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惡劣多變的氣候導致部族的人丁素來不旺,所以女人受孕生孩子在牧民眼裡是比結婚和給老人祝壽還重要的頭等大喜。衆人聽說阿思藍的妻子懷孕,紛紛圍上去向他表示祝賀。恭賀完了,又嗔怪他不早點兒告訴大夥,否則這麼冷的天他肯定應該留在家中照顧妻子,誰還敢厚着臉皮拉他出來射獵!
“才二十幾天的事兒?還不妨礙她行動呢。況且帕黛的身子骨向來結實,早期多活動活動,將來生孩子也少忍些苦!”阿思藍擺擺手,滿臉幸福地回答。
“才二十幾天,怪不得沒看見帕黛姐姐肚子大起來。阿思藍,你怎麼知道才二十幾天,難道你已經讓額託長老看過了麼?”陶闊脫思拍着手,瞪大了眼睛問。額託長老是整個部族中年齡最長的智者,蘇啜部祭祀、看病、給牲口配藥等所有複雜且神秘的工作都由他來負責。阿思藍說自己妻子懷孕二十幾天,在少女眼裡,這想必是額託長老與長生天溝通後得出的結論。
“這個?沒麻煩額託長老,我算出來的!”阿思藍被問得有些尷尬,不住地開始撓頭皮。
“你怎麼算出來的?”陶闊脫絲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兩隻眼睛等得比徐茂功的雙眼還大。
“哈哈!”杜爾、萼跌泰、拔細彌三人不可遏制地狂笑了起來,邊笑,邊要求阿思藍務必要認認真真回答這個問題。
“阿思藍,你怎麼算出來的?不要藏私,趕快教教大夥怎麼算!”杜爾一邊捂着肚子,一邊促狹地向阿思藍擠眉弄眼。
“長生天哪!”阿思藍被問得直想撞牆。好一會兒,才紅着臉解釋道:“這個,這個有點難。等你長大一些,自然就懂了!”
“好像你比我大挺多似的!”陶闊脫絲唾了一口,臉上飄起了一朵紅雲。從衆人的表情中她猜道自己肯定犯了一個極其幼稚的錯誤。否則杜爾等人臉上的笑容不會那麼詭異。這個表情她記憶頗深,當娥茹姐姐聽說她去鑽客人帳篷,卻把附離嚇得落荒而逃時,臉上的笑容與此別無二致。
想到那天早晨自己在姐妹面前的尷尬,陶闊脫絲的“怒火”就被勾了起來。轉過頭去欲找李旭的麻煩,卻發現那個昏頭昏腦的少年和徐大眼兩個正糾纏着娥茹,不停地向其請教關於星星鐵的問題。
“星星鐵就是長生天賜給牧人的鐵石唄,這你都不懂,真笨!”陶闊脫絲沒好氣地插了一句。
“夫子博學,小子謹受教!”李旭雙手在胸前合抱,擺出一幅少年書生接受智者指點的架勢。這是他通過多日實踐總結出來對付陶闊脫絲的絕招。只要他把書生的窮酸勁頭擺出來,再拽上幾句文,蠻族丫頭肯定會落荒而逃。
果然,陶闊脫絲見李旭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學究的樣子,所有的怒氣瞬間都被凍結在了體內。雙目瞪大,牙根恨得直癢癢,可就是想不出一句好的應對之詞來。
“月牙湖邊地氣暖,雪向來是隨下隨化。剛被雪水洗過後,石頭的本來顏色容易露出來,所以今天正是找星星鐵的好時機!大夥走快些,一起幫阿思藍找一找!”杜爾見陶闊脫絲氣得連眼睛都紅了,連忙將話題向別處岔。
阿思藍正在納悶陶闊脫絲的臉爲什麼一瞬間改變了顏色,見杜爾突然打馬先走,猛然想起了最近傳遍了半個部落的關於附離的笑話,知道自己那句“等你長大”闖了禍,吐吐舌頭,縱馬去追杜爾。
見其他幾個人逃走,陶闊脫絲心中更覺尷尬。有心用馬鞭給那個氣人的笨傢伙在頭上來一記,又怕出手重了,他從此再也不肯理睬自己。想着想着,委屈得雙眼都迷離了起來。
“我們霫人逐水草而居,不會總駐紮在同一個營地。所以,祖輩沒有留下關於開礦的智慧,牧人們也沒有時間去開採鐵礦!”娥茹看看眼前如小貓小狗嘶咬般胡鬧的少年,笑着提了提馬繮繩,隔在了他們兩個之間。
“阿思蘭現在開始積攢星星鐵,到了帕黛姐姐給他生兒子那天,估計差不多剛好能打一把彎刀。草原上的男人有一把好刀,就像老鷹長出了翅膀!咱們加快些,別被阿思藍他們落下!”
