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李旭就將自己隨銅匠習武的事情拿來與徐大眼分享。銅匠沒有要求他保守秘密,所以他也樂得邀請好朋友跟自己一起去學藝。徐大眼卻微笑着拒絕,直到李旭再三相邀,才低聲解釋道:“這一人敵之術,我已經煉了十年。戰場上自保綽綽有餘,再想有什麼大的進境,恐怕不是找師父指點就能獲得的。而萬人敵之策,除了眼下,咱們到哪裡去找這麼好的機會去!”(注1)
的確,除了這塞外部落外,在中原怎會有一個將軍在相見之初就肯放心的把兵馬交給陌生人折騰?李旭剎那間明白了上蒼贈給自己和徐大眼的機會實在難得,便不再強邀對方去學武。徐大眼見李旭如此大方,自己也不藏私,拉着李旭將自己最近通過實際練兵與古之兵法對照所感悟出來的道理一一述說。李旭聽得暈暈乎乎,頭大如鬥,但看在好朋友一番苦心的情面上,把這些心得一一硬背下來,留待日後參詳。
第二日,李旭睡到辰時才爬起來。當他策馬趕到銅匠家的作坊門前時,銅匠也是剛剛爬出氈包。師徒二人相視大笑,喝了口暖身體的小酒,找了兩把彎刀繼續開練。照例是從大劈開始,一個出招一個拆招,在李旭被擊中後便重新來過。照例是不到一招李旭就趴到了地上,然後爬起來揮刀再戰。
銅匠爲人隨和,對練武的要求卻甚爲嚴格,身體的協調,出招的角度,步伐的配合,無不要求李旭做到一絲不苟。高、低、中、平,每個可能出手的角度都要李旭做上數十遍才肯罷休。練了整整一個早晨,勉強把大劈的十幾個常用變化一一練全了。眼看着周圍人聲漸起,銅匠又一腳把李旭踢出了家門。
李旭從雪地上爬起來,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了氈包。帶着甘羅應付完每天的日常巡視,接茬兒繼續找沒人的空地射箭舞刀。陶闊脫絲帶着甘羅,一天來看他好幾次。見李旭臉色不像原來那般陰鬱了,少女也覺得心裡甜絲絲的,比又穿了什麼別緻的漂亮衣裳還開心。
接下來的日子裡,去銅匠家習武就成了李旭每天早的第一要務。陶闊脫絲跟着去了幾回,受不了銅匠的踢打,一招過後便不再肯煉。銅匠卻也受不了她站在旁邊讓李旭分心,另教了一套姿勢優美,卻沒有任何實戰價值的劍舞讓她回家去揣摩。陶闊脫絲有了事做,便不再早起。隔三差五拿了把鑲嵌了寶石的長劍在雪地中賣弄,漫天飛雪、如霜寶劍,配上她一頭流瀑般的長髮,倒也令旁觀者看得驚心動魄。
如是過了兩個多月,李旭手中的彎刀漸漸生出風來。八個基本招式以及諸般變化都練全了,差得就是火候而已。跟師父拆招雖然還逃不掉被用刀面拍翻的命運,卻也能對付上一兩個照面。銅匠經驗豐富,知道李旭如果想有更大進境尚需時日,所以也不逼他太緊。把基本招式和變化演練嫺熟後,便讓李旭從步下轉到了馬上。
馬上用刀又是另一番光景。步下練習時講究的是全身協調,步伐配合招術,大腿、腰桿和手臂同時發力。而馬上殺敵,卻將身體的主動權交託給了戰馬。戰馬的速度和靈活性最爲重要,人的動作反而要掉過頭來配合坐騎。先前的橫掃、直刺等氣勢磅礴的動作很少有機會能用得上,順抽、挑撩、斜斬等幾個靠速度殺敵的招術一躍成爲了主流。再度拆招,銅匠手中的彎刀就裹上了氈子,沾上了冷水,以免掐拿不準要了李旭小命。
李旭縱馬急衝,彎刀劈到空處,二馬錯蹬,被銅匠用沾了水的氈子在背上拍出了一條污漬。他猛然記得此招是徐大眼當日狙殺斥候時所用,心有所悟,掉轉馬頭衝回來試圖給銅匠一個驚喜。二馬剛一靠近,銅匠手中的彎刀卻斜揮出一道冷風,“噗”地一聲砸在了他前胸上。
“啊!”李旭被氈子上滲出的冰水凍得打了個冷戰,慘叫着跑了出去。待他訕訕地撥轉馬頭,銅匠揮舞着裹了氈子的彎刀又殺了上來,邊用刀向李旭亂砍,邊呵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清楚麼?衝殺時容不得分神,一眨眼睛就決定生死。只要能砍中敵手,你又何必管他正抽還是反抽!”
