。對方雖然不是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但跟着這樣一個主公,這輩子定然會活得極其精彩。
彷彿聽到了衆人喊聲,灰沉沉的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縫。萬丈陽光就從雲縫中射下來,照亮每個人的眼睛。
陽光使得武士彠多少分辯出一些自己所處的方位,黃河在東南,大漠在西北,不遠處有一段殘破的長城,這是騰蘭瀚海(注2)的邊緣!他完全看出來了,此處在地圖上位於武威郡境內,沿着不遠處的黃河西岸一直走下去,只要半天時間,就可到達烏蘭集對面。
黃河還沒解凍,從冰面上殺過去,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是誰,來自何方。
歡呼聲中,武士彠看到李世民將刀尖指向了遠處的冰河。飛騰的蒼狼順着刀尖所指,驕傲地展開了翅膀。
這支隊伍叫飛虎軍,在隋末那個紛亂的年代,曾經是塞上諸部的惡夢。多年之後,有人根據他們身上的鎧甲,給了他們一個更文雅的名字,玄甲精騎。
黎明時分,他們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然後策馬從結着冰的河面上衝過去,開始一場毫無預兆的屠殺。
數月前,那些牧人在曷薩那可汗,一個擁有突厥王族血統,但又不肯自稱爲突厥人的小汗帶領下,趕走了原來住在烏蘭集內的漢人,殺光了那些不肯搬遷者。據可汗大人說,黃河岸邊這片土地本來就是屬於曷薩那部落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漢人皇帝將它們從曷薩那部手中奪走。而在曷薩那部遊牧到黃河東岸前,這片土地原來的主人是漢人還是羌人,或者是已經消失了的匈奴人,曷薩那可汗沒有說,牧人們也不打算弄得太清楚。他們只要清楚漢人們用黃河水澆灌過的土地都是熟地,種上糜子時遠比在他們自己開墾的那些土地長得好,就已經足夠。
當中央王朝強大時,部族們便要收斂自己的行爲,甚至要失去自己的財產。當中原王朝衰落時,各部族都可以藉機強大,甚至有機會把長江以北的土地全部變成自己的牧場。這是千百年來一直存在的循環,沒人能夠破壞。
所以,牧人們搶劫殺人時,不需要事先說明理由。同樣,飛虎軍跨過河面殺過來,也不需要事先通知。於是,數月前曾經發生過的屠殺開始重演,只是這次殺人者和被殺者剛好對調了個位置。
牧人們根本沒想到這種天氣裡還有人會從黃河對岸突然衝出來,因此他們來不及做有效抵抗。留在村口敵樓裡的兩個哨兵在劇烈的馬蹄聲中擡起頭,連警報都沒來得及沒發出,就被李世民和劉弘基一人一箭了結了性命。然後侯君集帶人用套索拴住了敵樓,如果那種用幾根木頭搭起來的簡陋東西也可以被稱爲敵樓的話。幾個騎在馬背上的士兵用力一拉,敵樓立刻四分五裂,裡邊的屍體重重地摔下來,血水隨着泥漿濺起老高。
敵樓的倒塌聲驚醒了幾個睡在村口附近房屋中的部族武士,他們光着身體,一邊揉着眼睛一邊衝出窗子。漢人用泥土和木料搭建起來的房屋遠比牧人的帳篷暖和,因此乍一搬入房屋中的部民們總是睡得太死。當他們笨拙地從窗臺上跳下來時,一匹戰馬已經衝到他們面前。馬背上的劉弘基將長槊橫着掃了一下,如同切瓜一般切開了迎戰者的肚皮。睡眼惺忪的牧人猛然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內臟冒着熱氣向外滾。於是,他痛苦地尖叫起來,喊聲淒厲而絕望。
四個月前,他從這間屋子的主人手中奪下對方最後一袋麥子時,那個年過六旬,跑也跑不動的老漢曾經發出同樣的尖叫。因爲雙方語言不通,武士聽不懂對方叫什麼,只管哈哈大笑。今天,他終於理解了對方當時心情,可惜理解得已經太晚。
劉弘基頭也不回,快速從死者身邊跑過去。一名身穿黑甲的騎兵跟在他身後,用橫刀切下另一個被嚇呆了的牧人的腦袋。第一次殺人,騎兵有些捏拿不準。對手的血從腔子裡濺出,噴了他滿頭滿臉。“噢!”騎兵覺得自己的五腹六髒一陣抽搐,半夜裡吃過的東西直接從嗓子涌進了嘴巴。他死死咬住牙關,將嘴裡又酸又苦的東西咽回了肚子。然後用手背抹了一把臉,將血和眼淚一併抹掉。緊接着,他揮刀衝向了另一名衝門後邊衝出來的部落武士,毫無畏懼。
