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桓自府中家僕口中獲知始末,而那聖旨卻已化作灰燼,唯一捏在榮國夫人手中的是一張紙籤。
“阿九,這是榮國夫人留下的。”他將紙籤遞入她手中。
紙上只寫着兩個字:活着。墨字刺得她雙眼生痛,但終究擠不出一滴淚來,好似被什麼堵住了眼。那痛發泄不出,自然向着心頭而去。
活着!用一部分人的死換取一部分人的生而已,也許榮國夫人早有覺悟,而她九丫有何資格做活着那個?
楊宇桓的話適時傳來,字字叩在心尖上,“我不會讓你有事。”
是了,便是因爲他。
如何回的負俗園,九丫記不太清,而後更是渾渾噩噩,直到幾日後的一早被腹痛驚醒。冬日的晨光總是來得太遲,睜眼時依然一片混沌,若不是那絞心的痛,她大概覺得自已從來不曾在這世上停留過。
“阿九,別睡。”有人道,她識得是楊宇桓,可卻覺得他的聲音遠得快聽不清。接着又是一聲低泣,帶着一股子的浮躁,她亦識得,是茗玉的。
九丫很是惱火,想讓他們先將燈點了,但試了幾次,喉上卻發不出聲兒來。漸漸的,眼前越來越黑,聲音越來越遠,慶幸的是痛意竟越來越緩。
從前還是鄒家大小姐時,她曾聽過一個相士談起地府。據相士說,他曾被一輛馬車撞得半死,病入膏肓之際,魂魄曾被黑白無常鎖到地府。於是自幼她便覺得,只要是半死,也能去地府走上一遭。後來她死過一次,由鄒大小姐變成了九丫,也沒見到地府,這才發現那相士就是一神棍,什麼舌頭及腰的黑白無常中,包公化身的閻王爺都是他胡侃的。
然而,今日九丫覺得自已定是快死了,眼前站着的兩位不正是一黑一白。她一直好奇這兩位爺長着兩尺長的舌頭如何說話,於是在對方說話時,她盯着對方的嘴。
“這魂……我似乎見過?”黑臉對白臉說。
白臉翻了翻手中的本,“是了,死過一次,前次有人替了她,還了她一命。”
黑臉微驚,“這麼好運?不過看來也沒能活幾年。”
白臉點了點頭,伸過一鎖便要鎖九丫的脖子,可還沒出得了手,黑臉再次着聲,“等等,你看你看,這生死薄。她的陽壽還未盡,似乎這次又有人換了她。不過這一換倒是又生了,可幾月後還有一大劫,過得去便長命百歲,過不去自然又會遇見我們了。”
黑白臉說的什麼,九丫半句也未聽進去,只在二鬼閉了嘴後開口問道:“兩位說話爲何不會咬到舌頭呢?”
黑白臉本是嚴肅的鬼,見她這般嬉皮笑臉頓時有種被調戲的感覺,如此不由得一怒,抓起旁邊的一錘子便錘在了九丫的頭上。
身子伴着一陣暈眩向下墜落,猛然間,眼前亮了一片,夢自此斷了。
“醒了。”
她漸漸睜開眼,白色的帳頂,牀頭雕着的牡丹花,還有淡淡的安息香。一切都熟悉得不得了,原來夢已經醒了,她又回來了,回到負俗園。
依茗玉之言,她這一睡便是大半個月,當日若非大夫來得及時,只怕腹中的孩子便保不住了。對於那個清晨的事,九丫知道得不多,此刻聽茗玉講起來卻很是驚悚,什麼滿是鮮血,什麼雙眼跟死魚一般。她不記得的事,任憑別人如何誇張,可是彼時的痛卻是她真實體會到的,那是一種彷彿要將她靈魂自身體裡剝離的痛。
“大夫說是因爲心思沉鬱而引起的血氣紊亂,這算不得病,若及時調理也是沒什麼大問題,但如果日積月累不去管它,那便會要命。所以小姐要是有個什麼鬱結一定不能憋着,您就算不爲了自個,也要爲了腹中的孩子。”茗玉語重心長地叮囑。
九丫捂着肚子,沉了片刻後朗聲一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這趟去了地府,黑白無常說我能長命百歲。”
茗玉聞言一怔,接着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九丫很是頭痛,安慰了好幾句才讓對方閉了嘴。轉眼窗外,竟已然換了景緻。冬月裡,除了那幾棵常年綠意盎然的榕樹外,其他的枝條都已經枯了。院子沒有枝葉相掩,倒是視野通透,自這扇窗瞧出去正巧見着遠處樓臺的飛檐。望君樓,她記得那處樓是喚這名字。
九丫莞爾,回過頭來望向擦着淚的茗玉,“我娘可入了土?”