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奔出好遠纔敢兜回馬來再度迎戰。一早晨功夫不知道被劈中了多少刀,連**戰馬都被砍得不好意思了,每次見了銅匠舉起手就向兩旁竄。銅匠見這樣對煉下去未必能收到成效,便替李旭想了個主意。命令他找個空曠之地樹起兩排戰馬高的木樁,每個木樁上綁一個裝了沙土的草袋子,自己去煉攻擊準確性和控馬能力。李旭殃殃地去了,一個人煉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再來找銅匠拆招,果然捱打的頻率大減。
銅匠再度與他捉對廝殺,熟悉馬上的基本動作要求。練了十餘日後,又命令李旭將木樁拔起來重新擺放,不準再排成直直的兩排,而是交錯埋成各種步兵隊列形狀。
李旭領命照做,慢慢能做到縱馬在木樁羣中穿梭,可以於瞬間揮刀砍開草袋子卻保證不被木樁蹭到的地步。銅匠見狀,便令他撤了木樁,改爲在空地上支起十幾個高低不一的木架。每個子上吊一個裝滿的泥土的草袋子。李旭縱馬從草袋旁跑過,用木刀抽砍草袋,卻要避免被蕩回來的草袋砸中。
這一下比應付固定目標難得多,李旭又對付了足足一個月,才勉強把此關過掉。在他練武的這三個多月內,徐大眼如何與索頭奚部就贖買俘虜的事情討價還價,如何指導諸霫聯軍演練騎兵列隊衝擊,如何暗中給其他部族的長老設圈套替蘇啜西爾鞏固兵馬的控制權,等等重大問題他都心思去想。徐大眼偶而向他提起來,以李旭目前的心機,也領悟不出其中奧妙之處,更甭說提什麼好的有效的建議了。
他這般專注於習武,在刀馬騎射方面的進境自然比一般人迅速。銅匠開始還罵他笨,到後來,“笨蛋”兩個字罵出來已經有了嘉獎意味。師徒二人馬上對刀,也不再是一個刀上裹氈,好整以暇,另一個拿着開了刃的彎刀就可上場亂掄了。兩個人的刀上都裹了氈子,浸了冷水,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之餘,偶爾也能拼着被砍中要害的風險,給師父製造一個驚喜。每當此時,銅匠總罵他出手不知道輕重,打得老骨頭一整天無法幹活。
李旭抱着滿臉歉意去替師父掄大錘,佔了便宜的銅匠又眉開眼笑,誇他膂力驚人,身體本錢雄厚。建議他給自己打一把更重些的彎刀來與過人的臂力相配。
“若是太平年月,憑你的身材、相貌,足可以爲皇帝老兒去擎禮刀”銅匠一邊替女人們磨着鏡子,一邊向給火爐中鼓風的李旭誇道。
禮刀是帝王出巡的儀仗專用,長而華麗。持刀者要求高大魁梧,如此才能舉着刀保持同一個姿勢數個時辰一動不動。李旭不知道師父是誇自己臂力大還是罵自己笨,正琢磨着詞彙反脣相譏,又聽銅匠說道:“只可惜你小子的鬍子長破了相,才十五歲,居然有黑毛從腮上鼓了出來。今後少吃些牛肉,否則鬍子長得更快!”
