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乘了醉仙居的馬車,到迦南坊時正趕上晌午,這邊將將下車,卻見一小廝朝着她飛奔了過來,到她面前一揖,還未站定便已開了口。
“九姑娘,你可回來了,花姐姐日日讓我在此等呢。您慢慢着一點,我這就去告訴花姐姐。”小廝面帶解脫的快感,接着沒等她答話,一溜煙又跑沒了影。
九丫心裡自然比他急,卻還能沉得住氣,淡定地走進坊中,見到的是已經坐在堂裡的花槿與海棠。海棠嘛,依然是用一張寡婦臉對着她的海棠,只是花槿卻與她恰好相反。
“阿九,你可回來了。”花槿先開口,幾乎要起來來迎。她還是這句,說着又瞪了眼身旁的海棠一眼。
海棠很不情願地會了意,隨即轉身九丫,“阿九,前次你有難我未及時相助實是我的過錯,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那事兒往心裡去。”
這話說得是不帶半點感情,整個跟小娃兒背三字經一個德行,九丫聽着就覺得不怎麼悅耳,又自認爲自已可不是什麼大人。更何況正因爲她的冷漠才讓她深陷楊府,這事兒她能不往心裡去嗎?
正當九丫想捏着聲音擠兌海棠幾句,花槿卻將人攔了下來,“阿九,有事兒以後再說吧,公子已經等你幾日了。”
畢竟是迦南坊坊主,氣度自然比旁大了那麼一些。這一說,九丫也想起了此來並非問罪,便點了頭跟着花槿去見白尹,然而剛走了兩步,卻又止住了腳,“公子這個時辰不是應該在休息嗎?花姐姐,我有時間的,此時便不用去打擾他了。”
“見了便知道了。”花槿分明是含着笑意,卻總覺得有絲淒涼。
九丫沒能分清那抹情緒,卻已被對方拉着向園子深處走去,左拐右繞,終於停在了湖邊一處水榭旁。不是花房,亦沒有琉璃爲頂,午後的日光投在湖面上,僅那波光便覺得耀眼。九丫微虛了雙眼,很是不解。
“進去吧。”花槿的聲音再次傳來。
九丫愕然,卻也沒有多問,只挪動了雙腳,似乎那虛掩的門中有她想要的答案。
順着石階,在她推門的一瞬水榭中白紗翩然而起。湖風掠過,攜來一股清淡的香,似花非麝,讓人靈臺頓時清明,正如琉璃花坊裡的芳馨。唯有那一湖的日光,才讓她知道身處何處。
再擡眼看去,白紗帳中背對着她坐着個男子,那一身衣裳像是揉進了月色,幽冷中摻着閒靜,雖然只是背影卻幾經夢迴般的熟悉。她第一次見他是在那樣的深夜,孤燈相伴,夜月無光,而今,則是她第一次見他身在明媚之中。這樣的身姿,她曾感嘆過多麼可惜,今日同在這一晌的日光下,卻讓她移不了步。
“是花槿嗎?”許是聽到身後的聲音,男子卻先開了口,手裡的棋也停了下來。
待他轉過頭來時,九丫忙扯了個笑臉,本是怕他看見自已的一臉感慨,卻沒想他的雙眼卻絲毫未落在她身上。
“有何事?”
她只覺得一絲涼意自背脊趴起,緊接着便迅速地在全身散佈開。他的問,她已無暇回答,只努力地挪動了步子。轉過棋桌,他正兀自下着棋,雖然棋子在手亦能很準確地落棋,可是眼睛卻並沒在棋盤之上。分明是同樣的一雙眼,分明還是帶着光華,但爲何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她伸出手,在他眼前微晃了幾下,果然如此……
“怎麼不說話?”他說着正要落子,卻忽地停了下來,微顯虛無的雙眼頓時擡起,“是……阿九?”
雖然依然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但他的天地已然再無一物。與從前的世界相比,孰好孰壞,只有他自已清楚。
“是我,公子……”她的話語中微帶抽泣。
興許是不死心,九丫伸手又在他眼前晃了幾晃,而這次他卻抓住了她的手,“我能感受到便已經足夠,無論是這日頭,還是你。阿九,願意回來嗎?”
