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新城留守高芮就開始後悔。他最初的判斷沒錯,眼前這夥隋軍的確是一支胡亂組合起來的殘兵,從他們陣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這些人在一起作戰沒多久。
但是,這夥胡亂組合起來的殘軍身上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人數比對方少了一半的他們,居然正面衝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他們的隊列當中存在無數缺陷,但在此時,那些缺陷卻如同鋼銼鋸齒。
第一銼上去,就將高句麗人的陣列銼掉了厚厚的一層。
前衝的高句麗士兵慘叫着倒下,難以置信地看見敵軍的橫刀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帶着一抹血光刺向身邊的同伴。緊接着,他聽見同伴的慘呼,看見同伴的身體倒在自己身旁,看見一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着跌到在塵埃當中。
高句麗人的攻勢嘎然而止,伴隨着巨大的碰撞聲,敵我雙方的隊列瞬間都變了型,士兵們面對面用盾牌擠壓着對手,用橫刀、長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縫隙間互捅。不斷有人慘叫着跌倒,雙方的陣列卻都不肯後退半步。活着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屍體上面,跟跟蹌蹌地揮舞着刀矛,受傷的人大聲哭喊,卻祈求不來任何憐憫。
衝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後排的士兵卻不顧一切擁上。人們互相推搡着,擠壓着,血肉橫飛!
隋軍藉着地利優勢奮力向前擠,試圖將高句麗人擠下山坡。高句麗人憑藉人數優勢用力前衝,試圖將隋軍擠成肉醬。僵持的時間短暫而漫長,無數生命在這一刻回到大地的懷抱,無數靈魂飛上高空,在風中眷戀地俯視自己的軀體,沒有仇恨,只有對生命深深的眷戀。
長風瑟瑟,流水幽幽,斜暉給樹林山川染上一縷鮮豔的金紅。長天下,碧草間,火一般的戰旗飛舞漫卷。
高句麗人慢慢地開始後退,雖然他們人數將近是對方三倍,但對方身上所爆發出來的殺氣,卻是他們百倍不止。
眼前的漢人就像河岸兩旁的縴夫,每前進一步,都喊着一聲整齊的號子。而那號子猶如魔咒,短短的只有兩個音節,卻讓無數人雙眼血紅,捨生忘死。
高芮能聽懂那兩個漢字,雖然逆着風傳來,這兩個字卻讓其不寒而慄。
“回――家!”前排一個無名士卒揮刀大喝,硬生生擠入數個高句麗士兵中間。四下捅來的刀矛很快讓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盡,力用完之前,他卻至少讓三個高句麗人失去了戰鬥力。
“回家!”一個倒在地上的士卒聲嘶力竭地喊着,順着山勢滾下去,抱住一個高句麗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滾,廝打,刀子,膝蓋,牙齒,所有能用上攻擊武器全部用上,直到雙方同歸塵土。
“弟兄們,回――家!”劉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橫掃、豎砸、斜刺,狀若瘋虎。擋在他面前的高句麗人迅速被殺出一個豁口,無數大隋士兵順着豁口擠了進去,將敵陣的破綻越擴越大。
此刻,他們不爲功名而戰,不爲帝王而戰,他們一心只想着要回家。
雖然家在遼水西側千里,雖然那個家未必奢華。
也許,那就是一座破破爛爛勉強遮風擋雨的土窯,也許,那就是幾根木料和數捆茅草壘起來的柴窩,但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比那裡更加溫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鬆自己的地方。無論你在外邊是蓋世英雄還是懦弱鼠輩,無論你是身穿錦袍還是衣不蔽體,它都會向你敞開一扇門。門後邊油燈下那幾張未必漂亮卻很熟悉的面孔會歡迎你,給你端一碗熱飯,一盆熱水。然後靜靜地聽你講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卻很瑣碎的故事。
它會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累累傷痕之外一無所有,它會告訴你,有一扇門永遠爲你而留,有一盞燈永遠直爲你而亮,有一羣人,永遠以你爲自豪。
“回家!”將士們高呼着,捨生忘死。
