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人!狼嚎聲中,謝映登的眼睛再次紅了起來。突厥人和中原人本質上有什麼分別,老實說,在此之前長城上的守護者們大多都不是很清楚。即使他們見到過被狼騎襲擊後廢棄的村莊,但那都是在屠殺與劫掠發生之後,不會給人留下太刺激的印象。況且這個時候,中原內部也有很多流寇以殘暴聞名,如喜歡將俘虜心肝挖出來的張金稱和朱璨。
但無論張金稱也好,朱璨也罷,他們的暴虐只是侷限於個人,並且很多情況下殺人只是爲了立威。而長城下的那些來犯者,具體的說是追隨始必與骨託魯兄弟南下的突厥人、奚人、室韋人等諸多蠻族,從上到下,卻都秉着一種虔誠地心態將被征服者當做祭品殺死。在他們所有人眼裡,被征服者不是同類,而是可隨意宰殺的牛羊和牲畜。
他們不是同類。同類和同類之間,即便有殺戮,也不會進行得如此虔誠和自然。從沒有過任何時刻,大夥如現在這樣理解李旭堅守長城的理由。他不是執拗,也不是沽名釣譽。是因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萬一放突厥人入關,將不僅僅是幾家幾姓的災難,而是整個中原的徹底毀滅。
眼前一切突然像在做夢。祭祀大典什麼時間結束的,謝映登無法確定了。敵人什麼開始進攻的,謝映登也無法確定。他只記得自己今天的使命就是不讓敵人登上城頭,不管對方衝上來的是一個還是一羣。其他目睹了整個祭典的人也差不多,當突厥人剛剛靠近城牆,他們立刻舉起兵器從烽火臺上衝向了臨近的垛口。左司馬時德方几次勸告客人們不必以身犯險,先由博陵軍與河東軍應付敵軍的攻擊,卻沒有肯聽。大夥都被祭壇上的血腥氣吹暈了頭,或者大夥都被血腥的祭典喚醒了內心深處某些已經遺忘了東西。他們肩並着肩膀,舉着鋼刀長槊一陣亂砍亂捅,很快便將狼騎的第一波攻擊打了下去。
“諸位將軍請注意安全,來援的弟兄們不可羣龍無首!”瞅準機會,時德方再次苦勸。突厥剛纔在祭祀結束後只是進行了一次試探性進攻。更艱苦的戰鬥還在後頭,而任何一位援軍將領的過早陣亡,都會極大地破壞守軍的士氣與團結。
“至少,老子不用死在祭壇上!”韓建紘抹了把臉上的血,很不給面子的回答。他的話幾乎代表了衆豪傑們的共同想法,無數人轟然以應。
“老子臨死之前也會拉幾個墊背的!”“想進長城,除非老子帶來的人全死光了!”羣雄們七嘴八舌附和着,藉此掩蓋內心深處的慌亂於不安。他們都自詡是手下結果過無數條性命的人,但今天,他們卻第一次感覺到了對殺戮的恐懼。
“狼騎據說有將近二十萬,還有很多被骨託魯騙來的其他部族武士。”時德方急得直撓頭,“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諸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留下來的弟兄們交給誰來帶。骨託魯的心腹嫡系還沒上來,爾等與這些雜兵拼命,不是殺雞用牛刀麼?”
一邊說,他一邊拼命地向自己的本家哥哥使眼色。李旭將協調後來幾路援軍的苦差交給了他,他可不希望因爲這些桀驁不馴的傢伙出了事,導致自己受到主將的責罰。幾次示意之後,時德睿終於明白了弟弟的苦衷,哈哈大笑了幾聲,帶頭向大夥呼籲道:“德方說得也有道理。自古都是兵對兵,將對將,咱們要是跟一羣探路的小卒子拼個你死我活,豈不是樂壞了骨託魯那廝?給此地主人個面子!大夥先休息片刻,待李大將軍下了令,再上前殺賊不遲!”
“時當家言之有理!”上官碧被祭臺上的血腥氣薰得臉色煞白,心思卻遠比其他人清醒。“既然大夥來了,就要統一號令纔是。一味地亂打亂殺,反而會亂了自家陣腳!”