這是李旭最煩惱的事情之一,讀書人講究“廉廉頗有須”,鬍子要長也得長得漂亮稀疏。可他這幾個月來卻因爲日日吃肉喝酒,身高明顯竄起了一大截,臉上的寒毛也漸多,一根根又粗又硬,足以和甘羅身上的硬毫相較。
“長就長吧,反正你也當不成什麼讀書人了。虯髯販馬,往來塞上,不也逍遙快活!”銅匠見少年捂着臉發愁,笑着安慰。他已經知道李旭爲何而來塞外,對少年的遭遇甚爲同情,卻不覺得失去考科舉的資格有什麼值得惋惜。
“當官這件事情比練武打仗都麻煩。練武麼,你只要肯下功夫就有進境。打仗麼,勝敗一眼可知,想搪塞也搪塞不掉。唯有當官,憑的不是誰有真本事,而是誰會討好上司。你本領再強,不會拍上司馬屁,也得不到好結果。拍了上司馬屁,彎腰做人做習慣了,難免就彎成了駝背。捱到有直腰的機會,自己也直不起來了。”師徒二人喝酒時,銅匠曾經如是向李旭灌輸。
剛剛踏足紅塵的少年哪裡聽得懂這些精闢之言,支支吾吾地聽着,心裡卻想起了步校尉當日的威風。
“槊不是這麼用的!”當李旭拿着鐵錘瞎比劃時,銅匠忍不住出言指點。這個怪人的武藝很雜,從常見的刀、槊、棍、矛到不常見的鐵蒺藜骨朵、大錘、狼牙棒,幾乎每樣都懂一點。一次趁着酒性舞劍,動作的瀟灑利落,比陶闊脫絲的舞姿還飄逸絕塵,如不是對方身上那一襲油漬漬的皮裘,李旭簡直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山中隱仙。
“前輩若是在鬧市持劍而舞,恐怕全城的女子都會輕招彩袖!”追隨銅匠這麼長時間,李旭多少也學得有些狂放不羈,笑着說道。
“此舞並非爲別人而設!”銅匠舉囊狂飲,滿臉年少輕狂。每每與少年喝到眼花耳熟的地步,他就想起當日的諾言來,傳給李旭一些用槊的招式、口訣。第二天待李旭拿了第一天所學的東西請教,他卻又忘記了。下一次喝醉時,李旭趁着酒性發問,他又改槊爲錘,教導李旭一個大力士領軍衝陣,最強橫的殺法。教完了錘,又指導李旭如何破解錘招,佔力士便宜。如此醉醉醒醒,破槊、破錘、破矛、破鐵蒺藜骨朵的招術傳了一大堆,至於這些招術將來在戰場上是否有效,銅匠卻一攤手,坦誠地說道:“這是我打鐵時自己琢磨出來的,好使不好使我也不清楚!”
