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人生如登山,總於不上不下時最迷茫。目前旭子的狀態正是這樣,論官職爵位,他這個大隋忠勇伯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士族。可在看事情的目光和心底歸屬方面,他依舊眷戀着自己的父老鄉親。
擡頭向上看,那些世代簪纓的豪門大戶如同隔着一塊碩大的水晶壁,他看得見,卻融不進去。低頭向下看,父輩的笑臉和音容卻早已經模糊,無論他如何依戀,都再回不到起點。他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吊着,找不到路,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而四野的風卻不斷地吹過來,一點點把少年人的熱情吹冷,心吹得越來越麻木。
好在這次他沒有被“吹”多久,楊玄感麾下的將士不給他自憐自艾的時間。就在元務本被殺後的第二天下午,斥候們帶回了一連串壞消息。
衛文升戰敗了,四萬府兵被楊玄感麾下連鎧甲都沒有的船伕和盜賊打了個落花流水。號稱一代名將的衛文升兩天內連敗十二場,多虧了樊子蓋從洛陽城內出兵牽制,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同時,韓世萼帶着叛軍順利攻下了虎牢關,留下叛將顧覺鎮守此城,然後親自帶着七萬大軍渡過黃河,沿永濟渠向黎陽撲來。
“你可打聽清楚了誰在韓世萼手下替其謀劃?”聽完負責掌管斥候的校尉李孟嘗的彙報後,旭子忍不住追問。韓世萼用兵迅速果決,幾乎每一步都符合楊夫子筆記中的精要。如果夫子此時就在他的帳下,師徒兩個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是蒲山公李密。”校尉李孟嘗大聲回答,“據斥候打聽來的消息,自從收降了前中書舍人韋福嗣,楊玄感就漸漸疏遠了李密。所以李密現在給韓世萼做長史,同時負責替叛軍聯絡各地山賊!”
李密?是他?臨時充做帥殿的縣衙門內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蒲山公李密,這個名字大夥太熟悉了。他的家世、他的才氣,他的品行,加在一起簡直就是完美。如果有人家子弟令父母失望,父母大多數情況下就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當李密像你這麼大年齡時,就如何如何。說話時長輩臉上的失望與羨慕交加,挨訓的晚輩則啞口無言,自慚形穢。
關於李密的大名,旭子也早就如雷貫耳。在縣學讀書時,他甚至曾一度將其視爲楷模。此人的曾祖父李衍官致真鄉公,祖父李耀是前朝的邢國公,父親李寬爲一代名將,被封爲上柱國,蒲山公。作爲本朝最顯赫家族之一的繼承人,李密從小就有志氣,好讀書,文武兼備。有一次騎在牛背上讀書,一時入神,居然衝撞了大將軍楊素的車駕。而楊素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李密的刻苦與博學讚譽有加。這進一步提高了李密的聲名,使得京城貴胄子弟皆以與李密交往爲榮。繼承父親的爵位後,李密仗義疏財,名頭更響。以致當今皇帝慕名徵召,拜其爲親衛大都督。而李密居然不爲富貴所動,做了將軍後不到半個月,便報病辭去。
“法主善謀,世萼悍勇,此戰定然是一場硬仗!”司倉參軍秦行師搖了搖頭,向身邊的同伴感嘆。怕主將聽了不高興,所以他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但此刻衆人的聲音都壓得很小,他的讚歎反而以比平時說話更清楚的程度傳入了主將的耳朵。
“楊玄感放着李密不用,反而用韋福嗣,真是……”崔潛搖頭替李密趕到惋惜。據元務本生前所言,李密是由於和楊玄感交好,顧及朋友義氣纔不得不參加了叛軍。他曾給楊玄感獻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叛軍躍進千里,直趨涿郡,將大隋百萬東征軍堵在長城外活活餓死。中策是揮兵西進,奪取關中,利用長安周圍地形險要,關卡甚多的優勢憑險割據。這樣,大隋東征軍即便及時回師,也沒辦法進入函谷關。下策是攻取距離黎陽最近的洛陽,扣壓百官家屬,逼迫參加東征的將士投降。當時楊玄感身邊的諸謀士大多傾向於北進,但楊玄感卻最終選擇了就近攻打洛陽的下策。
“要打,咱就打李密和韓世萼,別人來了,咱還嫌打得還不痛快呢!”見都衆人在誇讚李密,校尉張秀不高興地吼道。
此言一出,滿室震動。待大夥的目光都看過來,張秀又自覺失態,不好意思地將頭轉向李旭和宇文士及,期期艾艾地解釋,“我是說,咱們不能總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啊。李密到底多厲害,不,不也打完了才知道麼。眼下咱們不說如何破敵,在這裡誇他有什麼好處!”