這就是阿思藍想去尋找星星鐵的原因了。牧民們不會開礦,所有鐵器要麼從中原買來,要麼就靠放牧時收集散落在草原上的鐵石。那種被霫人祖先稱作星星鐵的黑色石頭雖然個頭小,湊幾十塊才能打出一把彎刀。但打出來的刀劍質量卻是極佳,刀刃比用販來的鐵材打造的彎刀鋒利,刀身的韌性也更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小東西實在可遇不可求,很多牧人在草原上游逛上一整年,也未必能揀到足夠打一把彎刀的材料。
一行人笑笑鬧鬧奔出七十餘里,馬和人都跑了一身汗,卻也不覺得睏乏。跑着跑着,耳畔的馬蹄聲漸漸被流水聲所取代,衆人知道,月牙湖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湖泊,無論是孤陋寡聞的李旭還是見多識廣的徐大眼,在第一眼看到湖面的瞬間,都不覺張開嘴巴,輕輕地發出了一聲讚歎。
美,不是一般的美。上游的河水千里冰封,下游的河面白雪皚皚,唯獨這方圓二十餘里的湖面,如同一顆藍色的寶石般臥在了萬里雪原之間。寒風吹過,水面上煙斜霧橫,縈縈擾擾,彷彿有仙人在碧波間焚香弄弦。
李旭跳下馬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湖岸邊,伸手在煙波上抄了一把。一陣透骨的奇寒立刻鑽入了他的骨髓。
“啊,真涼!”一直做着觸摸溫水準備的李旭甩了甩手指,跳了起來。
“笨,這水只是比雪暖些,所以纔看着有煙冒出來。若是夏天丟個野果子進去,片刻後撈出來就能冰牙!”陶闊脫絲看到李旭上當,又開心了起來,用馬鞭指點着湖水介紹。
“壯哉,奇哉!不來塞外,不知道天地間有此盛境!”徐大眼閉上眼睛,在馬背上張開了雙臂。此行不虛,非但長了見識,給多年苦學的兵法找到了實踐機會。還認識了幾個好朋友,見到了從沒見過的風景。
行萬里路猶如讀萬卷書,古人誠不我欺。只有見了這空曠的田野,纔會激起人心中的豪情。也只有在這萬里冰雪中,才讓人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心中的夢想。徐大眼揮舞着雙臂,身上笑容裡帶出了幾分年少輕狂。
“如果是夏天時來看,這裡更漂亮。四處都是野花,連湖裡的魚都想跳出來聞一聞花的味道。如果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水裡的星星幾乎是緊挨着,不細看,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的倒影!”娥茹見客人如此欣賞草原風物,帶着幾分自豪的口吻介紹。
這片湖水曾經給少女留下了無數美好回憶,去年夏天,就是在這個湖邊,自己認識了純淤部的巴可若,他是臨近十幾個霫部最年青的族長。整個夏天的風都很醉人,頭頂上星星也格外明亮。
“明年開了春,他就會擡着酒水來迎娶我到他的氈帳中!”少女的目光裡對未來充滿期盼。回頭看看徐大眼,期盼中又夾雜進了幾分迷茫。
“如果去年夏天在湖邊也遇到了徐兄,我會選擇誰的帳篷呢?”少女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裡亂亂的,彷彿有一頭小鹿在跳,臉上的表情也跟着不自然了起來。
“徐兄的箭射得不比巴可若差,馬騎得不比巴可若慢。每一句話在徐兄嘴裡說出來,都有不同的味道!”娥茹又偷偷看了看臨風抒懷的徐大眼,盡力把心中紛繁複雜的想法壓了下去。