“把所有人殺光!”不知道誰在奔跑中喊了一句,用的是漢語。部族中的人聽不懂,即便聽懂了關係也不大。邊塞上部落和部落之間的戰爭沒有留俘虜的習慣,戰敗的一方通常整體消失,除了女人之外。在牧人眼中,女人屬於財產範疇,兄終弟及,父子相承,因此不需要斬草除根。
“殺!”飛虎軍的弟兄以呼聲相應,不需要動員,他們自己知道該怎樣做。四個月前,部族武士們用自己的行爲給他們做好了示範,今天這一切不過是回報對方的“善舉”而已。他們打馬跑過低矮的茅屋,將火把扔上房頂。然後將長槊對準窗子和門,將爬出來的人一一刺翻。
有人揮舞着斧頭和圓盾試圖抵抗,但斧頭太短,圓盾太薄。騎兵們配備的長槊光鋒刃就長達四尺,可以輕易地刺穿皮盾,挑飛短斧。除了長槊外,飛虎軍的弟兄還配有橫刀和弓箭,殺人的效率遠比簡陋的斧頭來得高。在武士彠和劉弘基二人的指揮下,弟兄們長短兵器互相配合,很快就把戰火從村口推進到村子中央。
村中央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老宅,圍牆有四尺多高,牆頭上搭着青瓦。殺死宅子的原主人後,曷薩那麾下的一名小伯克將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官邸,只是他不喜歡院子的大門總是阻礙自己的坐騎快速出入,所以命人拆走了門板和門檻。
聽到村口傳來的馬蹄聲和喊殺聲之後,小伯克大人開始後悔。他匆匆忙忙地召集部屬,將他們全都安排毫無遮擋的大門口,“堵住大門,吹號角求援!”站在人牆之後,小伯克揮舞着彎刀,聲嘶力竭地喊。“堵住,堵住,可汗會聽見號角,可汗會來救援我們!”
忽然,他覺得心頭一寒,彷彿被頭孤狼盯住了脊背。自幼在草原上養成的本能讓他快速臥倒,在泥漿裡打了個滾。價值百貫以上的貂皮袍子立刻被地上的泥水糊成了母豬皮,又髒又臭,但小伯克覺得值。因爲在滾開的一瞬間,他看見凌空飛來的一柄長槊狠狠地釘在了自己原來站立的位置。
“保護伯克大人!”武士們嚇得發出一聲驚呼,快速圍成一個圈子,把自己的主人護在了中央。他們顧不上再去堵大門,按照部族的規矩,如果頭領戰死而其身邊的武士逃回的話,非但武士本人要被綁在馬尾巴後拖成碎片,他的妻子兒女也都要統統被打成奴隸。
侯君集等得就是這個機會,拋出手中長槊後,他立刻從腰間拔出了橫刀。沒等距離門口最近的那個武士做出反應,侯聚集**戰馬的前蹄已經踏到了其面門之上。藉着馬的衝力,侯君集俯身,揮刀如鞭,從另一人的脖子旁抽過去,抽起一團血霧。
飛虎軍的弟兄們跟在侯君集身後一擁而上,用橫刀和長槊將小伯克身邊的護衛一層層剝落。感謝長生天,他讓掠奪者們拆掉了大門,讓戰馬優勢可以得到充分發揮。感謝長生天,紅着眼睛,身穿黑色鎧甲的飛虎軍弟兄於心中大聲祈禱,不管長生天是哪個部族所信奉的神靈。
“你,你們不是突厥人!”眼看着身邊護衛一個個被砍翻的小伯克驚詫地叫。突厥人作戰不是這種方式,他們喜歡猛衝猛打,不會組織起如此嫺熟的配合。沒等他將自己的發現用角聲傳播出去,一支突然飛來的利箭即封住了他的喉嚨。李世民在三十步外發現了這羣抵抗者的核心,照當年從李旭那裡學到了技巧,他看了看頭頂上黑煙飄動的方向和速度,手指鬆開了弓弦。
失去統領後的部族武士驚惶失措,放棄對手,一窩蜂般從大院裡跑了出來。他們試圖給小伯克報仇,或者說他們存心找死。李世民收弓,提槊,策馬迎上。在侯君集沒帶人趕過來救援之前,他用手中長槊擋住了第一柄斧子。然後沉肘,擡腕,將斧子和斧子的主人一併送上被朝霞染紅了的天空。
這是平生第一次參加實戰,李世民卻絲毫不覺得緊張,相反,他心中涌起了一股被壓抑了很久的快意。像這樣的戰鬥,他已經在睡夢中實踐過很多次了,每一次醒來時都熱血沸騰。“仲堅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他甩動長槊,將敵人的屍體甩飛出去。然後側身,橫掃,用槊鋒掃飛一面皮盾,順帶用戰馬踏碎皮盾主人的身體。