“那咱們就先到烽火臺上觀戰。等李將軍下了令再說!”衆豪傑陸續恢復了理智,啞着嗓子回答道。
剛纔大夥並非刻意掃時德方的顏面,而是敵軍的舉止實在太駭人,你甚至不能僅僅用殘暴二字形容他們的作爲。在那些部族武士和薩滿眼裡,用活人的鮮血獻祭絕非殘暴。那只是他們習慣和傳統一部分。但無論是來自中原的時德睿,還是來自塞上的劉季真與上官碧,他們已經無法再接受這樣的傳統。
第二波進攻很快開始,這回,突厥人和他的僕從們換了個攻擊方向。他們儘量遠離守軍安放了牀弩的烽火臺,沿着事先計劃好的路線,成羣結隊地繞向山谷底部那段臨時修補好的城牆和城牆上用巨木釘死的大門。一邊跑,他們一邊重複吟唱有關狼和獵物的讚歌,彷彿這樣就可以無視城頭上冰雹般打下來的羽箭。
守軍在時德方的統一指揮下,開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壓制。大批大批的進攻者在半路上倒地。有人被直接射透了胸口和脖頸,一箭奪命。有人則不幸被射中了大腿或者小腹,抱着傷口在草地上打滾。蔥蘢的草地很快便被人血染成了紅色,溼滑無比。後繼者卻無視腳下的泥濘與身邊的哀鳴,唱着歌,前仆後繼。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長生天賜予我們強壯的筋骨。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死亡忽然變成了很甘美的事情,令狼騎和部族武士們一個個興趣高昂,宛若在趕着上前赴宴。
“伸手去拿,去拿,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帳篷…….”他們用歌聲宣佈自己的到來,宣佈自己的最高理想。
偶爾有人被城牆上投下的石塊或者滾木砸中,歌聲裡邊立刻夾雜上了長嚎。但整個歌聲的節奏是不變的。幾十人的臨終哀鳴,壓不住成千上萬狂熱者的高歌,反而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和音,就像渾然天成的伴唱。
“伸出手去拿,去拿。啊——啊,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你的帳篷。啊——啊,別理睬他們的哭泣與哀告。啊啊-啊啊—啊啊——這都是長生天賜予我的。我是天生的狩獵者,嗚嗚—嗷嗷嗷———”
踏着同伴的屍體與血跡,第一批瘋狂的部族武士終於靠近了黃花豁子最底部的城門。那座城門和附近的城牆都是涿郡太守崔潛趕在去年上凍之前搶修出來的,無論高度和堅固程度都遠不及附近的其他地段。攻破這段城牆和城門,大隊的狼騎就可以沿着山谷向長城內滲透,比起與守護者逐個爭奪城牆垛口和烽火臺來,可謂事半功倍。
那是長城最薄弱的地段,突厥人能看出來,守軍更是早有準備。很快,城牆後幾座由巨木搭建起來的箭塔便做出了反應,四尺多長的破甲錐帶着風聲,一支接一支地從箭塔後射下來,每一支幾乎都能放倒一名進攻者。城門上的垛口後也有人探出了身體,將巨大的釘拍成排地砸落。束縛於釘拍後的鐵鏈發出刺耳的嘩啦聲,緊跟着是重物集中的悶響。隨後釘拍被守護者們迅速拉起來,瞅準時機後再迅速丟下。
防守方的招數花樣百出,攻擊方的手段卻乏善可陳。除了不斷向城頭射箭之外,無論是狼騎還是追隨狼騎前來劫掠的其他部族武士,好像都找不到更恰當的辦法爲城門附近的袍澤提供支持。而長城的高度和山野中的強風,又讓仰射的羽箭十有無法命中目標。
隨着時間的流逝,攻城者和守護者漸漸都開始麻木,他們不斷地重複着先前的花樣,不斷地試圖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