“張校尉此言正合我心。”宇文士及以手指扣案,稱讚張秀的話有道理。“那個李密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傢伙而已。他家幾代爲公,居然窮得連馬都騎不起,非要弄頭牛來衝撞楊素老賊的儀仗。這話說出來騙騙孩子還行,想騙咱們,還是讓他見鬼去吧!”
“奶奶的,騙鬼啊!”幾個出身寒微的校尉放聲大笑。比起崔潛、趙子銘這些讀書較多的人,他們反而最不被李密的名頭所懾。書讀得多未必打仗打得好,家世好的人通常都沒本事。當然,咱家虎牙郎將宇文士及大人除外,他是個既家世好又有本事的特例。
“把書掛在牛角上邊走邊讀,的確有招搖撞騙之嫌。甚至那個上中下三策,依我看也沒什麼道理!”李旭見大夥的士氣已經被宇文士及給調動了起來,微笑着在旁邊補充。
“咱們全是騎兵,從上谷郡趕到這,還趕了六天,弟兄們也丟在路上一大半。楊玄感麾下都是臨時抓來的民壯,沒有馬匹,他怎麼可能在大軍回師前趕到涿郡去。況且在一千多里路上,各個城池關卡的官軍又不是吃白飯的,豈能放任他縱橫馳騁?恐怕他前腳向北殺去,後腳被樊子蓋把黎陽端了。到時候他飯都沒地方吃,哪裡打得起仗!就算是能如期趕到涿郡,難道手持木棒的亂軍,還能跟羅藝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硬憾不成!”
當日在遼東,旭子就於李建成和劉弘基等人面前置疑過李密的所謂上、中、下三策。如今有了從涿郡趕往黎陽的經驗和對叛軍戰鬥力的初步認識,更認爲那是紙上談兵。
在他眼裡,李密的所謂中策,也只能拿出來糊弄外行。聽起來,直趨關中,依靠關中和中原之間的關卡死守,好像就可以避免朝廷兵馬繼續西進。問題是,關中當時在衛文升手裡,楊玄感從黎陽向關中殺,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沿途那一道道雄關。衛文升不用出戰,憑險而守就能把叛軍的力氣耗幹了,哪會給他們西進的機會。屆時,叛軍西進無望,退路再被洛陽守軍切斷,更是死無葬身之所。
“就是,長安距此也有八百餘里。衛文升老將軍用兵能力再差,死守潼關總也守得住吧。他楊玄感連個小小河內都久攻不下,憑什麼去取潼關!”宇文士及大聲拍案,替李旭的分析喝彩。他先前故意把李密的才學人品說得如此不堪,就是爲了通過貶低對手來增強將士們的信心。眼下李旭的一番補充分析,正好合了他的意。因此,每當聽到精彩處,他便拍案叫好。一時間,主將指點江山,監軍擊節唱和,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至於李密眼裡的下策,對叛軍而言倒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只是楊玄感在起兵初期舉棋不定,先殺向河內郡,又折回修武,然後再向汲縣,光在黃河北岸就耽誤了半個多月。等他渡了河,洛陽城內早就做好了準備,自然什麼都撈不到了!”旭子面對衆人,侃侃而談。
從在霫部與徐大眼一道練兵那時開始算起,至今旭子已經有了三年多的領兵作戰經驗。所以李密所謂的神機妙算在別人眼中高明,在他眼中自然是漏洞百出。
雄武營衆將本來對韓世萼與李密這對組合有些怕,經主將和監軍二人這麼一吹一唱,心中的怯意登時變成了戰意。一時間都覺得叛軍七萬人馬,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功勞,大夥要不趁機多砍些腦袋下來,就對不起這天賜的機會了!