碰到這麼一個“暗師”,李旭也毫無辦法。只好把心思集中起來,力求在刀術上有所突破。越練下去,手中的彎刀越不順手,有些招術明明可以把威力發揮得更大,卻因爲彎刀得長度和重量影響了揮擊時的效果。此時他已經初窺了刀術門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的臂力、臂長和彎刀重量不相配的緣故。想請銅匠幫忙量身定製一把彎刀出來,師徒兩人忙活了好半天,卻因爲成品的質量太差不得不半途而廢。
“刀之所以打成彎的,是爲了保證同樣刀身長度下,讓刀刃的長度達到最大。這樣才能發揮出騎兵在馬上劈、抽兩個動作的威力。被彎刀砍中的人大多數不是被砍死的,而是傷口太長,流血流死的!”對着一大堆不成功的刀坯,銅匠如是總結。
“這個長度和寬度是草原上彎刀的極限,如果想突破,重心、重量、平衡性和結實程度就得重新考慮。以我的手藝,用普通的精鐵估計做不到。找星星鐵應該可以,但沒個三年五載你也湊不出那麼多星星鐵來!”在又一次嘗試失敗後,銅匠有些喪氣地說道。
在打刀的材料收集方面,李旭倒不像銅匠那麼悲觀。他想打一把彎刀的消息被幾個朋友知道後,神箭手阿思藍,只剩下一隻胳膊的杜爾,還有野丫頭陶闊脫思、娥茹等人都答應幫忙。草原上長達五個月的冬季馬上就要結束了,地面上的積雪已經有了融化的趨勢。待冰消雪盡後,大夥即使走遍整個草原,也要給李旭湊出一把彎刀來。
“雪馬上化了!”一天傍晚在氈帳裡,徐大眼幾個月來第一次有了閒暇時刻,像霫人般品着奶茶,跟李旭說道。
“嗯!”李旭心思還沉浸在白天新領悟的幾招刀術上,一時沒有反映過來,含混地迴應。
“明天你別去幫銅匠打鐵,緩緩體力。後天一早咱們領軍出發!”徐大眼又喝了一口茶,閉着眼睛,如陶醉於其中滋味般閉目低語。
“出發?”李旭楞了一下,“上哪!”
“奚部?!”沒等徐大眼回答,李旭驚問。
“嗯!”徐大眼閉着雙目,發出夢囈般的聲音。
雪已經開始化了,半夜的時候,氈帳外冰凌落地時發出的聲音錯落有致。泥地上,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家犬大小的甘羅對着天空中的圓月,發出一聲聲嘹亮的長嚎。“嗷―――”
“嗷―――”附近的野狼以聲相和,剎那間,整個草原都被狼嚎聲從睡夢中喚醒。
望着外邊一天天開始融化的積雪,索頭奚部的大埃斤俟利弗就不住地嘆氣。春天又要來了,但這個春天卻是個死亡的春天,去年冬天的時候自己的部落去偷襲蘇啜部,結果卻被對方殺了個大敗虧輸。五千名部落身體最結實的牧人只回來兩千餘,並且個個都嚇破了膽。
“蘇啜部有銀狼庇佑!”每個被贖回來的長老都這麼說。彷彿不提到那頭皮毛銀灰色的怪獸,就不足以遮掩他們被敵人俘虜的羞恥。可越是這樣,牧人們越提不起抵抗敵人的勇氣。一個冬天過去了,還有八百多名牧人在對方手中做牛做馬。部落裡的百姓對長老們只贖自家子侄,不肯贖回普通百姓家兒子、丈夫的不公平行爲非常不滿,時常聚集在中央大帳門口抗議。可俟利弗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困難,去年秋天部落被突厥人驅逐時已經大傷了元氣。冬天那場慘敗又讓他們失去了僅有的牛羊儲備。蘇啜部獅子大開口,一名牧民要十頭羊或兩匹駿馬來贖,索頭奚哪裡去弄那麼多牛羊和駿馬去?
“俟力弗,蘇啜部不是准許咱們分批支付麼?公庫裡好像還有幾百匹戰馬。”最早被放回來的長老烏一勒沒頭腦地提醒。老傢伙被敵人嚇破了膽子,明知道付出了贖金後,索頭奚部的大部分人都無法熬過下個冬天,他還是堅持要與蘇啜部停戰。
“把戰馬給了他們,萬一他們打來,咱們拿什麼給自己的戰士?”俟力弗大聲反問,模樣就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沒有人理解他的難處,牧民們笑他膽小,不敢和弟兄們同生共死。長老們嫌他固執,捨不得公庫裡最後那幾百匹駿馬。但誰肯替他想想,如果他當日戰死了,索頭奚就沒了埃斤,貌和神離的長老們一定會趁着內亂把索頭奚部瓜分掉。如果他今日用戰馬贖回了百姓,敵人殺過來時,勇士們就得徒步迎戰。在寬闊的草原上以同樣數量的步兵對抗別人的騎兵,這有獲勝的可能麼?