山谷中的屍骸慢慢多了起來,木製的城門也迅速變成了暗紅色。黃花豁子這一段城牆原來被山洪沖毀過,地勢北高南低。陣亡者的血水緩緩匯聚成溪流,緩緩地沿着城門與地面的縫隙向城內流淌。
“照這樣下去,骨託魯三年也打不過長城!”站在烽火臺上的豪傑們見城門處戰鬥激烈,興奮得又躍躍欲試。
“那不見得,第一次他們四下攻擊,第二次便集中到了城門附近!”謝映登眼神凝重,沉聲反駁。
第一波攻擊,骨託魯付出了一千人左右的代價。第二波攻擊發起時,狼騎便找到了重點進攻目標。
第三波攻擊很快就會開始,先前試探中付出的代價,不過是爲了給下一次進攻做鋪墊。每一次,狼騎都會吸取前一次的教訓,拿出更有效的進攻手段。而骨託魯麾下有近四十萬將士,照這種進步速度……
況且,希望南下搶掠的牧人何止四十萬。謝映登清醒地記得劉季真說過,他們匈奴人本是草原的主人。匈奴人衰落了,比匈奴人更野蠻的突厥人才能崛起。
如果突厥人衰落了,草原上會不會崛起比突厥人還野蠻的民族?謝映登無法確定這一點,風聲中,依稀迴盪着劫掠者們的長歌。
“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萬里長城外,蒼狼的子孫唱着戰歌,前仆後繼。
第二波攻擊足足堅持了一個半時辰,部族武士們又丟下了近兩千具屍體,然後狼狽後撤。黃花豁子左右兩側的城牆幾乎被人血染紅,火焰般的顏色順着山坡向遠方延伸,越遠越淡。在兩側山坡的頂端,紅色全部消失了。那裡的荒草依舊翠綠,在陽光下散發出勃勃生機。
生命和死亡緊緊相鄰,你甚至分不清哪裡是它們的界限。紅色漸漸淡去的邊緣,個別地方野草明顯暗下去一圈,那是倒在衝擊途中的部族武士。他們僵臥在野草與春花當中,身上先前的蠻惡與瘋狂全部消失,熟睡般寧靜。
如果長城腳下的野草有眼睛的話,它們會詫異發現,其實無論突厥人、奚人還是室韋人,他們的面孔看上去跟中原人差異並不像想象中般巨大。除了身材略壯,膚色略深,頭上的髮型略顯怪異外,他們幾乎就是北方中原人,甚至連寫於眼角皺紋中的滄桑和生於手掌心上的老繭都一模一樣。
但兩種長相相近,生活中一樣充滿愁苦的人卻無法共存於同一片天空之下。很快,第三波攻擊開始了。這次,狼騎和他的僕從們沒有立刻撲向城牆,而是站在三百步外,整齊地排好了一個密集方陣。前排的僕從武士高舉的大盾,後排的突厥士卒挽着角弓,握着橫刀、長矛。在層層橫刀與長矛之間,還有數十輛安裝了護廂和車輪的雲梯,沿着由草袋與泥沙鋪成的臨時平臺,緩緩向前。
“這回,他們要動真格的了!”時德睿啞着嗓子,低聲說道。爲了不給自己的族弟添亂,他儘量以身作則,站在遠離戰場核心的烽火臺上袖手旁觀。但戰場上的狂熱氣氛卻感染了他,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喊了個聲嘶力竭。
wωω⊙ттκan⊙¢ 〇 “大將軍說過,不怕骨託魯一上來就拿出全身解數,怕的是暗地裡藏着陰招!”兩度交手均告勝利,使得時德方在說話時平添了幾分自信。雲梯、井籣、弩炮,入侵者所能祭出來的“法寶”都在大夥的預料之內,打了這麼多年仗,弟兄們早就熟悉了相應的破解戰術。
“大將軍會親自過來麼?”時德睿有些替族弟擔憂,壓低了聲音詢問,“你手中可以調動多少人,要不要再請些援軍過來?!”
“用不着。我手中還有一半弟兄在馬道後休息。預備隊裡還有兩個團弟兄隨時可以前來支援。”時德方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非常驕傲地搖頭,“我這邊都是博陵子弟,不用大將軍擔心。我估計他此刻去了李建成那邊,河東兵馬人數雖然多,卻沒見過什麼大場面!”