“要不是將軍大人分析得透徹,咱們還真被李密的虛名給騙了。末將這就斗膽向兩位大人討一支令,待李密來時,先出城稱稱他的斤兩!”校尉崔潛爲人最是機靈,第一個跳出來表態。
“別爭別爭,上次的功勞都被你們立了,俺老李佯攻汲縣。這回來了大買賣,輪也輪到老李打頭陣了!”督尉李安遠趕緊衝出來阻攔。先前他被李密名頭所懾,一直沒敢大聲出氣。現在想想這些叛軍連沒多少兵馬駐守的河內和修武都拿不下來,立刻看到了立功的機會,與崔潛搶着要出城迎敵。
“探路的累活都是咱李孟嘗的,打仗時你們卻先佔便宜,這不太公平吧!”李孟嘗也跳出來瞎攙和。李旭和宇文士及希望看到大夥什麼表現,他心裡跟明鏡般亮堂。正所謂不怕勤快不怕懶,就怕有人不長眼,因此由着性子胡攪。
李旭轉頭看向宇文士及,剛好宇文士及的目光也向他掃了過來,二人相視而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欣賞與包容。
二人言語上雖然對李密的人品和能力大加奚落,用兵時卻不敢等閒視之。此刻叛軍固然沒經歷過什麼正經訓練,雄武營的訓練程度也不比對方好太多。只不過是經歷過一場遼東血戰,多了些膽氣而已。拿着如此訓練程度的將士去欺負欺負元務本這種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的文官還可以,若帶着四千多弟兄們出城去迎戰韓世萼和李密這種將門後代統帥的七萬大軍,的確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因此,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制止了衆將的胡鬧。命趙子銘取來黍米算籌,當着大夥的面,一一推演起黎陽城攻守方案來。那長史趙子銘也是個有心機的,自從大軍入城後,一直盡心研究着黎陽附近的山川地勢。幕僚們在他的指點下,七手八腳,一會功夫就用黍米堆出了黎陽城的大致輪廓。趙子銘用手指在城牆外抹了道小溝做永濟渠,用算籌碼了個四方型做山川,整個地圖雖然略顯粗糙,看上去卻也一目瞭然。
黎陽城夾在黃河與永濟渠之間,周圍地勢甚爲平緩。離城西三裡之外有座大坯山,算得上要地,只是離城太遠了,此時士卒戰鬥力又實在虛弱,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也不敢分兵互爲犄角。眼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緊閉四門,龜縮不出。黎陽城乃屯糧重地,爲了防賊,城牆修得頗爲高大。大夥如果一味死守的話,只要不出什麼指揮上的大錯,李密和韓世萼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功夫入不了城。此外,敵人如果捨命強攻,擺在城牆上的那些滾木、擂石也能派上用場。唯一遺憾的是城樓裡的那些開皇年間打造的牀子弩,因爲年代太久遠了,已經無法繼續使用。否則趁李密等人不備轟他幾下,大夥弄不好又能立奇功一件。
衆將士商量着,慢慢敲定了守城細節。此城既然四四方方,所以雄武營的兵馬也分成了四份。由趙子銘、李孟嘗、李安遠和崔潛各帶五千兵馬負責一面城牆,剩餘的一千多原雄武營那些沒分散到降卒中間去做官的“老兵”,則統一留給李旭和宇文士及,由他們兩個負責隨時對各方進行支援。
還有一些實在上不得戰場的老弱殘兵,則留給了明法參軍秦綱。黎陽城是楊玄感的起家之地,敵軍攻城時,說不定有人試圖裡應外合。秦綱做事謹慎嚴苛,剛好可以擔任鎮壓叛亂的職責。
又過了一日,韓世萼領兵殺到。這七萬餘人算是叛軍主力,兵器鎧甲看上去比當日元務本麾下的強了不少,但尋常士兵手中的傢伙依舊以木棒和菜刀爲主。見敵軍不肯出城野戰,李密和韓世萼也不着急攻城,領兵在城門外大張旗鼓示了一次威,然後把軍營紮在了黎陽城西的大坯山上。