大多數高句麗人聽不動對方在喊什麼,他們卻能感受到此刻對方眼中的狂熱。他們開始猶豫了,退縮了,一些站在被擠扁了的方陣末尾的士兵開始鬆動腳步後退。背部的擁擠力量一輕,前排承受着巨大壓力的士卒們立刻加快了後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們以比前衝還快的速度退了下來,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屍體。
開戰不到一刻鐘,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將預備兵馬投入戰場,同時,他命令擔任側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間靠攏,以防敵軍攻擊他的本陣。隋軍的攻擊氣勢太盛,新城守軍很難完成預期殲敵目標,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收縮防守,憑人數消耗對方的戰鬥力。
尾隨在隋人身後的高句麗大軍並不遠,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堅持過一個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勝利的希望。
兩千預備兵馬的投入,並沒能挽救戰局,雙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時間,高句麗人就又被壓了下來。有一部分壓力來自敵軍,還有一部分壓力來自他們自己,更大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嘯般的納喊聲讓人手足無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傳來的聲音讓騎兵們熱血沸騰。但是他們不能動,這兩個團的騎兵統一受前方那個冷血少年指揮,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駿馬旁邊的少年,至今沒做出任何手勢。
李旭能感受到背後目光的焦灼,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瘋了般,時刻準備跳出鞘來。但是,他不能動,這是是致命一擊,一擊決定生死。
遠處,敵軍的陣型已經開始收縮,戰鬥越來越慘烈。山坡能提供的勢頭被大隋官兵們用盡後,每前行一寸,大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但那條血染成的歸途卻始終不屈不撓地向前延伸,無論高句麗撲上來多少人,也不能阻擋他們分毫。
“回家!”大隋將士縱情狂吼,殺氣直衝鬥牛。高句麗人的阻攔越來越疲軟,越來越脆弱,有人已經開始向方陣兩側跑,有人開始回頭看主帥會不會做撤離戰場的決定。這種頹勢讓新城守將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斷地從側翼警戒隊伍中調動士卒補充到正前方,不斷收縮陣型。此時,他的戰鬥策略已經由對攻完全轉爲收縮防禦,卻依然無法重新奪回戰場上的主動權。
不得已,高芮咬着牙把側翼防禦人馬全部調了回來,隋軍前鋒馬上就要衝破他的防線了,他不能不冒險一博。
與此同時,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親手舉起了身邊的血紅色大纛。
“弟兄們,殺出一條路來!”薛世雄高舉大纛,拼命搖動。
“弟兄們,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揮落,認鐙,上馬。
“殺―――”六百忍耐到極限的鐵騎洪流般衝出山谷,在疾馳中自動分成兩根長矛般的隊列,一矛從側翼直插高句麗軍陣核心,一矛拐着彎,撲向高句麗軍背後。
高句麗將士被突然出現的敵軍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敵方主帥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後時刻才把致命的一擊使出來。他們嗅到了馬蹄帶來的漫天殺氣,可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棋子可用。
沒有他們考慮變陣的時間,第一根“長矛”飛速刺到,面對慌忙轉身迎戰的高句麗士卒,“長矛”只是稍做遲滯,然後,便摧枯拉朽般刺進了高句麗軍的軟肋。