當他找到第三個目標的時候,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侯君集帶着人追了過來,將敢於威脅飛虎軍主將安全的武士們全部砍倒。有的牧人看到事態不妙,丟下老婆、孩子和搶來的房屋、傢俱,騎馬向村外遠遁。他們剛剛衝出東側村口,便被兜頭一陣羽箭射成了刺蝟。長孫無忌早就帶人封鎖了出村的道路,他的身手不足以領軍衝殺,卻足以擔任起攔截潰兵和外圍警戒的重任。
走投無路的牧人們放下兵器,跪在泥漿裡乞求活命。還有一部分人躲回了搶來的屋子,用木棍和水缸頂住門窗。侯君集帶人挨家挨戶地搜索,點燃房頂,踹碎木門,在女人和孩子驚恐的目光中將所有男人拉出來殺死。有士卒被血腥味道迷失的心智,抱着死者的妻子滾到了泥地上,沒等他來得及脫下褲子,劉弘基帶着李府的老兵用皮鞭抽飛了他的。
“兄弟,咱們可不是突厥人!”望着一雙雙茫然不解的眼睛,劉弘基怒喝。
“可他們也曾經……”士兵們喃喃地抗議,卻在劉弘基刀一樣的目光中低下了頭。“兄弟,咱們不是突厥人!”劉弘基換了種稍微溫和的語氣,說道。然後命人將屋子中的女人小孩押走,集中到村內的場院上。
部族中的女子生得粗壯,臨戰時喜歡和男人一樣提着斧頭和弓箭上陣,所以很多女人在戰鬥中被飛虎軍當作給男人殺掉了。也有不少部族武士在絕望的時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武士彠、劉弘基二人搜到的俘虜不多,他們帶着兩個團弟兄搜遍了所有沒着火的房屋,也只搜出了七十多名俘虜。
面色慘白俘虜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不敢哭,也不敢反抗。這是長生天給部族之間的規矩,強者通吃,弱者失去一切。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的命運。按照勝利者的喜好,他們有可能被作爲奴隸,給眼前這夥身穿黑衣的突厥強盜幹一輩子力氣活。也有可能被賣給商隊,穿越大漠賣到遙遠的東方或者西方,在這輩子都沒聽說過的莊園裡勞累致死。還有可能被當場殺掉,祭祀長生天,感謝他保佑黑衣狼騎又取得了一次輝煌的勝利。一切全賴黑衣人首領的今天的心情。草原看似很大,其實很小,弱者永遠沒有立足之地。
周圍的黑衣人向他們吐唾沫,丟石頭,滿眼憤恨。但沒有俘虜被當場按倒,這夥突然從地底下衝出來的黑衣人秩序詭異得令人恐慌,根本不像俘虜們從族人口中聽說的突厥狼騎。可能是因爲俘虜太少不好分配的緣故,他們之中的幾個伯克和梅祿居然在大聲爭吵。一聲聲,如雷鳴般鑽入俘虜們的耳朵。
突然間,黑衣人中的一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聲嚷嚷了幾句,怒不可遏。一名身材略矮,但體格很強健的‘吐屯’則明顯地替他幫腔。站他們對面的‘梅祿’大人屈服了,向後退了幾步。然後,這夥人的‘特勤’笑了笑,做出了最後決定。
俘虜們緊張地伸長了脖子,等待最後的判決。令他們驚詫地是,所有黑衣人翻身上馬,快速離開了村子。沒有人進來拉女人,也沒有人進來搶孩子。他們走了,像煙一樣消失在遠處的冰河上。
多年後,這夥劫後餘生者中間,有一個名叫淤特的少年建立了自己部族。他通曉中原中原文字和語言,經常跟自己的兒孫說起當日滅族之痛。但在其追述中,他最痛恨的不是當日帶兵殺死自己父親的那個梅祿,而是饒恕了自己性命的伯克大人。
“咱們可不是突厥人!”當年,那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人所喊出的話,最終被淤特所理解。那句話字字如刀,每次提起來,他都恨得咬牙切齒,屈辱莫名。
隨後在漫長的爭戰歲月裡,淤特汗的軍隊都維持了最基本的紀律,最基本的人性。這種舉動讓周圍很多部族笑他忘記了自己的突厥血統,但他卻絲毫不在意別人的嘲笑。
他的兒子小淤特和孫子小小淤特帶着部族一次次西遷,遠遠地離開了中原。最後,他的子孫在遙遠的西方紮下根來,建立了與中原王朝同樣龐大的帝國。
西方人稱之曰,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