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雛(二)

遼東城就像一塊茅廁裡的石頭,黑黑的散發着惡臭。

長時間的戰爭已經讓這座孤城四壁上沾滿了人血,黑色的蒼蠅蚊蟲就在黑色的血跡上尋找着食物。每當有石頭或弩箭砸下來,那些嗜血的昆蟲們就“哄”地一聲,煙塵般飛上天空,和飛濺起的碎石泥土一起,遮住蒼白的太陽。

這絕不是一種令人舒服的景色,但李旭卻不得不每天面對它。如今,他已經是一營統帥,麾下有一萬戰兵,兩千多名輔兵,再不能像上次遼東之戰初始階段那樣,覺得戰事無聊就可以溜回自己的營中睡覺。

但在戰場上,他又的確無所事事。高句麗人用石塊和泥土自己堵死了遼東城所有的城門,大隋將士根本不必警戒可能有敵軍偷襲。但他們也攻不進遼東城內,儘管城外有將士們用泥沙包壘就的魚梁大道,沿着此道可以一步步走到城牆上。但高句麗人守得很聰明,他們用木柵欄和沙包將城牆分隔成了小段,攻上城頭的隋軍要麼站在城上忍受兩側敵樓上的羽箭打擊,要麼繼續向前,從兩丈多的城牆上跳下去。想要向城頭兩側擴大戰果,卻是萬萬不能。

在城內靠近城牆的地方,高句麗人挖了無數道壕溝,拆除了所有靠近城牆的房子。膽大跳進城內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會被一擁而上的敵軍剁碎。所以,面對着黑色的遼東城,大隋兵馬在生力軍到來後依舊一籌莫展。

五天前,當驍果諸營第一次到達高句麗城下的時候,幾個郎將爲了加入第一波攻城序列吵得面紅耳赤。前來介紹戰況的兵部侍郎耶律斛大人說了,城內的高句麗將士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只要我大隋勇士發起再發起一波衝鋒,就可以把整座城市奪下來。

“先入之功,升三級,賞萬戶!”鉅額的獎賞下沒有人不紅眼。除了一個姓裴的將軍和沒有根基的李郎將,其餘八個郎將都要爭這個首功。裴將軍不爭功是因爲他家世顯赫,並且本來就有光祿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着跟小輩們爭搶。至於李郎將不爭的原因,是因爲他有自知之明。無數聲名顯赫的世家子弟還沒輪到,哪有他這個無根無基的新丁現眼的機會?

窄窄的魚梁道無法容下太多的兵馬同時發起攻擊,所以經兵部協調,將積極請戰的八營勇士分爲八個班次,每個班次強攻一天。如果哪個營的攻勢堅持不了一整天,則由輪給在其下一位的郎將帶兵頂上。

第一天,折衝驍果營在一位出身天水趙氏的郎將帶領下,率先攻城。攻勢從正午開始一直持續到午夜,前後三千多名驍果陣亡在魚梁大道兩側,亦未能將城頭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午夜後,趙姓郎將掩面而哭,承認失敗,自縛到中軍請罪。皇帝陛下笑而釋之,命三軍休息,明日再戰。

第二天,果毅郎將元緯在強弓硬弩的掩護下,率領麾下士卒負土囊登城,試圖在城牆另一側也堆出一條下城的大道來。將士們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扔進城內的土囊卻全被城中的高句麗人用獨輪車推走。未及天黑,元緯自認戰敗,主動致中軍請罪。楊廣看在已故內史令元壽的面子上,寬恕了他。

抽到第三輪進攻的郎將名字叫虞世則,是現任內史侍郎虞世基的堂兄弟。有了前兩位郎將大人的攻城教訓,他不敢再輕敵,一面請求主帥以車弩和石炮壓制魚梁大道附近的高句麗軍,一面派死士擡着雲梯衝上了城頭。但云梯的長度無法夠到城內的地面,高句麗將城牆附近挖得遠比城外低。虞世則無計可施,只好轉而攻擊城牆上高句麗人壘起的障礙物,經過一日血戰,他破壞了十二道柵欄,拆除三堵沙壘,卻在傍晚的時候被一枝毒箭射中了面門,當場戰死。