萬般無奈,俟力弗只好一次次派烏一勒這個膽小鬼去向仇敵告饒。這老傢伙被霫人羞辱的次數多了,已經練就了一幅鐵臉皮。俟力弗不指望惡毒的霫人能鬆口,只希望烏一勒老傢伙能把敵人進攻的時間拖上一拖,只需要一個春天。遠在額根河畔的突厥人阿史那家族已經得到了消息,看在索頭奚部多年恭順有禮的份上,他們答應雪化後派人出面調停此事。以各部落共主的身份命令諸霫聯軍放下他們的屠刀,給索頭奚部留一條活路。
烏一勒去了五天,第六天清晨面色灰白地返了回來。他只帶回了一句話,“蘇啜西爾說他要自己來取賠償!”然後就昏了過去。
俟力弗大驚,趕緊命人吹響號角,點燃狼煙,命令所有在外放牧的族人回營地備戰。可除了幾個長老的家族外,大多數族人都沒有聽從他的號令。河邊的青草已經發了芽,如果春天時給牲口抓上膘,夏天時它們就會繁衍下一代。到了下一個秋末,家境稍富裕些的牧人們就可以自己贖回自己的兒子和丈夫。埃斤大人只顧自己逃命,長老們只顧贖回自己的子侄,大夥也只好自家爲自家想辦法。這很公平,誰也別抱怨誰心狠。
俟力弗一遍遍吹號角,一遍遍點狼煙。甚至親自擎着代表埃斤尊嚴的大纛跑遍了方圓百里之內的草場。他一次次對着長生天發誓,一次次跪地祈求,答應牧人們只要部落挺過這次危機,他一定掏空公庫把被俘的牧人贖回來。
第三天中午,俟力弗終於糾集起了四千名可以上馬作戰的牧人。其中有一千多人是老人和孩子,力量不足以拉滿角弓。營地內部,還集中了五千多名婦女,關鍵時刻,她們也可以衝上前爲自己的族人擋刀遞箭
派出去的斥候也陸續送回了情報,諸霫聯軍行軍速度緩慢,幾乎是帶着羊羣和牧奴,邊放牧邊行軍。每天的前進速度不超過五十里,走半天歇半天。
俟力弗長出了一口氣。如果照這種速度行軍,敵軍還需要三天時間纔可能接近自己的營地。自己還有機會通過親情把更多的牧人召回來,籌集更多的弓箭和戰馬。
傍晚的時候,斥候卻送來截然相反的報告。諸霫聯軍三千多人突然加快速度,當天行軍一百餘里,照目前的走法,他們只要半天時間就可以突入索頭奚的營寨。
俟力弗登時又慌了神,趕緊命令所有參戰者嚴加防備。上次敵軍就是趁自己夜裡疏忽,把氈子綁在馬蹄下劫了大營。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同樣的悲劇重演。
衆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卻又收到情報。諸霫聯軍昨日停在了距離部落五十里左右的搭拉甸子,一夜沒有前進。俟力弗形神俱疲,他實在弄不懂以蘇啜西爾爲首的霫人到底要幹什麼?如果想與索頭奚決一死戰,快速掩進,快速接觸纔是最有效的戰術。這種走走停停的行軍法,不是由着對手做準備麼?