矛鋒爲劉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齊破凝和宇文士及三個帶着大隊人馬組成了又粗又長的矛柄。長矛入陣,高句麗人的協調立刻被攪亂,主將高芮拼命晃動戰旗,調人來封堵缺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根鐵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陣裡縱橫,在前方和側翼的雙重壓力下,轉眼之間,方陣即面臨崩潰的危險。
劉武周手中用的鐵蒺藜骨朵是在遼水之戰時,大將軍王仁恭親手交給他的。當日,左武衛餘部在王仁恭大將軍的帶領下,列隊衝陣,憑藉半衛人馬將高句麗數萬大軍逼得連連後退。當日,整個遼河兩岸,都記住了左武衛那杆威嚴的戰旗。
今天,左武衛已經不存在了。王仁恭將軍不知道去了哪裡,同生共死的袍澤都被壘在了馬砦水邊,劉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邊這幾個人。但這幾個人,卻決不肯墜了麥鐵杖老將軍、王仁恭大將軍憑熱血鑄就的威名。
“左武衛!”劉武周大喝,揮動鐵蒺藜骨朵將迎面殺來的一名高句麗將領搗了個稀爛。
“殺!”數名老兵怒吼着,馬蹄踏過敵將的屍體,在人羣中趟出一條血衚衕。幾隊身穿親兵服色的高句麗人從兩側夾過來,試圖把劉武周等人切斷,卻被王元通和齊破凝帶着騎兵硬頂在了兩側。
“殺光他們,咱們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長槊舞得呼呼作響,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澀,卻只攻不守。他身邊兩個原護糧軍壯士手持橫刀,死死護住王參軍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奮勇向前,用兵刃劈開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無論你走到哪裡,都始終割捨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縷燈光,無論山崩於前,還是虎狼環伺,你卻始終挺直本不結實的脊樑,勇敢護衛的燈光。
他們要回家,這條路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在隋軍強大的攻勢下,高句麗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支撐不住了,對面殺過來的那些隋軍不是人,他們是一羣大象,一羣眷戀着故園草木的大象。無論誰當了他們的路,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頂上去,頂上去!”高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哭腔,他沒法不哭,側面的鐵蒺藜骨朵已經距離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卻抱着腦袋跑回來,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一直向東。
而東北方,一縷煙塵正高速捲來,煙塵掃過的地方,只留下屍體。
吼叫聲,馬嘶聲,頻死者的呻吟,絕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樣抽打着高芮的心臟。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長槊,迎着鐵蒺藜骨朵衝去。
那一刻,高芮聽見四下裡一片寂靜。他知道自己會戰死,但他要與鐵蒺藜骨朵同歸與盡。附近士兵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目送着自家將軍與敵將對決,就在此時,斜刺忽然吹來一股風,高芮本能地側了側頭,然後,他看見一根長箭從自己脖頸處長了出來。煙塵中,有個少年收弓擎刀,馬蹄過處,捲起一片血光。
“噗!”劉武周揮動手臂,將高芮的屍體掃下了坐騎。緊跟着,他提起鐵蒺藜骨朵,一錘砸折了高句麗人的帥旗。
“回家!”騎兵們大聲吶喊,在高句麗人之中往來馳騁,每個來回,都踏起重重血霧。在血霧的邊緣,高句麗人如炸了羣的綿羊般東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無數人慌不擇路跳進了小遼水,被浪花一卷,慘叫着向西南漂去。
前衝的隋軍從後背將高句麗人追上,砍翻。跳過他們的屍體,再追向下一個目標,砍翻,跳過,不離不棄…
斜陽不忍看這慘烈景象,悄悄地將頭躲進了雲後。血一樣的流雲瞬間染紅血色長天,血色長天下,是一條血色大河。