說話間,敵軍已經開始加速,高高低低的盾牌組成一道牆,急急地向黃花豁子附近平推。盾牆後,弓箭手一邊走,一邊將羽箭搭上了弓弦。
“嗖!”天空中的陽光猛然變暗,地面上也出現了一片巨大的陰影。雲一般的羽箭,足足有上萬支,呼嘯着向長城附近砸了過來。已經風化的長城表面立刻冒起了黃色的煙霧,被山風一吹,高高地飄起來,擋住敵我雙方的視線。
羽箭不停地落,遠處的城垛口被箭尖打得啪啪作響。間或有淡金和暗紫色的火花跳起來,絢麗地綻放一下,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時德睿有些心燥,不知道弟弟的麾下在這輪瘋狂的攢射中受了多少損失。正準備偷偷溜下去探視一般,聽見自己的寶貝弟弟笑着說道:“浪費材料,骨託魯不心疼錢,隨便他射。”說完,舉起手中令旗揮舞了幾下,身邊的親兵立刻將號角放在嘴邊,低低吹將起來。
“遠處有士卒以角聲相迴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而平和的角聲從一個烽火臺傳向下一個烽火臺,將時德方的命令傳入附近每名弟兄的耳朵。“讓他們射!”黃色的煙霧後,時德睿聽見有人以嘲弄的聲音重複。“啊—有錢人吶!”人羣中緊跟着響起了一聲河東腔,嘆惋得如唱歌一般,勾出一片鬨笑。
突厥人的確是在浪費羽箭。笑過之後,時德睿的心情也開始由緊張轉向寧靜。突厥弓箭手鬧出的動靜雖然大,射出的羽箭卻有九成以上插在城牆上。剩下的一成羽箭中,多數被山風吹歪,連城牆的邊都沒蹭到。少數僥倖越過城垛口,卻已經去勢喪盡,被經驗老到的士卒們用盾牌一擋,就乖乖地被彈落衆人腳邊。
他是如何判斷出來的?欣喜之餘,時德睿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詫。他曾經非常瞭解自己這個飽讀詩書的族弟,記憶當中,此人背誦什麼詩文,玩弄些上不得檯面手段非常厲害,對於武藝、兵道卻幾乎一竅不通。膽量更是小得如兔子般,稍有風吹草動就恨不得縮起來。沒想到在博陵軍內混了幾年,其不但指揮打仗有了一套,連膽氣都煉到了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地步。
“吩咐弓箭手準備,前方七十步,集中打擊黃花豁子兩側山坡。”彷彿知道族兄在羨慕地看着自己,時德方驕傲地舉起了第二支令旗。他事先根本沒有向城牆下看,即便看了,目光也很難穿透暗黃色的塵煙。但這個命令卻下得及時而有效,當弓箭手們在號角聲的指引下衝着某個方向攢射後,城牆下立刻響起了一連串痛苦的慘叫聲。來自敵軍的羽箭緊跟着稀落下去,煙塵驟然變淡,在兩股煙塵交替的瞬間,時德睿看到這次反擊的效果。突厥人的軍陣在中央塌陷了一大塊,得不到盾牌有效掩護的部族武士們互相推搡着,東躲西藏。
“放箭,前方七十步,重點照顧黃花豁子兩側山坡!”時德方繼續重複自己的命令。長城上的弟兄再次發出齊射。射向城頭的羽箭愈發稀落,很多部族弓箭手發覺自家攻擊沒有收到預定效果,乾脆放棄了與守軍對射,專心用弓背撥擋凌空而來的鵰翎。
幾座井籣被推進羽箭的射程內,站在井籣頂端刁斗裡的突厥射手有目的地向城頭施放冷箭。時德方組織牀弩進行反擊,只三次齊射,便讓所有井籣變成了廢物。一座攻城梯被勇敢的武士們推着靠近城牆,還沒等梯子頂端的鐵鉤與城牆接觸,垛口後的博陵士卒立刻站起身,用撓鉤順着城牆向山谷方奮力一鉤。巨大的雲梯失去平衡,轟然而倒。將準備爬城的武士砸翻一大片。
“火箭,燒了它!”時德方當機立斷。冷靜的聲音伴着角聲在長城上回蕩。幾名來自博陵軍的神射手拉起長弓,將沾滿了油的麻布綁在箭桿上,點燃後同時射向了倒地的雲梯。火苗立刻從雲梯上跳了起來,黑煙取代黃霧,薰得部族武士們大聲地咳嗽。咳嗽聲換不來同情,只能換來更多的箭矢。幾個倒黴透頂的傢伙歪在了燃燒的攻城梯旁,空氣中充滿了焦糊的味道。
“火箭,將井籣和雲梯全部幹掉!”時德方看到機會,決定盡一切努力擴大戰果。突厥人生澀的攻城器械使用技術決定了他們的失敗,片刻之間,三座井籣,兩座還沒來得及靠近城牆的攻城梯同時起火,正在努力爬向井籣頂部刁斗的突厥勇士們被燒得哇哇大叫,不顧一切從半空中跳下。井籣底下的士卒來不及躲避,和掉落者互相擁抱着摔做一團。
敵人的狼狽模樣令守軍的士氣大受鼓舞,弟兄們紛紛從垛口後探出半個身子,將更多的羽箭送進攻擊者的隊列。已經抵達長城腳下的盾牌手顧得了自己顧不了別人,跟着盾牌手後的部族武士們只能白白地接受防守方居高臨下的打擊。儘管事先受到了祭祀們的祝福,這種只能捱打不能還手的戰鬥還是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再次看到一波羽箭造成的破壞後,有人果斷選擇了後撤。