百思不解的俟力弗無奈,只好命令牧人們先入帳休息。命令剛剛傳下,報警的號角又在草原上響起。一撥疲憊不堪的斥候匆匆來報,霫部聯軍再次拔營,以最快速度衝了過來。
“吹角,吹角!”俟力弗大聲命令,他聽見自己的嗓音裡充滿恐慌。這是他一生中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即便當年獨行在草原上遭遇到狼羣,他也沒嚇到這種程度。當然,那件事情發生在他十六歲的時候,而現在他的年齡已經接近五十。
剛剛躺倒的牧人們又叫罵着爬了起來,每個人都疲憊不堪,每個人都希望戰爭早點發生。這麼打下去太折騰人了,是死是活,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萬惡的霫人在距離索頭奚部營地三裡遠的地方再次停住了腳步。近千名腳上套着牛皮索,瘦骨嶙峋的奴隸被從馬隊後押了出來。扛着木樁,在凶神惡煞般的霫人監工的皮鞭下,開始爲宿敵搭建營壘。
霫人武士紛紛下馬,不顧遠處的哭喊聲和仇恨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喝酒、休息。然後,他們讓俘虜傳來的口信,要求索頭奚人要麼一次性支付全部戰爭賠償,要麼離開月牙湖畔,否則,霫族武士的戰馬將踏平這個營地。
哭喊聲和咒罵聲響徹了整個索頭奚部落,大部分長老的子侄都贖了回來。而那些陷落在敵人之手的,全都是普通牧人的子弟。他們的父母、兄弟此刻正拿着兵器,替大埃斤看守營壘。眼看着他們在敵人的皮鞭下受苦卻無法去救,如果兩軍交戰,萬惡的霫人肯定拿俘虜當擋箭牌。
“他們說後天明天中午之前必須得到準確答覆!”被遣送回來的族人喘息着說道。於敵方做牧奴的四個多月,他吃盡了苦頭,在寒冷、飢餓和恐懼的多重摺磨下,整個人已經變得形銷骨立。
“召集族人,我們馬上湊賠償!”俟力弗無奈地說道。對方正在紮營的陣容他看見了,那不是目前傷痕累累的索頭奚人能抵擋得了的。近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武士,六千多匹戰馬,還有無數跟在隊伍後護送給養的普通牧人。草原已經在這股力量下震顫,索頭奚部不得不在惡魔面前屈膝。
徐大眼和蘇啜西爾並絡站立在聯軍的正前方。大營外圍的木柵欄已經接近完工,在皮鞭和彎刀監視下的奚族俘虜手忙腳亂地替自己的族人挖掘着墳墓。而經過一個多時辰休息的武士們已經把體力調整到最佳狀態,重新整理過鞍、鐙、繮繩的戰馬也焦躁地打着響鼻,等待着最後一刻的來臨。
匆匆搭起的柵欄只有兩尺高,雖然整齊,卻擋不住駿馬一躍。而殘酷的監工和傷痕累累的牧奴吸引了對方全部視線,幾乎所有奚人都忙着籌集物資贖買自己的家人,沒人想到蘇啜部的木柵欄只是爲了迷惑他們的判斷力。
跟在徐大眼身後的李旭有些不忍看向遠處的營帳,身邊的半截香燃盡後,那裡將成爲騎兵衝擊的目標。徐大眼是個天生的陰謀家,他故意把交割的最後期限放在了明天正午。而對面營地中的大部分人,已經註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他們殺了拔細彌和萼跌泰!”李旭感覺到自己握刀的手在顫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攻擊別人,除了一點點興奮之外,從頭髮到腳底的肉皮都感到緊繃得厲害。可面前的徐大眼卻鎮定自若,彷彿正在玩一個有意思的遊戲。