沒經過嚴格訓練的驍果們在主將戰死後慌亂撤退,摔下魚梁道和被自己人擠下城牆的足有二百多人。

緊接着,第四輪和第五輪進攻亦無功而返回,抱着立功之心而來的驍果們一旦發現功勞不像他們想象得那樣容易撈,士氣以極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輪攻勢剛剛發起不到一個時辰,旁邊觀戰的李旭已經預料到進攻的失敗。

“咱們不該只進攻這一點。進攻點越單一,對防守方越有利。與其讓數十萬大軍在城下乾耗,不如用魚梁道來吸引守軍注意力,派奇兵從別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壘幾條魚梁道來,數個方向同時向城裡殺!”李旭低聲向自己麾下的幾個低級將領嘀咕。

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以目前敵我雙方士兵的數量差來考慮,最合適的進攻策略是圍城而不是強攻。但遼東地區的適合戰鬥天氣實在太短,一旦戰火延續到八月之後,突然而降的大雪對中原士兵而言不諦於滅頂之災。所以,皇帝陛下選擇強攻遼東城的戰略未必是錯,然而強攻的手段卻未免過於單一。

“大人說得極是,但不會有人聽咱們的!”雄武營別將慕容羅低聲迴應。他是一個有着近二十年行伍經驗的老兵頭,自徵開皇年間那次徵遼之後,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軍職上徘徊。慕容是個胡姓,祖上殺孽太重,所以這個姓氏素來就不被中原的世家們所接受。而慕容羅本人又和軍中顯貴宇文家搭不上關係,所以混了近十幾年也只是個校尉,還進不了升遷機會較多的天子六軍。李旭來雄武驍果營履新之時,一干託關係入營當差的低級將校們試圖給新長官下馬威。慕容羅因爲沒有背景,所以不敢參與。結果最後因禍得福,帶頭鬧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對低微的李安遠二人卻因爲行事低調而得到了升遷。

李旭無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羅說得有道理。雖然擠入大隋武將序列的時間很短,旭子已經感覺到了身邊那一堵堵無形的牆。“那走了狗屎運的小子是誰啊,他父親立過什麼大功,祖輩出過什麼名士麼?”每天早晨去中軍應卯的時候,別人的竊竊私語讓他渾身都不舒服。雖然他這個飛將軍李廣後人的身份貨真價實,但如今大隋認可的兩個李姓一個是趙郡李家,另一個是壟右李家,與他這上谷李家可以算同宗,卻數百年沒什麼來往。

五品郎將是個“六參官”,每個月只有六次參加朝議的機會。而在每天早晨軍中例行點卯時,他們也只能站在武將行列西側倒數第二的位置。倒數第一的是天子六軍中當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內府校尉對品級比自己高三級以上的外府將軍往往都不屑一顧。

沒有人引薦,早晨點卯時李旭很難得到皇帝陛下的關注。由於站的位置太遠,他甚至常常聽不清皇帝陛下在說些什麼。所以,功勞和風頭他爭不到,出謀劃策的事情也輪不到他這小小新晉郎將的頭上。

“多路強攻的代價太大,這兩天我看過其他各路兵馬,都是臨時從地方徵來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當過兵,這麼高的城牆,對方守將又是個能征慣戰的狠角色,衝上去也是送死。況且現在咱們士氣這麼低,真正肯上前拼命的沒幾個!”雄武營的長史趙子銘低聲給自家主將分析。他是薛世雄將軍推薦給旭子的幕僚,人長得像個癆病鬼一般,官場和沙場的經驗卻都豐富得很。剛到遼東城下的時候,李旭之所以沒冒冒失失地去搶着立軍令狀,就多虧了他和另一個李家推薦來的八品錄事謀劃。

“其實這樣也好,咱們撈不到立功受獎的機會,至少也沒什麼錯誤可犯!”五娃子張秀笑呵呵地說道。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衛長,雖然麾下人數不多,但級別卻是朝廷認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祿可拿,軍中同級的校尉、參軍們也都要高看一頭。所以他對目前情況滿足得很,根本不願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們現在一家人不能說兩家話!”別將慕容羅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驍果營是臨時組建的,平定遼東後就得解散。如果咱們沒些實際的功勞,就只剩下個官銜,今後很難在內外兩府中補到實缺兒。此戰之後,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歸田,沒地方上任的將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錢……”