失去了來自後方的支持,盾牌手也堅持不住,只好轉過身,追隨着袍澤的腳步逃走。守城的弟兄們則用箭瞄準他們的後心,將他們的靈魂一個接一個送回草原深處。轉眼之間,聲勢頗爲浩大的第三輪攻擊便半途而費了。除了一地的屍體和攻城器械殘骸,入侵者們什麼也沒有撈到。
“什麼狼騎啊,骨託魯咋呼了那麼久,原來就這點本事!”觀戰的人羣中,幾個出身於馬賊的豪傑再度得出結論。看到昔日把自己趕得走投無路的仇家一次次在長城下吃癟,他們高興得眉開眼笑。但很快,大夥就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兒了。非但博陵軍將士沒有附和他們,連最喜湊熱鬧的大當家劉季真都沒過來搭腔。
怎麼回事?馬賊們走到烽火臺邊緣,詫異地向長城外觀望。他們看到了剛纔的戰果,燃燒的雲梯和歪倒的井籣,還有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羽箭射程之外,幾名突厥伯克高舉着鋼刀,用殺戮的手段重新將自家隊伍整合到一塊兒。
更遠的地方,曾經薩滿們用來祭天的平臺上,則豎起了兩個龐然大物。由木頭和鐵棍搭建而成,上面用血畫滿了各種祭祀用的花紋,一左一右,正對着黃花豁子那段脆弱的城牆。
龐然大物附近,幾名服色怪異的,鬍鬚捲曲的西域人,正指揮着大羣的奴隸們,不斷地將怪物的支架加固,加固。
非但馬賊們弄不清楚突厥人在弄什麼古怪,連見多識廣的謝映登、時德方等人一時也猜不透突厥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遠處那兩個龐然大物的外觀形狀與兵書上所描述的霹靂投石車極爲相似。但霹靂投石車自從在三國時代問世以來,頂多能配上三四十斤的彈丸,最大射程不過百餘步。在最初誕生時還能打敵人個措手不及,隨着其在軍中大規模使用,很多針對其的性防禦措施也被總結了出來。火箭,油球,弩炮,這些都是投石車的天然剋星。在牀弩齊備,弓箭充足的堅城面前,投石車根本來不及發威。否則,當年數十萬大隋精銳也不會對着遼東城的高牆徒呼奈何了!
與普通投石車不同,突厥人費勁氣力做趕製出來的那兩座傢伙是放大版的。規模幾乎是軍中常見那種的四倍。投臂、發射斗的位置也略有差異,從城頭向下看去,就像一名來自誇娥氏的壯漢斜擔了條巨大的扁擔。(注1)
圍在投石車附近的西域人地位十分尊崇,不僅對幹活的奴隸們連打帶罵,連同圍觀的大小伯克們,稍微靠近些便會捱上其一記皮鞭。那些捱了打的突厥貴族們非但不生氣,反而恭恭敬敬賠禮道歉。彷彿有了兩座威力難以預測的霹靂投石車,他們就有了攻破長城的保障般。
“那些傢伙應該是波斯人。前幾年聽購買絲綢的商人們說,西邊極其遙遠的地方,他們與柏佔廷人在打仗!”馬賊頭劉季真不認識投石車,卻對幾個正在安裝投石車的西域人多少有些瞭解。據他昔日從過往“受保護”商人口中探聽到的消息,西域向西,自己的匈奴同族控制了極大一片疆土。而實力能與匈奴人抗衡的,就只有波斯人。前幾年波斯王大展神威,與數十個國家同時開戰。因爲戰亂頻繁,許多前所未見的殺人利器也應運而生。
“是漢時那個波斯麼?”謝映登皺着眉頭追問。經歷了三國、兩晉和南北朝這段漫長時間的動盪年代,兩漢典籍幾乎遺失殆盡。中原人對外界瞭解也越來越少,前輩們探索出來的東西也瀕臨失傳。也就是他這種富貴了數百年的世家子弟,勉強還有機會從家藏古捲上讀到些有關西域以西的地理記述。像時德方出身普通的讀書人,雖然號稱飽學博聞,卻連波斯和柏佔庭這兩個國家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應該是!”劉季真遲疑着點頭,不敢確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確。長城下面先前已經有了突厥人、奚人、霫人、契丹人和室韋人,現在又加上一批波斯人。難道中原就比草原好那麼多麼?讓這幫傢伙連自己的老窩都捨得扔下?可古老的箴言分明說過,蒼狼的子孫不可遠離兜輿山。當年匈奴人就是因爲不肯聽從這個箴言,結果再也回不到祖先們留下的土地上。如今突厥人又在重複匈奴人的道路,彷彿幾百年後,再次要經歷同一個輪迴。
“不過如果連波斯人都請能來爲他效力,阿史那家的這些王八蛋還真肯下功夫!”一轉眼,他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指點着遠方的波斯人嚷嚷道,“打敗了這些王八蛋,咱們也算憑一隅之地擊退了數十國聯軍。老子挾大勝餘威追殺過去,定能在兜輿山下重新豎立起冒頓家族的牙帳!”