“跟在我身後!”徐大眼聽見了李旭的呼吸聲,回過頭來,對着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他舉起左手,在蘇啜西爾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蘇啜西爾手中的羊毛大纛突然舉起,斜指向正前。
“轟!”彷彿天河在剎那間決了口子。養足了精神的霫族武士跳上馬背,在各自旅帥(隋制,百夫長)的帶領下縱馬越過營寨圍欄和目瞪口呆的牧奴頭頂,風一般向奚族的營地捲去。(注1)
徐大眼四個月的心血終於見到的成果,二十幾個百人隊在高速奔跑的過程中組成了三把利劍,一把砍向奚部營壘正中,一把砍向左,另一把砍向右。
沒有吶喊,沒有角聲,只有撲面而來的罡風,夾雜着隆隆的馬蹄聲和濃烈的殺氣,捲進了奚族的營地。
“敵襲!”一個正在清點自家湊出的牛羊的奚人擡頭,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隨後,他的尖叫就被撕心裂肺的號角聲所淹沒。
俟力弗留了個心眼,沒有讓所有牧人都去收集牛羊。他將最精銳的一千名士卒安頓在寨牆後,並且在每隔二百步的距離上都放了一名帶着號角的斥候。
只可惜,他沒有計算過三裡的距離戰馬需要多長時間能穿越。那點時間夠不夠他在得到敵方進攻的消息後做出正確決策。
事實給出了最正確答案。當第三遍報警的號角聲還沒響完的時候,前衝的霫族武士已經鬆開了手中的弓。兩千七百多支羽箭破空而來,冰雹般砸在寨牆後。無論是正在慌亂中拉扯戰馬的奚族士兵,還是在恐懼中祈求上蒼垂憐的老弱牧人,都被這一波羽箭覆蓋在內。
羽箭射入軀體的“噗”“噗”聲,鮮血噴出的絲絲聲,還有人的哭喊,馬的哀鳴,交織不絕。策馬前衝的李旭看到阿思藍擡手,將第二支羽箭搭在的弓弦上。
“吱!”帶着哨音的響箭落在寨牆後。緊跟着,一股黑色的旋風從馬隊中升起來,追隨響箭的軌跡射向了同一個地點。那是奚族武士最密集處,被第一波羽箭打懵了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持着刀,拉着馬,亂作一團。
李旭看見了對方身體上冒出的血花,就像銅匠師父爐子裡的火,紅得炙烈。然後,他看見了一雙雙不甘心得眼神。接着,他的戰馬隨着大隊,從阿思藍等人硬衝開的寨門闖了進去,踏着奚人的屍體衝向營地中央。
“分頭前進!”李旭看見蘇啜西爾揮舞起用蜀錦裁成的信號旗。那是他帶來蘇啜部買賣的,色澤豔麗,是去年霫族女人最鍾愛的衣裳材料。如今,被額託長老收購的那幾塊蜀錦露了面。李旭清晰的記得,看在額託長老對自己和氣的份上,自己還給老人打了一成折扣。
蜀錦裁就的信號旗不垂不卷,色澤鮮明。各支隊伍中一直盯着中央大纛的傳令兵們看得清楚,掏出號角,把經歷四個多月訓練所熟悉的命令以長歌的曲調發佈了出去。聽到號令,衝進奚部營寨的隊伍驟然分開,一支追隨着徐大眼和蘇啜西爾直奔對方的中央大帳,另一支調整方向,沿着營地圍欄掃蕩驚惶失措的奚人。無論對方手裡有沒有兵器,彎刀過處,留下的都是一片血光。
還有一支隊伍沒進營壘,而是順着柵欄外側繞向了奚族營地的側後,他們的任務是側翼突破,儘量分散奚人的抵抗力量。不斷有驚惶失措的牧人跳過營地的柵欄試圖逃走,在營地外旋風般前進的霫族武士用彎刀和羽箭追過去,心中沒有任何憐憫。
俟力弗在敵軍接近自己的中央大帳前一瞬,終於組織起了一支人數不足二百的抵抗隊伍。大部分的奚族士兵都沒來得及上馬,高舉着彎刀,用血肉之軀來遲滯敵軍的戰馬。少數武士挽起了弓,試圖在對方衝到近前時製造一點混亂,卻被蘇啜西爾身邊的護衛用弓箭紛紛射翻在大帳旁,根本沒來得及射出手中的羽箭。