有杆血紅色的戰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將軍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鬚髮飛揚。
有人攙起了受傷的同伴,有人在屍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澤。戰旗下,人們慢慢開始匯聚,匯聚,匯聚成一個血紅色的軍陣。
“弟兄們,咱們回家!”薛世雄揮揮手,帶領着生還的所有弟兄,沿着河畔大步向西。
血紅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小遼水迤邐向西,越過新城,蓋牟,在遼東城南與大梁河交匯,一併匯入大遼河。十餘日來,大遼河上每天都有屍體漂下,駐守在西岸的隋軍對此早就習以爲常,除了偶爾有人念及袍澤之情,挫草爲香,裁葉爲錢,燒起一股青煙爲漂向大海的弟兄們送行外,大部分時間裡,大夥對河中央的腐屍都不聞不問。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鴰和比螞蚱小不了多少的蒼蠅在浮屍上舉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們殘忍,而是他們早已麻木。眼前這條河已經成爲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河,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傳來後,圍困在遼東城外的大軍倉惶後撤,光撤軍時被擠下浮橋淹死的士兵就數以萬計。二十四路徵遼大軍,除了衛文升一軍得以保全外,其他各軍都損失慘重。最慘的是那三十萬迂回奔襲平壤的府兵精銳,至今返回遼西的還不到兩千七百人,其餘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一隻在樹梢上假寐的老鴰發出聲慘叫,拍打這翅膀向河道中央撲去。又有“食物”漂下來了,這回看上去好像鮮嫩些,它得趕緊去佔個好位置,否則能下腳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擁而來的同伴們擠滿。
事實證明這隻呆鳥的擔心是多餘的。河道中突然漂下來的屍體太多了,多到烏鴉們根本不用去爭搶。一些不知名的魚兒就聚集在這些遺體的後邊,雙鰭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面上掃出條長長的水跡。
守浮橋的士兵也看到了上游漂過來的慘烈景象,他們聚集在橋邊議論紛紛。大軍撤回遼西已經十三天了,按理說,被俘的將士早已被高句麗人屠戮殆盡,不可能還有這麼多人被一次性拋入遼河。況且,這些屍體的頭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沒有被高句麗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撈不撈?”有名士兵小聲向自家校尉請示。
“撈個屁,染上瘟疫怎麼辦,又不是冬天!”守橋的校尉四下看看,沒好氣地呵斥。這兩座浮橋早就該燒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邊都快發黴了,可那個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兒卻非攔着大夥不讓舉火,說什麼他的兒子還沒音訊,明天就可能逃回來。負責懷遠、柳城、燕郡三地倉庫的衛尉少卿李淵也跟着瞎湊熱鬧,派個兒子來橋邊天天監督着,硬要大夥再等幾天。
等,他***皇上自己怎麼不等?打輸了仗,他屁股一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衛文升將軍領着不到三萬將士在此駐守,一旦高句麗人乘勝殺過來,三萬將士還不就是人家盤子內一口菜?!
“頭兒,那死屍穿的好像是高句麗人的衣服,不會被咱們的人殺的吧?”有人不長眼色,壓低了聲音繼續探求真相。
回答他的是一隻重重的大腳,護橋校尉一腳把多嘴的傢伙踢了個屁墩,再一腳踏上去,手握着刀柄威脅道:“沒心肝的,別亂說話。河東岸怎麼可能還有咱們的兵馬,即便有,大敗之機誰還有膽子跟高句麗人硬撼。肯定是高句麗人內亂,你要不想過河去當探子,就給我老實的閉上那張臭嘴!”
“是,是!”捱了打的兵卒哭喪着臉,頻頻點頭。
護橋校尉目光冷冷地一轉,掃過附近所有弟兄。“你們也聽着,互相提醒着點,誰還想活着回家抱孩子,就別亂說話!”說着,他眼睛向不遠處的一個帳篷下掃了掃,眉宇間露出幾分陰冷:“三十萬弟兄都讓老王八蛋糟蹋光了,咱們憑什麼爲了他兒子去河對岸送死。都是媽生的爹養的,誰比誰賤多少!”