“劉兄倒是好志向!”衆人交口誇讚道。還沒等打完仗便先想到分贓,也就是劉季真這馬賊頭,別人誰也拿不出如此“豪情”。
“我是冒頓的嫡傳子孫,呼韓邪大單于的後人,大草原的舊主!”劉季真翻了翻白眼,鄭重地向大夥宣告。“那不是志向,那是我們匈奴人幾百年來的祖訓。這裡不過是客棧,兜輿山下,纔是我們真正的家!”
“嗯,冒頓的嫡傳子孫是不是?劉兄昨天強調過了。”“突,突利可汗,我們記得你的名號!”“嗯,屆時,我等定爲劉兄壯行!”衆人微笑,七嘴八舌地迴應。先前看到敵軍人多勢衆,又有利器助陣,大夥的心裡還有些緊張。被劉季真來來回回一攪和,緊張氣氛登時一掃而空。
謝映登心裡有事,眼珠悄悄地轉了轉,笑着拍了拍劉季真的肩膀,半真半假的問道:“若是劉兄將來得償所願,會和突厥人一樣領兵南下麼?”
“當然不會!”劉季真非常爽利的回答。“我不跟你們說過了麼,兜輿山纔是我們的家!你們中原有什麼好?馬長不高,人說話也繞來繞去,總得讓人琢…….”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來,嘿嘿笑了笑,然後繼續道:“如果你們中原人還不爭氣,也說不定哪天我的兒孫們會過來打些秋風。不是我們冒頓的子孫不仗義,是你們自己沒本事!”
“你***,老子現在就將你扔下去,絕了後患!”時德睿掄起斗笠大的拳頭,衝着劉季真的肩膀猛捶。劉季真一邊躲閃,一邊笑鬧着辯解道:“反正你們自己不爭氣,肯定要被人搶。與其被別人搶了,不如便宜了我的孩子。說不定他們心一軟……”
衆人哈哈大笑,都明白劉季真不過是在過嘴癮。眼下塞外草原上,從索頭水向西一直到大漠的盡頭,都是突厥人的地盤。狼子狼孫足有數百萬衆。而像邊塞各地劉季真這種連匈奴話都不會說的二半吊子匈奴人,全加起來也湊不起一萬的數量。憑着一萬不到的族人想從數百萬寇仇手裡奪回兜輿山,重現匈奴王的輝煌,根本就是在癡人說夢。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的兒子會站在長城上等你的兒子!”笑鬧夠了,謝映登走上前,將劉季真與時德睿兩人分開,低聲保證。
“那得看咱們有沒有命過了眼前這一關。能不能留下兒子!”劉季真也收起笑容,幽幽地道。他自己心裡也清楚,所謂奪回兜輿山,重建匈奴人牙帳不過是個夢。自從當年天可汗劉淵帶領大夥南下後,匈奴人已經不能再被稱爲匈奴人。他們搶了漢人的土地,搶了漢子的城市,佔據了漢人宅院,然後,他們徹底迷失了自己。
“差不多了,大夥小心!”沒等劉季真的嘆息聲落下,一直盯着敵軍動向的時德方突然大聲提醒。衆人吃了一驚,趕緊將注意力收回來,重新集中於長城下。只見幾名波斯人指手畫腳地說了幾句,投石車巨大的手臂轟然落下,然後發出一陣吱吱嘎嘎噪音,慢慢拱起,拱起……
“弩炮,弩炮準備,瞄準了底下那兩個大傢伙。射翻它。”時德方的聲音驟然緊張了起來,聲嘶力竭地下令。
數十道烏光立刻從城牆各處飛起,帶着風聲直撲目標。“不可能射得中!”有經驗的豪傑們同時嘆息。事實正如他們所料,劇烈的山風在途中便將弩箭吹偏離的方向,大半射空,僅有的一兩支命中,卻好像給投石車撓癢癢般,根本沒起到任何效果。