俟力弗知道索頭奚完了,在對方戰馬衝破營寨的木柵欄的瞬間,他知道從此大地上再不會有索頭奚這個部落存在。族人的哀嚎聲讓他鼓起了最後的勇氣,這次他沒有選擇逃走,而是騎着戰馬,帶着最後的十幾個勇士,飛蛾撲火般向蘇啜西爾等人殺來。
雙方的距離很近,羽箭來不及第二射。蘇啜西爾將令旗交給身邊的族人,拔出彎刀迎向了俟力弗。二人同是部落的埃斤。對方請求戰死,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自己應該賜給他這個榮譽。
二馬交錯的瞬間,俟力弗突然改變了方向,繞開蘇啜西爾,長嘯着撲向蘇啜西爾身後的大隊。他看見了那頭傳說中的蒼狼,也看見了蒼狼身邊那個魂不守舍的少年。
就是那個少年給索頭奚部帶來了厄運。沒有他,斥候們不會紛紛謠傳聖狼將力量賜給了一個異族少年。沒有他,索頭奚人也不會在強敵面前生不起抵抗之心。這個少年是毀滅索頭奚人的罪魁禍首,俟力弗可以死,但一定要這個少年爲自己殉葬。
瞬間的變化讓很多人都來不及做出反應,徐大眼持矛攔截,卻被跟在俟力弗身後的另一個奚族武士用身體擋住了戰馬。分配給李旭的護衛持刀向前,亦被最後幾個紅了眼的奚族武士紛紛衝開。
俟力弗以最快速度衝到了李旭的戰馬前,少年臉上的驚惶和舉刀時的緊張他都看在了眼裡。以他的作戰經驗,只需要一刀,肯定能將少年砍在馬下。彎刀在斜陽下潑出一道閃電,直奔少年眉心。突然,**的戰馬一聲長嘶,前蹄高高地跳了起來。
勢在必得的刀光迷失了方向,俟力弗在慌亂中看見一頭銀白色小狼晃動着尚顯單薄的身體用牙齒吊在戰馬的脖頸上。他收刀去砍小狼甘羅,在手臂回彎的瞬間,感覺到胸口一陣冰冷。
二馬錯鐙,李旭本能地使出了一記橫揮,這是刀術的第二個基本招式,共有六個出手方位。當初學刀,在他第一次胸前空門大露時,銅匠師父就用此招拍中了他的身體。
“記得用刀刃!”銅匠當時的叮囑李旭一個字也沒忘。
“殺了賊酋了!”四下裡歡聲雷動,被嚇得差點掉了魂魄的徐大眼刺死對手,縱馬向李旭跑來,一邊跑,一邊向好兄弟伸出的祝賀的手掌。
李旭提起左手,與徐大眼的右掌對拍了一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復了仇後的喜悅。他忘記了跳下馬去割俟力弗的頭,也忘記了像上次一樣勇敢地衝過去砍翻羊毛大纛。只是縱馬向前,向前,向前衝去。
哭喊聲在他的周圍響成一片,驚惶失措的奚人老弱跪在血泊裡,不住地向武士們叩頭乞命。李旭不想聽哭聲,不想看血光,他只想把當時帶隊襲擊並欺騙自己的那個斥候頭目揪出來。
不是爲了給同伴報仇,他心裡已經沒有了仇恨。他只想問一問對方爲什麼襲擊自己,爲什麼要主動發起進攻。雖然李旭心中清醒地知道,即便斥候們不發動襲擊,這場戰爭也勢必發生。可是,他希望自己能聽到一個不同的答案,希望自己能得到一點解脫。
哪怕是虛假的一點點。
“附離,附離!”分配給李旭的一百名蘇啜部武士歡呼着,跟在李旭身後往來衝殺。凡是有敵軍抵抗的地方,李旭都要衝過去。一旦甘羅身影在敵人面前出現,敵軍的抵抗之火立刻被消弱,轉眼就被蘇啜部武士們撲滅在當場。
“附離是最勇敢的戰士!”蘇啜西爾看着那個漸漸遠去的少年,目光裡充滿了讚賞。
“附離,附離!”戰士們歡呼着李旭的突厥名字,充滿自豪。
歡呼聲外,失去親人和家園的奚族婦孺們發出的哀嚎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