帳篷內,被人私地下罵做王八蛋的老人突然打了個冷戰,強撐着身體欲坐起來,可眼下他的身子骨實在虛弱,居然連撐了兩次,都沒能如願起身。站在帳篷外的家將聽到裡邊動靜,趕緊衝上前攙扶,老者卻不領情,一把將家將推開,手掌猛擊地面,伴着“嘿!”地一聲怒喝長身站起,腳步前後晃了幾晃,終於穩住了身形。
“世伯小心!”坐在老者對面的年青人也站了起來,低聲勸道。
“小心,嘿嘿,只恨我自己沒戰死在遼東!”老者趔趄着走向帳口,讓正午的陽光照亮自己花白的頭髮。沒有戎裝和官袍在身的他看起來與普通人家的父親沒什麼分別,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望向遼河東岸的雙眼裡充滿了焦灼。
“宇文世伯不必喪氣,皇上雖然降了您的職,但他也知道過錯不在您。改天皇上氣消了,肯定會再起用您老人家!”年青人也跟着走出了帳篷,陽光瞬間照亮他寬闊的肩膀,溫和的面孔,還有一雙略帶疲憊的眼睛。
“唐公世子和宇文大人都在這!”遼河邊的士卒們吃了一驚,都小心地閉上了嘴巴。就是這兩個人堅決反對燒燬浮橋,河上出現高句麗士兵屍體的事情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以這二人背後的力量,說不定又鬧出什麼新鮮花樣。這年頭,當官的不過是動動嘴巴,當兵的卻要把命都送進去。
“子固啊,你真的看見士及那孩子去救泊汋寨?”宇文述望着李建成,第一百次問同樣的問題。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老將軍此刻是那樣的孱弱,彷彿有股風吹來,就可以把他的身體硬生生折爲兩截。
“仁人兄說他要捍衛宇文家的聲譽!當時除了他,弘基和仲堅身邊還有三百多名弟兄,他們應該有成功的希望!”李建成點點頭,固執地回答。他不相信劉弘基和李旭就此失陷在遼東,兩個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一個是他的世交哥哥,一個就像他的同胞兄弟。
“三百多人,老夫造的孽啊!三十萬大軍丟了,卻讓三百個人去自蹈死地!”宇文述自言自語般嘀咕,慢慢向遼河邊走了幾步。不知道是因爲坐得時間太長腿麻,還是身體本來就虛弱,每行一步,他都像要跌倒。但每次身體歪下去,他都硬撐着再直起來,就像一棵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在不屈不撓地同時光和風雨較勁兒。
宇文家的侍衛不敢去攙扶,老將軍的脾氣他們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承認自己年事已高。況且,眼下自家將軍虛弱的原因並不在身體上。
“世伯不必自責,大夥都說了,這不是您的責任!”雖然李家和宇文家素來不睦,但在此刻,李建成也不忍心雪上加霜。
這場大隋立國以來從沒經歷過的失敗擊跨的不僅僅是宇文述一個人。在李建成將遠征軍戰敗的消息送到軍營的當日,兵部尚書段文振嘔血而死,大軍撤回遼西路上,原工部尚書宇文鎧,司空觀德王楊雄相繼病故。隨後,皇帝陛下將陸續從遼東的逃回的大將軍們全部投入了監獄等待審訊,宇文述因爲昔日功勳卓著,所以僅給了個削職爲民處罰。
“賢侄不要再安慰老夫了,當日如果老夫不貪圖虛名,堅持撤軍……”宇文述搖搖頭,嘴角邊流出了一絲亮晶晶的唾液,沒人提醒,他自己也覺察不到。
當初在馬砦水畔,如果自己堅持撤軍,其他九位大將軍應該會跟隨吧,畢竟他們在軍中的資歷都比自己低。可自己爲什麼就不堅持呢?老人痛苦的想着,心裡充滿了內疚。
一時糊塗,自己不但葬送了三十萬大軍,而且葬送了宇文家最出色的一個兒子。如果連跟皇帝陛下這點兒女親情都失去了,宇文家的輝煌也就快到頭了。“造孽啊,全是我造的孽。”宇文述黑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風吹過來,將他灰白的頭髮一根根掠入風中。