“呼!”彷彿被凌空而來的弩箭激怒,投石車彎曲的手臂驟然彈直。山風聲立刻被另一種淒厲的尖嘯所取代,在衆人驚詫的目光裡,一塊足有車小石頭飛了起來,直撲長城。
“呯!”地動山搖。巨石在離城牆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下,沒有命中,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來自腳下的顫動。幾名從來沒經歷過這種陣仗的年青馬賊立刻變得臉上煞白,守城的河東與博陵軍將士雖然軍容齊整,也忍不住回頭看鎮守此處的主將時德方,期待着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應對之策。
血染的祭臺上,幾名波斯人不慌不忙,指揮着奴隸們慢吞吞地調整投石臂的支撐位置,調節投石車上一些關鍵部件以及配重的沙土袋子,彷彿早已勝券在握。趁着這個機會,時德方命人給弩車重新裝上巨箭,在箭桿前方包上油布,點燃後繼續向投石車攢射。反擊的收效微乎其微,包裹在投石車支架外的獸皮有效地阻止了弩箭的破壞。圍繞在投石車附近的突厥人則不顧一切地衝上前,用事先準備好的沙包撲滅烈火。
“呼!——呯!”伴隨着單調聲音,第二塊巨石凌空飛來,越過黃花豁子正上方的城牆垛口,落入了長城背後。長城後緊跟着響起一陣驚恐地喊叫。在那裡待命的弟兄們近距離目睹了巨石的破壞力。有棵水桶粗細的老樹被直接命中,筋斷骨折,白花花的木屑飛得到處都是。被樹幹阻擋下來的石塊滾出足足有二十步,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跡。
“恐怕不下一百斤!”城牆上,劉季真等人憂心忡忡地做出判斷。第一顆石彈距離衆人不算遠,明眼人從其大小和形狀上,便能推算出其大致重量。這樣大的石塊如果從半空中落下來打中人的身體,即便再強壯的漢子也會被砸成肉醬。而黃花豁子附近的城牆爲臨時補建,遠不及其他地段結實,敵人瞄準薄弱處沒日沒夜地砸下來,肯定能將城牆砸出新的缺口。
正惶惶不安間,第三塊巨石又至。這回貼着城牆飛過,帶起了一片煙塵。緊跟着,第四塊,第五塊石頭先後飛來,速度不快,準頭也不大好,但其一擊之威,的確當得起了“霹靂”兩個字。
第六塊石頭正中城牆,將城牆表面打得碎石亂飛。駐守於石塊落點正上方的幾名河東士卒肝膽俱咧,慘叫一聲,轉頭就跑。帶隊的將軍雷永吉毫不客氣地執行了軍法。血光重新喚醒了士卒們的勇氣,衆將士趴在垛口後,不再四下跑動,握兵器的手卻開始不停地顫抖。
一炷香時間內,突厥人投出了十二顆彈丸。時德方還了對方四輪弩箭。攻守雙方均沒什麼建樹,但觀戰的豪傑們卻明白,如果大夥還想不出應對之策的話,三日之內,長城必破。不僅僅是黃花豁子附近的城牆會被突厥人砸毀,像這樣一味被動挨打,弟兄們的士氣也必將一落千丈。
“呼——呯!”