“這幫叛軍好生奇怪,糧倉都被咱們端了,卻又不肯往回搶!”站在城樓上,張秀對着遠處的旌旗指指點點。
“他們越着急奪回黎陽,越是要在咱們面前顯得好整以暇。這樣,讓不明就裡者以爲他們底氣十足,沒等戰,氣勢上先輸了三分!不信你們等着瞧,最遲到今天傍晚,叛軍肯定大舉來攻!”宇文士及笑着在旁邊解釋。他出身將門,見過的世面和聽說過的戰例都比別人多一些。所以一些對敵情的判斷講出來,倒也能鞭辟入裡。
果然,才過了下午申時,叛軍已經又迫不及待從大坯山上殺了下來。這回,衆將士手裡除了菜刀和木棒外,又多了十幾棵大樹做成的撞錘,還有幾十張新造的雲梯。由前排的士兵們擡着,看上去氣勢洶洶。
“李法主就是沉不住氣,樹皮都沒剝乾淨,就好意思拿來做雲梯!”宇文士及向城下看了一眼,淡淡地點評。
衆將聞言遠眺,果然在在雲梯的邊緣看見一抹綠幽幽的東西。當即指指點點,把這個新發現傳了開去。被強徵入伍的俘虜們本來嚇得要死,見將校們談笑自若,膽子就稍稍壯了些。待敵軍靠近了,看清楚了雲梯和撞錘上的樹皮,更覺對方形象滑稽可笑。不知不覺間,緊張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叛軍的攻城技巧乏善可陳,剛靠近城牆,便是數輪仰射。當發現自家弟兄的箭法實在收不到什麼殺敵效果,中軍旗號一變,立刻有死士擡着撞錘和雲梯撲向了城門和城牆。守城者的射技與攻城者在半斤八兩之間,羽箭攔截了幾次沒攔住,眼睜睜地看着攻城器械和城牆有了接觸。
“扔滾木!”李安遠“騰”地跳了起來,大聲喝道。
守城的士兵放下弓,從城垛口後擡起滾木,順着雲梯的砸將下去。城下陸續響起一片哀嚎之聲,試圖爬城和扶雲梯的叛軍紛紛被砸倒,攻勢登時一滯。幾個參加過遼東戰鬥的雄武營老兵趁機抄起撓鉤,鉤住雲梯末端,沿城牆方向用力一拉,表面還帶着樹皮的雲梯扒不住城牆,順着撓鉤的方向滑倒,將城下的叛軍又砸翻了一大片。
“放釘拍!”李安遠一擊得手,繼續發威。守衛在城門上方的將士們放開鐵鉤,三把五尺多長,兩尺多寬,上面佈滿鐵釘的厚木板伴着鐵鏈聲砸了下去。正抱着巨樹和城門叫勁兒的敵軍猝不急防,被釘拍拍倒了十幾個。倖存的人力量不足,整根撞錘脫手落地。霹靂吧啦,將撞門者壓了各人仰馬翻。
叛軍的士氣本來就不高,受了迎頭一擊,立刻潮水般後退。“別浪費滾木,放箭,放箭,瞄準了射!”李安遠見敵軍氣勢稍沮,立刻改變策略。在雄武營的老兵帶領下,新入伍的降卒從城頭上撿起弓,探出半個身子,瞄準了匆忙後撤敵軍又是一通箭雨。
這回射擊的效果比剛纔好得多,匆忙逃竄的敵軍既沒有弓箭手掩護,也沒有盾牌遮擋,傷亡慘重。“繼續射,繼續!”李安遠大喊大叫,督促着弟兄們搭上箭,從背後又把五、六十名運氣不佳者射死在回撤途中。
“收釘拍,收釘拍。停止放箭,停止放箭!”李安遠在城頭來回跑動,興奮得聲音都變了調。攻打黎陽的時候,他因爲帶兵向汲縣方向佯動而未能立功,所以今天特意搶了最容易受到敵軍進攻的西門來守。果然,叛軍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西門。第一個回合結束,他麾下的弟兄損失了不到二十個,而城牆下的死者和傷者,加在一起卻足足有三百餘。照這個樣子再來幾回,記在他頭上的首級就能有幾十個,即便不能再升官,策勳三轉也是穩保的了。
匆匆退下去的敵軍被集中了起來,當着敵我雙方的面,剛纔帶隊的叛將被執行了軍法。經過簡單的威脅和動員,叛軍在一名新任督尉的帶領下,再次向城牆靠攏。先是羽箭壓制性射擊,然後是快速衝鋒。在同伴的屍體上扶起雲梯,擡起撞錘,試圖以生命爲代價創造奇蹟。
李安遠決定不給敵軍創造奇蹟的機會,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在城牆上來回跑動,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着戰術。滾木、擂石、釘拍、撓鉤,黎陽城頭配備多年的防守器械終於派上了用場。叛軍一靠近,又被一砸死在城牆下。屍體很快堆成小山,叛軍卻踩着同伴的屍體,螻蟻般向城頭攀爬。