李建成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宇文述,只好站在老人身邊,陪着他一同向東瞭望。此刻,遼河東岸的田野上一片寂靜,只是偶爾有號角聲傳過來,那是高句麗國的斥候們在彼此打招呼。雖然遼東之戰已經結束,兩國的戰爭,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你說,士及他們真會平安回來?”宇文述望着河對岸發了會呆,咧了咧嘴巴,又問。
“肯定能回來,肯定能!”李建成信誓旦旦。“只要咱們給他們留下這座橋!”他指指不遠處那兩座堆了很多柴草的橋面。
皇帝陛下早已下達了燒燬浮橋的旨意。負責鎮守大隋邊境的衛文升將軍只是礙着李家和宇文家的顏面,才勉強同意在沒發現高句麗人大軍之前,不命令士兵們舉火。僅憑李家的顏面是支持不了幾天的,這個時候,李建成必須拉住宇文述,讓他不放棄救還兒子的希望。
“嗚――嗚――嗚!”河對岸又傳來幾聲號角,悽切而悠長。天邊彷彿飄着一層淡黃色的雲,慢慢地,那層黃雲越飄越近,忽然,河面上吃屍體的烏鴉全部飛了起來,呼啦拉遮住了正午的陽光。
是敵軍!李建成和宇文述同時握住了腰間刀柄。兩家的家將快速跑上前,將主人護在身後。在衆人驚詫的目光裡,黃色的雲層越飄越近,東南、東北、正東三個方向,幾股不同的煙塵高高地衝上半空。
“舉火燒橋!”一個傳令兵騎着快馬,飛速從河畔跑過。李建成快步迎上去,卻被河邊的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架到了旁邊。
“不能燒,還有將士沒回來!”李建成大聲抗議,卻沒有人聽。紛紛擠過來的大隋守軍拆開葛包,將一塊塊發了臭的牛油扔到了乾柴裡。
“不能燒,求你們。不能燒!等一等,我要見衛大將軍!我要見衛大將軍!”李建成拼命推開周圍阻攔自己的士兵,帶着家將跑上橋,一腳一腳踢飛牛油,踢開柴草。護橋的將士們卻不理睬他,把更多的乾柴和牛油堵上了橋面。
“李公子,你讓開吧。已經十三天了,不可能再有人回來!”一名身穿五品別將服色的軍官低聲勸道。他聽人說過護糧壯士的英勇事蹟,但他不能爲了一個傳說,毀滅整個大隋。
“李公子,您退開吧!”幾個士卒上前,拉起了李建成的胳膊。
李建成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他不再抵抗,任由對方將自己拉離柴草堆。那名別將大人說得好,十三天了,大軍已經撤過遼水十三天,自己和劉弘基已經分別十六天,三百人陷在敵境十六天,能活着歸來除非有奇蹟發生。他看向宇文述,卻只見老將軍不出一言,蒼老的軀體哆嗦着,就像一株風中的殘荷騰空而起,遮斷了高句麗人通往遼西的道路。守橋的士兵們鬆了口氣,陸續撤離火橋,在河灘上集結成隊。
突然,有人指着遼河對岸,大聲尖叫起來。
“紅旗,紅色的戰旗!”數個眼神敏銳的士兵尖叫着,一個個瞬間臉色煞白。
的確,遠處有一面破碎的猩紅戰旗挑出了地平線,以比其他幾路煙塵更快的速度,衝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橋。
紅旗下,是一夥身穿大隋號衣的將士。他們飛快地衝向浮橋,衝向火焰,又被火焰從浮橋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們站在了咆哮的遼河東岸,與自己的故園只有一橋之隔。四下裡,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人策馬殺來,頃刻間就像潮水一般將他們吞沒。
“小三兒!”宇文述老將軍悲鳴着向河邊跑了幾步,吐出幾口血,一頭紮在了河灘上。
“弘基兄!”李建成淚流滿面,衝着河對岸的戰場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對岸,一杆紅旗在煙塵中飄搖,飄搖,終於,在煙塵裡消失不見。
第二卷功名誤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