“我盡力想辦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滿渴望的衆人,低聲安慰。“每個人都有出人投地的夢,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必須知道底下人需求什麼,並儘量別讓他們失望……”臨履新前,劉弘基的叮囑還在他耳邊迴響着。旭子有些憂鬱,望着黑漆漆散發着惡臭的遼東城,他毫無辦法。

“李將軍!”慕容羅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聲呼喚。

李旭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見幾個皇宮侍衛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來。那些人個個出身高貴,從來不願意與旭子這樣的寒門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軍議事!”當先的一名侍衛冷冷地說道。

“末將遵命!”李旭肅立,抱拳,小聲迴應。長史趙子銘發出了一聲輕咳,侍衛長張秀趕緊帶人衝上去,堆起笑臉拉住當先那名侍衛的胳膊。

“幾位將軍莫急着回去覆命,我們家郎將以前沒見過皇上……”張秀獻媚地笑着,將一小錠黃燦燦的東西塞入了那名侍衛的手心。

“你家郎將年少有爲”領頭的侍衛臉上立刻出現了笑容,手攥了攥,憑藉對黃白之物的良好直覺得出了對李旭的評價,“其實這很簡單,咱們一邊慢慢走,我一邊給你家郎將講解講解…….”

中央大帳內的官員很多,見到李旭進門,衆人齊齊地側過了頭。審視、猜疑、甚至帶着輕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衆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幹,心臟也不爭氣地狂跳個不停。好在來時途中,那幾個皇宮侍衛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已經仔細叮囑過了他所有晉見皇帝時的禮節,旭子才硬着頭皮將武將之禮行完,然後長身肅立,等着皇帝陛下的問話。

“朕聽說去年大軍戰敗之時,你曾領着三百將士在遼東殺了個來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聽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時怎麼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績,猶豫了一下,決定據實回答:“啓奏陛下,去年前往遼東救人的行動,是受唐公李淵大人指派,由鷹揚郎將劉弘基大人帶領。末將當時只是劉將軍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實沒立下什麼功勞!”

“沒立下什麼功勞,就是說朕不該賞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頭上,說話的語氣很是挑剔。

“末將不敢!”李旭嚇得又行了個軍禮,大聲回答。

“哦,能在萬馬軍中殺進殺出的壯士,也有不敢爲之事麼?”前方傳來的聲音稍顯平和了些,帶着些笑意追問。

“末將對着敵軍,怕也沒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李旭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結巴,也聽見了百官們在竊竊私語。他知道自己又出醜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着大隋皇帝陛下還在身前,只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頭的緊張硬壓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讓你害怕麼?你擡起頭來,仔細看看朕有何可怕!”見到李旭額頭上已經有汗水開始滾落,御案上那個聲音愈發柔和,帶着幾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將,末將尊旨!”李旭把心一橫,用力擡起頭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心裡默默唸叨着,目光和御案後那個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後又低了低,落在了對方的臉上。

皇帝陛下臉色有些蒼白,身子骨明顯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着華麗的錦甲,也掩飾不住他肩膀的單弱。位於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軟,拳頭無力地攥着,幾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從蒼白的皮膚下跳將出來。(注1)“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點就把這句帶着憐憫意味的問候說出口。這不是去年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那個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場出乎意料的戰敗對皇帝陛下打擊很重,甚至一下子從他身體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麼?李將軍?”楊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將領中最年青的郎將,微笑着追問。

“臣不是怕,臣爲陛下天威所驚!”李旭望着楊廣,低聲回答。當將一顆心橫下來後,他的頭腦反而變得清醒了許多。典故中的馬屁詞也很自然的從口中滾了出來。

即使無所畏懼,此刻也必須說三分畏懼。史書上曾記載過鍾氏兄弟見主君,一個“汗出如漿”,一個“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雖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晉朝的皇帝,但古往今來,皇帝的喜好應該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楊廣在鼻子裡“嗯”了一聲,對李旭的回答還算滿意。自從登上皇位以來,他破格接見過很多低級官員、武將還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進門就低頭哈腰,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裝出一幅大咧咧無所畏懼的模樣,舉止失禮。像李旭這般嘴巴上誠惶誠恐,但身體站得筆直的年青人,在位這麼多年來,楊廣還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讓楊廣的話在不知道不覺中就開始變多,探討完了自己面相是否兇惡之後,這位聖人皇帝笑着補充:“你不必謙虛,每個人的功勞失,朕都記得。每個人犯的過失,朕也都知道。朕聽人說在生死關頭,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澤,可有此事?”