“我展芳華,君行在遠。我剪紅燭,君來已遲……”眼前的煙波中緩緩浮現了晴姨曾經畫過的一幅牧野春景,那風中搖曳的金蓮花,給人的感覺總彷彿在傾訴着幾聲遺憾。當年的她不知道那其中的遺憾是什麼,而現在,娥茹知道自己什麼都懂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慢慢地開始羨慕起妹妹和附離的年少與懵懂來。明年夏天,整個湖邊的星光都屬於他們兩個,而自己,會將最誠摯的祝福送給他們,還有徐兄。
“這有野驢的糞,還沒熱乎着呢?”一句大煞風景的喊聲打斷了所有人心中的美夢。衆人聞聲望去,只見杜爾用兩根木棍挑着一個雞蛋大小黑綠色的糞團,興高采烈地向大夥跑來。
“貪心鬼杜爾,今晚不洗三遍手不準抓肉吃!”陶闊脫絲大聲喝罵。寒風中,杜爾手上那團骯髒的東西還冒着白煙,除了這個貪心鬼之外,沒人聞不到驢糞的臭味。
“我去看看蹄子印!”阿思藍高興地跑到杜爾揀糞的方位,仔細檢視附近的河灘。月牙湖水四季恆溫,河灘附近的雪早已融化。杜爾跑來的地方,幾灘雪水、泥漿與野獸的糞便混雜在一起,要多骯髒有多骯髒。可阿絲藍絲毫不顧忌,趴在驢糞堆旁仔細觀察了好半天才直起腰來向大夥喊道:“是很大的一羣野驢,大約半個時辰前在湖邊喝過水。我們繞着湖向西攆,很快就能追上它們!”
衆人歡呼一聲,立刻翻身上馬。李旭把甘羅從馬背上的褡褳中釋放出來,讓它追着坐騎前行。甘羅身體雖然小,卻不肯跟在戰馬屁股後,四條小細腿張開,嗖地一下就竄了出去。
“這回咱們可撈到了!”杜爾丟下手中的驢糞團,一邊從馬鞍後解下弓箭,一邊大叫。野驢是一種體形極大的生物,成年公驢身子能長到十尺長,七尺寬,五百多斤重。遠遠看去,個頭大過家養的騾子。那畜生逐水草而居,喜歡吃野蔥和怪柳,因而肉質鮮嫩卻無羶味。在這一點上,任何家養的牲畜,無論是沒幹過活的公牛的還是不滿三個月的羊羔,都沒法與野驢相比。
“小心些,別碰它們的正面!”阿絲藍在疾馳當中還不忘了向大夥提醒。野驢雖然是食草的劣貨,但性子比馬暴躁得多。如果驚了羣,迎面向你衝過來了,再結實的身子骨禁不起驢羣一撞。
“知道了,大夥加把勁兒,射一頭最壯實的給帕黛補養身體!”萼跌泰的興奮地回答聲順着風傳出老遠。
一刻鐘之後,驢羣出現在大夥的正前方。這是一個由五十多頭成員組成的野驢小家族,所有野驢的背部都呈土黃色,尾巴上帶着青黑色的一捋毛。聽到有獵人的馬蹄聲傳來,負責警戒的雄野驢立刻發出嘶鳴聲示警。正在啃吃草根的驢羣聽到警訊,隨即在頭驢的帶領下撒開了乳白色的四條長腿。
“加速,尾隨追擊,把驢羣趕散掉!”阿思藍大聲命令。一馬當先向驢羣衝了過去,杜爾不甘心被夥伴拔了頭儔,狠狠夾了夾馬肚子,大聲嚎叫着追在了阿思藍的身側。
“甘羅,追那個報信的!”李旭一邊彎弓,一邊命令。小狼甘羅卻不理睬他的呼喝,瞬間將奔跑速度提高了一倍,閃電般斜着撲向了驢羣正中央。
捕獵是它的與生俱來的本能,比任何有經驗的獵人都高明得多。野驢逃命時,成年雄性居前,成年雌性斷後,夾在隊伍正中間的往往是出生不到一年,還沒有完全斷奶的幼驢。它們的逃命經驗和膽量都不及成年驢,只要被敵手衝擊,肯定會脫離大隊。
野驢的體形雖然大,卻對狼有天生的畏懼感。見甘羅衝了進來,立刻有兩頭馬駒大小,從前腿根兒到尾巴尖兒還帶着條褐色分界線的幼驢逃離了大隊。甘羅自驢羣中輕輕一縱身,在母驢雙蹄踏在自己身上之前的瞬間躍離了驢羣。然後側着身體兜了半個弧,將兩頭小驢逼向了李旭的坐騎。