在戰鬥剛開始的時候,守軍的動作還有些生疏,漸漸的,他們殺人就殺出了經驗。在“老兵”的帶領下,新卒們一次又一次把雲梯上的敵人用滾木砸落,一次又一次用撓鉤將雲梯鉤翻,一次又一次放下釘拍,又攪動轆轤,將帶着血和碎肉的釘拍拉起。
雙方的士兵很快都開始變得麻木,守城的隋軍看見同伴中了箭,在自己身邊翻滾掙扎,不再害怕,也顧不上去救人。攻城的叛軍眼睜睜地瞅着滾木將自己前方的一排袍澤變成殘疾,卻熟視無睹,口中銜着菜刀,繼續沿雲梯向城頭努力。
終於,有人爬上了城頭,用菜刀佔據了一塊地盤。沒等他發出歡呼,十幾根長矛同時刺了過來,將他叉肉般挑起。緊接着,尚未斷氣的屍體被守軍掄出,在半空中飛舞,掙扎,然後絕望地落下,落入塵埃。
新的一排羽箭射上城牆,將站得過於靠近城垛口的長矛手射傷了四五個。受了傷人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血沿着箭桿噴出,放下矛,用手去捂,卻怎樣也無法將傷口捂住。他跌跌撞撞在城頭上跑了幾步,突然,被腳下的屍體一絆,慘叫着跌下城頭。
又有十幾個叛軍士兵爬上來了,新入伍的雄武營士兵有些慌亂,中斷了向城牆下丟滾木的動作,提刀衝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攻城者。這個常識性的錯誤導致更多的敵人涌上城頭,城牆頂,敵我雙方開始一小團一小團的廝殺。每一塊巴掌大的落腳點上都染滿了鮮血。
“不要慌,繼續扔石頭,扔石頭啊!”李安遠氣得兩眼通紅,大聲命令麾下老弟兄們約束士卒,防止更多的叛軍爬上城頭。他自己則帶着親兵,向着最近的一夥敵人衝去。
一把菜刀連同握刀的手一道被李安遠挑飛,毫不猶豫,他把抱着斷臂慘叫的叛軍踢下城牆。一根削尖了的木棒從側面伸來,李安遠用刀背將木棒隔開,復一刀,砍斷木棒主人的脖頸。
敵人絡繹不絕,好像怎麼殺都殺不完。就在李安遠感覺到自己一方即將崩潰的時候,眼前突然乾淨。衝上城頭的最後一夥敵兵,被宇文士及帶着親衛逼入了死角。
第二輪進攻只持續了一刻鐘,敵我雙方的將領卻都感覺像過了一天般漫長。終於,參與進攻的叛軍喪失了勇氣,倉惶撤向了遠方。李安遠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卻覺得頭髮粘粘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濺滿了血。
城下的敵軍又開始變陣,旌旗反覆涌動,金鼓之聲不絕。當一切喧囂漸漸變小後,兩百多名衣甲整齊的壯漢,用巨盾保護着一個金鎧將軍走向了黎陽城。
“李將軍,李將軍!”叛軍大聲吶喊,爲自家主將歡呼。伴着歡呼聲,壯漢們在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的位置用巨盾豎起了一道木牆。金甲將軍從木牆後探出半個身子,先揮揮手,讓周圍的歡呼聲降低一些,然後抱拳,衝着城頭大喊道,“守城的哪位英雄,可否出來一見!”
“守城的英雄,我家將軍邀你一見。”壯漢們壯漢們趾高氣揚地吶喊,彷彿他們已經勝券在握。
“有本事就露出頭來,別做縮頭烏龜!”無數叛軍大聲喧譁,聲震霄漢。
“李密這個王八蛋,若老子的牀弩還能用,直接把你穿了曬人幹!”宇文士及悻然罵道。打嘴架的勾當,雄武營以他爲最,所以他不得不從垛口處露出身體,虛抱雙拳回了個半禮,在周圍喧囂再次低落下的一瞬間喊道:“法主兄別來無恙啊,多年不見,你看上去越發風流倜儻了!即便潘安再生,宋玉復世,恐怕相貌也要輸於兄臺呢!”
城下的金甲將軍正是李密,聽見宇文士及加槍帶棒的話,他也不惱。將擋在正前方的盾牌撥到一邊,縱馬向前走了幾步,誠懇地勸告:“多年不見,沒想到仁人賢弟語鋒還是如此銳利。衛文升兵敗伏誅,東都指日可下,仁人賢弟又何苦困守黎陽,替那昏君陪葬?”