只覺得他的手已不如從前冰涼,興許這對他還說便已是最好的結果。
“願意,我願意。”沒有絲毫的猶豫,她答道。
花槿告訴九丫,那日的御宴差點要了白尹的病,他死撐着身子才騙得她去了楊府。因爲這天下只有鄭太醫的師傅能治白尹之病,於是他們起身去了江陵。花槿本以爲又如從前一般只消壓制住病痛便可回程,卻沒料到白尹卻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如這般活個三年五載又有何用,倒不如拼這一把,若死了也不枉我做這一決定。”當時白尹便是如此說的。
九死一生,活命的機會只有一成,任憑花槿如何求他深思,他卻固執地堅持着。
“總有人會讓他願意這麼做。”花槿送九丫出坊時,便嘆着這句。
九丫知道她口中的人指的是誰。
醉仙居的馬車早已離開,花槿便只得着人送九丫回楊府,雖然她已再三強調只消派人去楊府知會一聲便可,但這丫頭卻非得親自回去。花槿一邊嘆氣一邊拉過馬車,“這固執勁兒還真跟公子一樣,你得小心些,莫去了就回不來。那楊三公子,可不是好說話之人。”
大概是想到前幾日楊府一役,花坊主覺得十分惱火。
九丫點了點頭,沒多說只彎腰進了馬車。
在迦南坊耽擱了一個時辰,來時還是大晴天,回去時卻颳起了風來,就連趕車的老漢也抱怨了起來。九丫倒是沒怎麼在意,因爲她一心琢磨着要怎麼才能讓楊宇桓放人。
離開前,花槿曾提起幾日前到楊府要人的事兒,從此可見,銀子對楊三公子來說是沒半點說服力的。那以情感之呢?只怕她一提白尹,這楊三公子更是死皮賴臉地綁着自已。思來想去,快要想破腦袋時,忽然心頭靈光一閃,頓時一計上了心頭。
柴胡。是了,他如今是郡王爺,只消他開口要人,楊宇桓豈敢不聽命。這官大一級壓死人,以大欺小雖不怎麼厚道,卻是最有效的辦法。
柴胡自從封了郡王后便住在皇城根下的一處府邸裡,雖然不如楊府那麼大,但裡面置設卻全都有,而且什麼漢朝的碗唐代的瓶都隨意地放在桌上,實在讓人眼紅。不過這也不算什麼,那一屋的丫鬟小廝纔是最讓人頭痛的。
“你想讓我去跟楊三公子說,讓他放人?”封王半月,柴胡似乎已經習慣了一大羣人圍着的生活,說話敞亮了。倒是九丫因爲談的是自己的私事,很有些不自在,看了旁邊幾個丫鬟好幾眼,見她們統統低着頭,才癟嘴答道:“是啊,畢竟你是王爺。”
柴胡眉頭擰了起來,“爲了迦南坊的那位公子?”
九丫心裡顫了下,點頭“嗯”了一聲。
柴胡嘆了口氣,呷了口茶,計算了下王府離楊府與迦南坊的距離後才道:“我覺得楊府挺好的。”
柴胡腦袋裡那些小算盤,她怎會不知道,白了他一眼,開口道:“要不,你去跟楊三公子說,讓我來你府裡,怎麼樣?”
“好啊。”這一樂沒能按捺得住,郡王的欣喜頓時感染了整個園子。
一衆丫鬟從來沒見過王爺這麼開心,十分驚奇,便不禁望向與他對坐的粗衣少年,剛纔又聽兩人提到楊三公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人物嗎?
有了柴胡做後盾,九丫有必勝的把握。不過去王府自然只是誆人的計策罷了,試想她離開楊府後,要上天還是要下地,難道柴胡還管得住她。
一進楊府,九丫便朝負俗園走去,這眼看就要到園門了,一人卻自花徑那頭匆匆跑來,一頭便撞在了走在前面的柴胡身上。幸虧九丫在他身後推了一把,纔沒摔倒。
而那撞上來的人,也已看清他倆。楊府中認得這位郡王的其實沒幾個,半月前九丫受傷,柴胡曾來探過病,所以大志有幸見過一次。前次看來,這位郡王並沒多大的架子,然而畢竟是個王嘛,這一撞還是嚇得大志連忙跪在地上道了兩聲“王爺恕罪”。
“這都什麼情況呀?心急火燎的。”先開口的卻是九丫,相處十多日了,她雖覺得大志不算可愛,可也是個頗沉得住氣的人,今日倒是發生了什麼火燒了眉毛的事,竟連一向綰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也亂成了鳥窩。
大志聞言,立馬回地神來,從地上一溜煙兒爬了起來便想往外走,幸虧九丫眼急手快,將人揪了回來。大志心裡那叫一個急呀,一邊掙扎着一邊道:“阿九,你快放手,再不去找大夫,公子……公子就……”
這話說着,聲音倒已嗚咽起來。一聽楊宇桓有事,九丫哪裡還有心思多問,直接朝負俗園急匆匆地走去,連跟在身後的柴胡也被她拋到了腦後。
柴胡不禁嘆了口氣,不情願地跟了上去,心頭琢磨着,此趟本是想說完話便直接帶九丫離開走,如今看來大概又得生出事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