“啓奏陛下,末將當時只是不忍心看着同伴戰死!”李旭的回答乾脆利落。他忽然發現皇帝陛下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息怒無常,至少到目前爲止,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和一個普通中年官員沒什麼太大差別。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將軍個個像你,朕的三十萬精銳就不會盡沒於遼東了!”楊廣苦笑着搖頭,不知道爲將軍拋下部屬獨自逃生的行爲不滿,還是心疼被人割下頭顱累塔的三十萬老府兵的性命。

聽了這話,李旭腦門上剛落下去的汗登時又冒了出來。“末將,末將當時只是蠻性發做,蠻性發做!不知道進退,不識大體!”他即便再自視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將軍頭上,只好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將士多一點這樣的蠻性!”楊廣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帳中其他文武同時躬身向皇帝請罪。有人羞愧地把頭低了下去,有人卻用怨毒地目光掃視了李旭幾眼。

“哪來的野小子!居然還有人誇他識大體!”御史大夫裴蘊心裡暗罵。今天帳內這名郎將據說是自己的本家黃門侍郎裴矩親自舉薦給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識人之名,這次恐怕是着實看走了眼。

正當百官心中腹誹的時候,御案後又傳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算了,朕都說這事兒不追究了,你們還告什麼罪。李將軍,兵部新頒發的遼東地圖據說是你所繪,此事當真?”

“是,臣,臣的確根據附近獵人的描述胡亂畫過一幅遼東地圖,去年大軍東征時尚未完工,所以不敢拿出來獻醜。後來此圖被薛世雄大將徵用,後來去了哪裡,臣亦不知!”李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有了剛纔的教訓,這回他無論如何不敢把繪製地圖功勞據爲己有。雖然今年軍中頒發的地圖的確就是去年他畫的那一幅,但他可不想皇帝陛下再來一句,“如果我大隋武將都像你……”云云。嘉勉的話,皇帝陛下說了估計很快也救忘了,但萬一其他朝庭大佬中的任何一個較了真兒,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旭子出身寒微,在從軍之前見過的最大官員不過是衙門裡的幫閒。即便到了此時,在他眼中那些豪門世家都是像天上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楊廣看向諸臣的角度卻是俯視,在他眼中,公侯勳貴也罷,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縱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別卻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兩人不可能心有靈犀,相反,一個越怕聽見什麼,另一個卻偏偏越想說什麼。

“你倒是有心,咳,可嘆滿朝公卿……”楊廣當着無數文武的面兒連連搖頭。

“陛下,若無工部、兵部諸位大人齊心協力,單憑微臣一人,恐怕繪不出這麼詳細的遼東地圖!”李旭窘得脖子都變成了紫色,不待諸位大人開口請罪,率先說道。

“哦!”楊廣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看看李旭紅得欲滴出血的臉,再看看左右身側一個個面無表情的文武大臣,片刻後,他終於理解了少年人的難處,“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文武百官的功勞雖然比你大得多,卻都在別處,不在這幅地圖上面!”

嘆了口氣,他又補充,“上次是朕對遼東局勢估計不夠,所以大夥才準備不足。朕之過,又何必委罪於人。你能在大敗之時揚我大隋國威,朕甚欣慰。今年又獻上了這份地圖,朕……”楊廣看看李旭,心中對眼前少年充滿了好感。他想再給賜少年人一個官職,轉念一想對方升任郎將至今還不到兩個月,如果再度破格提拔,諸臣之中肯定有人會諫止。笑了笑,說道:“朕再賜你百鍊寶刀一口,助你在疆場上大戰神威,再爲朕殺敵立功吧!”