李旭、徐大眼、陶闊脫絲、娥茹立刻圍攏過來,四個人組成一個小圈子將兩頭幼驢困在了中央。幾枝羽箭落下後,受了重創的幼年野驢哀鳴一聲,倒在了湖畔的泥地裡。甘羅向獵物投下了不屑的一瞥後,縱身再度追向了驢羣。
“啊吆,它還嫌這驢子個頭小,不夠塞牙縫的!”徐大眼大笑着跳下馬背。每頭幼驢都中了三、四箭,所以也無法區分獵物到底歸誰。只是有些人投機取巧,每箭都不偏不倚地從驢肚子部位插了進去。
“茂功兄收集獵物,我去幫幫阿思藍他們!”李旭心虛,偷偷地伸了下舌頭,拔馬便走。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沒自己那兩箭,切掉脖子部分後,四個人可以收穫兩張完好的驢皮。多了自己那兩箭,驢皮上就多了兩個大窟窿,再也不值錢了。
沒等他再次追上驢羣,阿思藍等人已經策馬迴轉。並排走在前頭的杜爾和拔細彌二人非常吃力地拎着一頭野驢,個頭看上去差不多有小牛犢大。而阿思藍和萼跌泰兩個則共了一騎,另一匹馬完全讓給了獵物。馬背上那頭野驢看上去就像李旭求學時騎的青花騾子般大小,壓得戰馬不斷打響鼻抗議。
“嗷——―”小狼甘羅迎風發出一聲長嚎。幾滴驢血從它嘴邊滴下,落在雪地上,綻開兩團耀眼的紅。
“聖狼就是聖狼,我和萼爾泰把這頭畜生逼出了隊伍,還沒等用箭射它。聖狼已經撲上去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嚨!”阿思藍連聲讚歎甘羅的勇敢。草原上故老相傳,銀狼出現的地方會帶來收穫和好運,今天他親眼見證了此言非虛。如果沒有甘羅,野驢不可能那麼快被驚散了羣。雖然獵物的生命最終還是由自己一箭而結束,但剛剛長出牙齒的狼崽已經敢攻擊身體大過它十倍的野驢,這是任何牧犬不可能擁有的勇氣。
“還不是倚仗阿思藍兄弟的獵技高明,它麼……?”李旭笑着看了一眼甘羅,想用一句狗仗人勢來評價。猛然間又想起了小東西是部族眼裡的聖物,強忍着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
聰明的甘羅卻彷彿已經從李旭目光中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嗚咽了幾聲,不依不饒地去用鼻子蹭李旭的坐騎。那坐騎見了小狼的血口,嚇得連蹦帶跳,差點兒把李旭摔下馬背去。
“好了,好了,甘羅,咱們別鬧了。”李旭怕坐騎受驚踢傷了狼崽,趕緊求饒。甘羅得意地橫了它一眼,晃晃腦袋,轉身去找陶闊脫思要吃食。
李旭搖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自從來到蘇啜部,他和甘羅的主從地位完全調了個。在霫人眼裡,銀狼是長生天派來的聖物,而他只是長生天暗中安排給銀狼的侍衛,身份要比甘羅低得多。至於在蠻族丫頭陶闊脫絲眼中,他和甘羅的地位更不能並提。
八個人打了四頭野驢,今天的收穫已經出乎預料,所以大夥也不貪多,先在湖邊找了幾塊可以避風的大石頭暫時駐紮下來,然後從幼驢身上割了塊肉給甘羅充飢。而人吃不得生肉,又找不到乾柴,只好就着積雪啃幾口又冷又硬的奶豆腐欺騙腸胃。
待所有人緩過了點兒力氣,阿思藍和杜爾立刻開始着手分割獵物。此地距離部落甚遠,把整頭野驢拉回去炫耀的主意肯定行不通。趁着獵物還沒被寒風凍僵,把驢皮驢肉割下來放在馬背上帶走是大夥唯一的選擇。而帶不完的腦袋、骨頭和內臟,就只能便宜附近的那些猛獸了。
“今天晚上到我的氈包裡喝酒,大夥誰也不準推辭!”杜爾用血淋淋的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累出來的汗,大聲宣佈。