“呼——呯!”當第二輪石彈落下來後,長城開始流血。三名躲閃不及士卒連同他們面前的城垛一併被巨石砸中,哼都沒哼出一聲便粉身碎骨。血順着城牆汩汩地流下來,耀眼奪目。馬道上立刻跑過來另外三名士卒,合力將巨石向城牆外緣推開,挪走袍澤們殘破不全的遺體。然後握緊手中兵器,身體顫抖着,卻毫不遲疑地蹲在了袍澤們流下來的血泊中。
“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響起,狼騎開始了第三波強攻。在投石車的掩護下,他們的步伐緩慢而從容。雲梯、井籣、衝車、龜盾,花樣百出的攻城器械一個個被僕從們推上前,伴着狼騎的腳步一道向長城迫近。流血的長城開始顫抖,黃花豁子底部的城門也搖搖欲墜。但城上的防守者卻慢慢安靜下來,將手中的羽箭搭上弓弦,對準長城下越來越近的面孔。
“放!”將領們大聲喝令。羽箭瞬間遮斷日光。風嘯聲伴着陰影落在了突厥人的頭上,將整齊的軍陣砸出數個缺口。一團團血霧在陽光下升起,緩緩地瀰漫了整個山谷。淡粉色霧氣中,突厥人推開同伴的屍體,高舉着盾牌繼續前進。彷彿剛纔毀滅性的攢射根本沒發生過,或者他們根本不畏懼死亡。
“呼——呯!”
“呼——呯!”單調的投石聲繼續,不停地奪走守衛者的生命。碎石、土塊和羽箭在空中交錯飛舞。黃花豁子附近的城垛一個接一個倒塌下去,殷紅的人血轉眼匯聚成河。當巨石濺起的塵煙稍稍消散,又一排中原士卒沿着馬道衝上城頭,蹲在同伴的遺體旁,穩穩地端起步弓。
數點流星拖着長長的烈焰之尾飛入突厥人隊列,將正在緩緩前進的井籣變成一個巨大的火把。推動井籣的部族武士慘叫一聲,四散奔逃。慘叫聲中,井籣轟然而倒,砸起無數耀眼的火球。濃煙背後,各部武士在薩滿們的歌聲中重新集結,興高采烈地攏,興高采烈地分散成組,跟在突厥精銳身後,推動另一輛攻城車。
雲梯搭上了城頭,投石車終於停止了對城牆的蹂躪。單調的石塊落地聲瞬間被喊殺聲所取代。敵我雙方士卒圍着雲梯頂端混戰成一團。槊刃,馬刀在絢麗的陽光下不時畫出一道道耀眼閃電,閃電落處,血霧升騰。看不清楚誰砍倒了誰,看不清楚誰刺中了誰。茫茫紅霧中,不斷有人從戰團中倒下去,從雲梯上掉下去,彼此拉扯着一道跳下長城。
一處城垛被突厥人搶下。順着這個突破口,狼騎咬着橫刀蜂擁而上。數十名博陵士卒立刻從臨近處涌了過去,長槊揮舞,將率先登上城頭者全部捅成了子。沒等大夥爲短暫的勝利發出歡呼,臨近城牆的一座井籣上,冷箭雨點般射下,將猝不及防的博陵士卒射成了刺蝟。
城頭的牀子弩又開始發威,巨大的火球從弩車上騰起來,直撲井籣。木製的井籣上騰起濃煙,刁斗中的弓箭手倉皇下逃。長城的守衛者們彎弓搭箭,將近在咫尺的敵人像射靶子一樣射殺。另一個井籣上的弓箭手轉過身來,趁着弩車裝填的瞬間與守軍開始對射,幾名來不及舉起盾牌的博陵士卒晃了晃,軟軟倒下。更多的河東士卒衝上來,從屍體旁撿起弓箭,奮起還擊。他們很快也倒下了,身體上插滿了黑色的鵰翎。又有新一批長城守衛者衝上前,舉起染血的步弓。
這一輪,突厥人才展現了真正的實力。先前兩次消耗巨大的進攻,不過是爲了對守軍進行試探而已。通往黃花豁子底部城牆的窄窄山谷中,一時間聚集了不下兩萬人。還有更多的狼騎與部族武士們在遠方的丘陵上列隊,隨時準備投入戰場。
守軍居高臨下,讓突厥人每靠近長城一步,都要付出數十條生命爲代價。與此同時,他們也傷亡慘重。隨着時間的推移,城頭上的屍體越積越多,越積越厚,有室韋人的,有河東軍的,有博陵軍的,一個挨着一個,讓人無法也無暇將他們分開。來自中原的血和來自塞外的血淌在一處,居然是一樣的鮮紅,一樣的耀眼。彙集到河的血流轉眼間染紅了整段城牆,將城上城下雙方士卒的眼裡的世界染成通紅一片。
紅色的天空,紅色的大地。長城在流血,山川也在流血,濃煙滾滾,烈焰升騰,彷彿地獄突然冒了出來,轉瞬佔領了人間。但長城上方,來自有杆長槊卻傲然挺立着,明晃晃的槊鋒直刺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