“謝陛下隆恩!”李旭後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後肅立。御賜寶刀未必有他的黑刀用着順手,也未必真有百鍊之精,但無論換做誰也不會真的拿御賜寶刀去砍敵人腦袋。這東西在大隋軍中代表的是一種尊崇,代表着軍功被皇帝認可並記在了心裡。持有此刀的人,日後提升的機會遠遠高於其他同僚。

如果說李旭剛入軍帳時,衆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數是輕蔑的話。此時,這些輕蔑的目光裡邊就增加了很多不同意味。有人開始盤算帳中這個少年人是否能被自己家族所用,有人亦開始考慮自己的地位是否即將面臨威脅。朝中的職位就那麼多,世間的豪門望族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幾個,新的軍中權貴崛起,往往意味着擠佔掉別人的利益。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式,非人力所能改變。

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當有了利益衝突呢?是否要出手將那些可能長大的勢力掐死在萌芽狀態?

在衆人複雜的目光中,內廷侍衛捧來百鍊刀。大隋皇帝陛下親手取了,掛在了李旭腰間。“努力做,朕看好你!”在李旭再度躬身拜謝的瞬間,楊廣一把搬住了他的肩頭,家中長者般慈祥地叮囑道。

“臣,末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李旭聽見自己說話的聲調全變了。他無法壓抑住來自內心深處的激動。從前讀過的史書告訴他,做武將的最怕就是沒君王賞識,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豪傑在等待中埋沒一生。而老天對自己卻如此眷顧,在自己剛剛十七歲的時候,便遇到了一個慧眼識人的偉大帝王。

“朕期待你的回報!”楊廣笑了笑,低聲叮囑。目光離開旭子身體的瞬間,他的臉上突然滾過了一層浮雲,很快就淡去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你的甲,好像很精良麼?”皇帝陛下微笑着問。

“是唐公贈給末將的賀禮!”李旭的心還在熱血裡邊浸泡着,毫無戒備地回答。

“好甲,如果朕所猜沒錯,這是用西域鑌鐵打造的甲葉,裡邊襯了犀牛皮吧?”楊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濃得像積了雨的雲彩。

“末將不知道,末將從來沒,沒買過鎧甲!”李旭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黑漆漆泛着藍光的甲葉,有些尷尬地回答。這副鎧甲是唐公李淵在酒宴後所賜,因爲顏色和黑風很相配,所以李旭作戰時總喜歡穿在身上。今天宮廷侍衛突然來宣召,時間倉卒,他根本來不及去換袍服,所以只好穿着鎧甲來見駕。

聽了李旭的話,楊廣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立刻又化作了好奇。“沒買過鎧甲,難道你從軍前,沒自備戎裝麼?”

按大隋慣例,良家子弟從軍要自備戰馬和兵器。但很多富家自己往往會高價購一幅好甲在身邊,那東西軍中雖然統一配發,但質量未必有自己買的結實,穿起來也未必有自己買的合身。而李旭居然從來沒買過鎧甲,當年其家的窮困程度的確超出了皇帝陛下的想象。

“沒,沒備。末將,末將當初所有的錢都買馬了!”李旭非常尷尬地說道。他不能直說自己窮,否則等於指責皇帝陛下不愛惜百姓,讓即將上戰場的壯士連鎧甲都買不起。他更不能坦承自己當年爲了逃避兵役跑到了塞外,否則欺君罪名落下來,自己長了多少腦袋都不夠砍。所以,他只好用買馬一詞來搪塞,沒撒過謊的臉紅得比作賊被抓住了手腕還鮮豔。

“朕倒忘了你去塞外販馬的事情!”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

他們君臣二人喋喋不休,一半公務,一半私事地閒聊,文武百官就有些尷尬了。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最近煩悶不止的皇帝陛下怎麼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來。今日有人建議皇帝陛下召見李旭,是爲了向他諮詢遼東地理情況。眼看着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皇帝陛下的談興卻還沒轉到戰事上。

“朕聽人說你與唐公是同族?之前卻沒有過往來?”楊廣想了想,又問。

今天他的問話全是隨意而爲,沒有任何條理可循,這可苦了李旭這初涉官場的新丁。每個問題都小心翼翼地思考,唯恐答錯。但每個問FEIKU題的答案卻總是不能讓所有人滿意。此刻再一次聽到皇帝陛下問及自己和李淵關係,李旭沉吟了一下,低聲回奏:“按輩分,唐公的確是末將的族叔。但當日末將投軍,卻是被劉弘基將軍引薦,沒想到能與自家族叔在懷遠鎮相認!”