“髒鬼杜爾,你洗過手了嗎,就去割肉?”陶闊脫絲皺着眉頭追問。
“肯定――沒洗,今天我用手抓過的第一塊肉做了記號,讓我老婆煮了直接放在你碗裡!”杜爾伸着紅紅的手指,故意逗陶闊脫絲生氣。
少女做了一個噁心的表情,轉身走了開去。杜爾終於擊敗了一次小魔頭,心中大樂。一邊手腳麻利地割着肉,一邊哼起了歌來。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臟來敬蒼狼。我打了一頭豹子,一頭豹子,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小鹿,它在我出獵時替我做飯。我沒有打天空中的鷹,它指引我獵物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阿思藍、李旭等人也加入了合唱。徐大眼人聰明,最近半個月又日日與長老們交流,突厥語進步神速,很快也跟着曲調哼哼了起來。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臟來敬蒼狼…….”衆人正唱得高興,突然,縮卷在李旭腿上取暖的小狼甘羅豎起了耳朵,輕輕跳到了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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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阿思藍以最快速度收起短刀,抓住了身邊的弓箭。大夥順着甘羅的目光向遠望去,看見四百多步之外出現了兩個黑影。是兩個身體很結實牧人,沒有坐騎,雙手高高揚着向湖邊走來。
“好心的兄弟,這裡是月牙湖麼?”走在前方的那個黑影見衆人戒備心很強,停住腳步,大聲喊道。
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個人也停住了腳步,身體與自己的同伴微微錯開,掌心向前張大,以示自己沒有攜帶武器,更沒可能有敵意。
“是月牙湖,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來我們霫族的草場?”阿思藍見來人說的是突厥語,上前幾步擋住甘羅,用突厥語回答道。
“我們是住在索頭河邊的奚人,你們的好朋友。我們失去了家園後出來打獵,沒想到卻迷了路!”黑影笑着回答,話語裡充滿苦澀。雲層後陽光很暗,所以李旭無法分辯他的長相。只是觀察到他與另一個同伴都穿着黑色的皮襖,黑色的靴子,在雪地中好像兩塊木炭一樣扎眼。
“這裡是月牙湖,騎馬向北跑一刻鐘就是我們的營地了。你們如果迷了路,可以去我的氈包喝碗奶茶!”阿思藍把箭尖向下垂了垂,不再指向對方,回答的話語裡卻充滿了警惕。
事實上,由此地向北狂奔兩個時辰都未必能跑到部落,他這樣說,只是爲了防止奚人起什麼歹心。而對方聽了他的話,卻好像很感動的樣子,長嘆着說道:“失去了家園的奚人還能喝到朋友的奶茶,小兄弟,我謝謝你了。不過我要抓緊時間回到部落,否則家中的老人會擔心他們的兒子!”
說完,慢慢地轉過身,踏着積雪,向自己來的方向走去。
“走穩些,雪天路滑!”徐大眼衝着奚人的背影,用突厥語熱情地喊。沒等對方的身影消失,就匆忙轉過身來,向大夥低聲命令:“把剩下的驢肉扔掉,咱們趕緊上馬回家!”