他的嗓音寬厚洪亮,隔着一百多步,依舊讓城頭上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一些剛剛加入雄武營的降卒不明白戰場情況,未免被其言語所迷惑。擡起頭看向宇文士及,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句迴應。
城下的叛軍自覺地把喊聲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盯着宇文士及,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法主兄若能攻下洛陽,再來說我不遲!若自覺攻城無望,糧草又已經見了底兒,不如現在主動降我。咱們兄弟二人領兵滅了楊玄感,我加官進爵,你也能待罪立功。否則,只怕三日之內,我東征數十萬大軍齊集於此,屆時法主兄想投降,恐怕也沒機會了!”雲山霧罩地撒謊騙人,宇文士及又何曾找到過對手。一半真話,一半假話地回了過去,反倒讓李密身邊的將士臉上顯出了幾絲驚惶。
“仁人此言差矣!”李密見自己在敵我形勢對比上說不過宇文士及,立刻扭頭去搶佔道義制高點,“我身爲蒲山公,,家累鉅萬金,至於富貴,無所求也。今者不顧破家滅族者,但爲天下解倒懸之急,救黎元之命耳。若能剷除昏君,救民水火,我即便粉身碎骨,有何可怨!”
“你說的昏君是誰,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高句麗是外人,有人在我們與外敵作戰的關鍵時刻,在窩裡造反,把黃河兩岸的千里沃野搞得一片荒蕪。”宇文士及用手指了指黎陽城外被燒焦的土地,大聲喝問:“法主兄,你不會不知道這些莊稼是誰一把火燒掉的吧。請問法主,這是解民倒懸呢,還是謀財害命!”
雄武營剛剛趕到黎陽,城外莊稼被燒的事情當然與他們無關。自古以來,倉卒起事之師,軍紀鮮有不壞者。這一點,李密想辯解也辯解不了。手指城頭,他剛想說這不過是一時之策,將來楚國公和自己定然會給受害者以賠償。宇文士及卻趁着他語塞的時候又追加了一句,“對了,法主兄自然不在乎。我在遼東聽說,法主兄和楚公已經把黃河以北的千里沃野都割給了高句麗人。此時燒了地裡的莊稼,等於燒了高句麗人的,法主兄又怎會心疼呢!”
黎陽郡就在黃河岸邊,此刻城內城外的士兵也均以河道附近的百姓爲主。大夥聽了宇文士及這真真假假的一番話,登時氣惱起來。剎那間,城上城下一片鼓譟之聲。李密氣得臉色青黑,手指城頭,大罵宇文士及撒謊騙人,不知廉恥。宇文士及卻鼓動如簧之舌,反過來喝問道:“我撒謊?到底何人撒謊?你敢說楊玄感起事,沒聯絡過高句麗人?你敢說洛陽城已經被爾等攻下,城中守軍喪失了鬥志?你敢說你軍中還有糧食,夠幾十萬兵馬吃上數個月?你敢說你能把黎陽輕鬆拿下來,我不會一把火將糧倉全部燒掉?”
“回答,回答!”李安遠在宇文士及身邊,跳着腳呼喊。
“回答,回答!”城頭上,雄武營的新兵老兵們齊聲追問。
“你,你!”李密本來想擾亂雄武營軍心,卻沒想到自家的軍心反而被宇文士及說亂了,氣得一轉身,拍馬便走。宇文士及哈哈大笑,衝着李密的背影繼續喊道:“法主兄,皇上有旨,只誅首惡,協從不問。你可想清楚了!”
“只誅首惡,協從不問!弟兄們,大夥散了吧!”李安遠在旁邊火上澆油。他的話被城頭上的守軍齊聲喊了出去,引得城下叛軍一片喧譁。
“小樣,跟我鬥嘴!”宇文士及得意洋洋地總結。回過頭來,試圖聽聽李旭對自己剛纔表現的評價,卻猛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旭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李將軍呢?你們誰看見了?”宇文士及大聲追問。忽然,他覺得城內城外的嘈雜聲有些詭秘。風中不光是西城牆這些弟兄們的轟鬧聲,風聲中隱隱還藏着殺機。
“敵軍第一輪進攻剛結束的時候,李將軍就下城了!”有士兵大聲彙報。城牆下叛軍的戰鬥力那麼差,想必不值得李將動一次手。
“西城牆交給你了!”宇文士及一把拉過李安遠,大聲叮囑。然後,他帶着親兵,飛快跑下城牆,跳上戰馬,向黎陽城另一側疾馳。
傍晚的日光有些熱,宇文士及感覺到有汗從腦門上滾了下來,怎麼擦,也擦不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