這已經是旭子能想到的最好回答。經歷過上一次君前問答的事後總結,如今他已經知道楊廣不喜歡李淵的原因所在。通過剛纔楊廣說話的口氣,他也能聽出來皇帝陛下問話中的期待意味,但唐公對他不薄,所以旭子實在無法順着皇帝陛下的心意,把自己和李淵一家完全分離開來。

這個答案,讓滿朝文武的臉上再次變色。無論喜歡不喜歡旭子,大夥心中未免同時叫了聲‘可惜’。眼前少年也過於執拗,明知道一棵大樹將傾,卻還死抱着不肯鬆手。不過這樣也好,大夥今後倒犯不着費力去排擠他了。僅憑他今天的回答,短時間就不肯能再次得到升遷的機會。

“朕知道,你畢竟姓李!”楊廣又笑了笑,心中未免有些意興闌珊。當然,他不能在臣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轉身走向御案,邊走,邊低聲問道:“朕記得跟你說過,來遼東後要校閱你部兵馬。如今,雄武驍果營可堪一戰?”

“啓奏陛下,雄武驍果營願爲陛下效死一戰!”李旭大聲回答,繞着圈子,把楊廣的問話迴避了過去。

雄武驍果營只訓練了不到兩個月,擺擺花架子糊弄人可以,真的拿出來攻城,結果不會比其他幾個驍果營好。但此時情況已經不容他再退縮,無論前面是萬丈深淵還是刀山火海,都不得不抱着腦袋向前衝。

忐忑之餘,旭子心中暗自盤算,到底要如何才能說服皇上多派幾支兵馬從其他位置佯攻,這樣自己這一路受到的抵抗也會小些,傷亡也不會那麼慘重。

“驍果們的戰鬥力,比起去年隨你去遼東的八百壯士,如何?”楊廣的思路卻如天外飛仙,讓李旭永遠跟不上其蹤影。

“啓稟陛下,去年前往遼東的護糧軍將士,皆受過一年左右訓練。”李旭偷偷的掃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臉色,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否讓皇帝陛下失望。

楊廣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李旭的回答在他的預料之內,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攻城戰,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如今自己麾下的兵馬之戰鬥力遠遠不如去年那夥老兵。想想去年自己曾經校閱過的左武、左翊和左屯三衛精兵,想想已故的麥鐵杖老將軍和辛世雄大將軍,他心中不覺百味陳雜,嘆了口氣,試探着問道:“如果朕命你領麾下將士再次前往馬砦水走一遭,你能去得麼?”

“有何不可!末將願意前往”李旭挺直身軀,大聲回答。他不知道皇帝陛下爲什麼嘆息,但就憑對方剛纔親自給他繫上寶刀的情義,旭子也要有所回報。況且此時馬砦水東岸的敵軍幾乎被大隋兵馬蕩空了,除了路過幾個孤零零的城市時需要小心些外,沿途幾乎不會碰上其他任何阻攔。

文武官員們一下子熱鬧起來,陸續上前向楊廣進諫。說兵兇戰危,派一個聲名不顯的新銳擔當重任,不符合用兵之道者有之。請纓親帶大軍前去,只請李旭做嚮導者有之,就是沒人對李旭獨領一路兵馬的願望表示支持。

從衆人七嘴八舌的諫言中,旭子慢慢聽出了些端倪。不知道什麼原因,大隋兵馬打算撤離遼東了,但宇文述將軍所部近三十萬大軍已經準備渡過馬砦水,所以,眼下必須有人前去接應,保證東征大軍的後路和糧道不爲高句麗人趁機遮斷。而目前,幾個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都出戰在外,朝廷派不出特別合適的領軍人選。並且對遼東地理情況,沒人比李旭和劉弘基二人最爲熟悉。

“不知道是哪個瞎眼的‘伯樂’推薦了我?”李旭皺着眉頭,四下張望。這不是什麼十全十美的好差事,去年自己去救人,結果衛文升將軍燒了浮橋,讓三千多名殺破重圍的弟兄死在大隋家門口。這次自己再去救援,說不定等大軍來到遼河邊,盼望着的浮橋又被人拆毀了。所以,他也急着不爭這個功勞,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大夥討論出結果。

“好了,好了,朕知道大夥的諫言都是爲了國家!”楊廣的手臂向下壓了壓,制止了衆人的議論,目光轉向李旭,繼續問道:“既然衆驍果訓練不足,爲何你還願意去遼東建功?難道,你不怕完不成任務被朕降罪麼?”