“扔掉,爲什麼?他們就兩個人,還沒騎馬!”杜爾擡起一張充滿驚詫的面孔,低聲追問。
“他們始終沒走進咱們的弓箭射程。這麼冷的天從奚部營地走到這,還沒騎馬,野驢也沒這個耐力。”阿思藍一邊檢查戰馬的肚帶,一邊急切地解釋。
“兩個人都穿黑衣,連樣式都毫釐不差。這可能是湊巧麼?”李旭在旁邊追加了一句,抱起甘羅,以最麻利的動作跳上了坐騎。
其他幾個牧人聽阿思藍如此一說,不敢怠慢,將還沒割乾淨的驢肉連同驢皮一骨腦扔下,緊了一下馬肚帶後,飛身跳上馬背。
杜爾和拔細彌在前,阿思藍和萼跌泰斷後,把李旭、徐大眼和兩個少女夾在中間,慢慢開始加速。一行人剛剛跑出五、六裡,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小兄弟,等等,我去你的帳篷討碗茶喝!”方纔那個問路的聲音在遠方大聲喊道。
此人好強的中氣,李旭驚詫地想。知道來人肯定不是普通牧民,頭也不回,拍打着坐騎飛奔。
八個人的坐騎都算不上什麼良駒,先前打獵時有跑得疲憊,即便扔掉了所有驢肉,奔跑的速度還是很快就慢了下來。而身後的“客人”卻越追越近,在奔跑中不但能聽見馬蹄和呼喊聲,偶爾風大,連他們的喝罵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男人斷後,女人抱着甘羅回營地報信。通知族長,有大隊人馬來襲!”徐大眼見追兵越來越近,沉着臉命令。
他的話在衆人中素來就有威望,六個男人聞此言,一同帶住了馬頭。抄弓在手,側過身體,把箭尖指向身後方。
遠遠地,有一塊黑色的雲壓了過了,那是追兵的皮衣在被雪光照出的顏色。來人只有二十幾個,卻帶了將近七十匹馬。一路上隨時可以更換坐騎,難怪他們能越追越近。
“都,都怪我提議要來月牙湖!”杜爾的牙齒打着哆嗦,後悔不迭。他們幾個既是李旭和徐大眼的朋友,同時也擔負了保衛兩個少年的使命。額脫長老曾多次暗中叮囑,無論如何不能讓貴客遇到危險。大夥千小心,萬小心,卻沒想到打獵時會遇到大隊的奚人。
“如果咱們不來月牙湖,今夜他們就會馬踏咱們的營地!”李旭鼓起全身勇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發抖。“二十幾個人,一百多匹馬,這分明大隊人馬派出來的斥候!”
“啊!”兩聲驚叫同時從馬頭方向響了起來。李旭轉過頭去,看見娥茹和陶闊脫絲兩個手挽弓箭,根本沒有聽徐大眼的安排率先去逃命。
“你們怎麼還不走?”徐大眼看見兩個少女把馬頭的方向都調了過來,眼睛中立刻噴出了火光。
“霫人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獨自逃命!”娥茹和陶闊脫絲大聲回答。彎弓的手一直在哆嗦,說話的語氣卻無比堅定。
“滾,別在這妨礙我們。回部落去,要不然全部落的男人都會因爲你們兩個而死!”向來脾氣溫和的李旭突然豎起眼睛,大喝道。猛然間意識到甘羅還在自己的馬背上,他一把抄起褡褳,把小狼連同褡褳惡狠狠的摜到了陶闊脫絲的胸前,“滾回去通知西爾族長,有大隊人馬前來偷襲!”
陶闊脫絲和甘羅都沒見到過李旭如此兇悍模樣,毫無防備之下,震驚得發不出聲音來。娥茹的頭腦轉得快,看看遠方快速飛過來黑雲,立刻明白了徐大眼和李旭的話並非危言聳聽。撥轉馬頭,順手拉起妹妹的馬繮繩,以最快速度向營地方向逃去。
“六個人,分三波輪射!附離和杜爾射第一輪。拔細彌、萼跌泰射第二輪,我和阿思藍射第三輪。三射之後,我們快速離開,邊跑邊射回頭箭!”徐茂功板着臉,如將軍臨陣般冷靜地命令。
“漢家伢子,你敢叫我滾,等打完了這仗我跟你沒完!”陶闊脫絲的哭罵聲逆着風,遠遠地傳了過來。
“但願我能活着!”李旭苦笑,慢慢張弓,把箭尖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敵人對成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