“還是讓我去?”李旭楞了一下,心中有些被人看中的欣喜,也涌起了幾分對未來的擔憂。看了看楊廣那期待的目光,他略做沉吟後,朗聲回答:“陛下問驍果訓練情況,臣自然要實話實說。可沿途幾個孤城中的高句麗人不知道我軍實情,他們已經被宇文述老將軍打落了膽子,怎敢再出城犯我大隋軍威!”

這個答案卻是在座很多文武沒想到的,衆人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其中不乏讚賞。

“你還要再多兵馬麼?”楊廣點點頭,微笑着追問。本來,他今天宣召李旭的目的只是詢問遼東地理情況,但見到少年人舉止憨厚中帶着沉穩,突然臨時起意想把帶領援軍的任務交給他。可以說,眼前這個少年人除了念念不忘唐公恩德這一項不令他滿意外,其他各方面表現出來的鋒芒氣度,都讓他非常讚賞。

年少怎麼了,朕當年第一次領兵時也不過十六歲。出身寒微怎麼了,麥老將軍,羅藝將軍都出身寒微,但他們兩個比任何人都英勇。對朝中文武略感失望的楊廣不想再聽百官們那些陳詞濫調,大隋朝需要注入些新鮮血液,否則上上下下會永遠這麼死氣沉沉。

李旭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同樣是去冒險,與其給別人做嚮導,還不如自己帶兵來得自在。仔細想了想,回答:“既然是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撤兵,人多了反而輜重補給困難。末將只希望陛下答應末將兩件事,末將必不負聖上所託!”

“說,朕盡力做到,讓你無後顧之憂!”楊廣的臉色陰了陰,鄭重許諾。去年下令燒燬浮橋的正是他這個皇帝陛下,如果李旭提出在他回來之前不要燒燬浮橋,豈不是讓自己太失顏面!

“末將謝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施禮,“第一,末將請陛下繼續派人攻打遼東城,不讓高句麗君臣感覺到我朝大軍有撤離之意!第二,末將希望陛下准許我放手施爲,不爲道義所羈絆!”李旭環視衆人,大聲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不知不覺中,他身上的拘謹和畏縮感覺盡去,代之的是年青人身上那種勃勃的生機。

“第一條,朕準了。這第二條麼?卻是爲何?”楊廣略做遲疑,追問。也許是因爲想起了自己年青時的崢嶸歲月,也許是因爲見慣了羣臣的老成持重,需要新鮮感覺的緣故,他非常欣賞目前李旭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澀與豪邁。

“末將去年曾經放火燒了沿途所有麥田!”李旭咬着牙迴應。他又想起了死於遼河畔那羣袍澤,既然要去馬砦水,不妨再狠狠報復高句麗人一次。“馬砦水南岸高句麗山多,平地少。糧食全靠北方供應。末將去年燒一次,今年再燒一次,明年開春,看這些人吃什麼!”

“好狠的年青人!”諫議大夫裴蘊驚詫地想。他與同僚平時殺人,往往都要找到一個道義上的理由。而這個年青人發起狠來,居然一點道義都不講。看着年青人咬牙切齒的模樣,他心頭猛然涌起了一陣惡寒。

如果他沒惹到自己,自己犯得着出手對付他麼?同一時刻,很多人開始猶豫。

“萬歲,此舉萬萬不可。此計一行,高句麗人必餓死無數。”內史侍郎虞世基出列啓奏。回頭掃了一眼李旭,大聲質問,“少年人,高句麗數十萬生靈何罪之有?你要下此辣手?”

“高句麗生靈無罪!”李旭躬了躬身體,非常禮貌地回答。“可去年我大隋被壘成佛塔與城牆的三十萬將士,也是生靈!”

他不想得罪虞世基這位朝廷裡數一數二的權臣,他也不想被文官和後世史學家們詬病。但無論是誰阻攔了他替袍澤報仇,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反擊。

必報此仇,這是當日逃離生天后,旭子在心裡對留下東岸的英魂們許下的承諾。

既爲承諾,永生不會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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