茗玉手顫了顫,踟躕了片刻才小心地答道:“小姐還睡着的時候便已經葬了,在西郊李家的墳地,與老爺同穴。”語畢,她擡頭望向九丫,見之表情淡漠,心頓時又提了起來,忙又補了一句,“小姐,夫人是以四品誥命的名號入的葬,先前收回的御賜匾額也送還回來,如今還掛在李府中,與從前無異。”
好一句與從前無異,茗玉只道封賞未變,卻忘了,人已亡名空留。一個名號一副牌匾一座墳塋,又有何意?
九丫微闔了雙眼,雖然睡了十多日,如今卻又覺得累了,便將茗玉打發了出去。茗玉自覺說錯了話,離開臥房前還不忘嘮叨了句,“小姐,您別睡太久,晚膳時我便來叫你。”
終究是前一覺睡得太久,九丫這次睡得不怎麼舒坦,雖然心裡念着茗玉的那句“不爲了自個也要爲了孩子”,可腦袋裡依然止不住胡想。折騰了許久,才闔了眼,也不知隔了多久,似醒似睡間只覺牀沿沉了下去,接着一陣墨香縈繞在腦海之中,那些亂七糟八的念頭終於消停下來。
九丫再次醒來,日頭已經落至牆頭,斜陽自窗縫映入,正巧照着身邊人的側臉。半月未見的容貌,他如此安靜地躺着,眉間卻似擰着。她不禁伸手過去,指尖拂過他的眉心。便是這一下,竟驚醒了他。她的手隨即被他攥在了掌心,接着貼在了他心口上。
“不再睡會兒嗎?”他問。
她靠過去貼在他肩頭,“不睡了,不想讓你再擔心了。”
他側過身來,仔細地看着她。這雙眉目,半月來他看了太多次,可她雙眼中的神采卻已經快記不清。“阿九,以後別再睡這麼久,我不想再等,不想再經歷這樣的恐懼。”
她能感覺得出,他真的累了,而且清減了,微微深陷的雙頰似乎添了幾分滄桑。這都是爲她?她心中沉了沉,抱着他的手緊了緊,輕聲地應了一聲“好”。
雖然只是一個字,雖然知道即便是她自已也左右不了最後的結果,可此時這樣的答案卻足以讓他安心。十多日來,他終於第一次笑了出來,隨即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因着茗玉的嘮叨,自醒來後,九丫除了看書練字聽小曲外,沒分出多的心思來關懷其他事。而楊宇桓大概怕她被擾了清靜,但凡有來探病的人都讓大志給請了回去,其中包括鄒淼、楊六小姐、老闆娘。如此清靜了數日,總算得了大夫的一句話。
“再喝幾劑藥便不需老夫再來了。”上了年紀的大夫收着診箱,片刻又提醒道,“不過三夫人,您的病是因集鬱而生,此後還需放寬心,這纔是真正的良藥。”
九丫會意地點頭,讓茗玉陪着大夫回藥房取藥。人都散了之後,一旁坐陪的楊三公子才放下端了許久的茶盞,開口道:“阿九,大夫的叮囑替我可你記着了,日後你心裡有什麼話,你需得跟我說,就算有什麼脾氣,你也別憋着。”
九丫抿脣笑道:“自然,你我夫妻自然該如此,前次只是未來得及說,結果就不小心鬱結了。”
楊宇桓雙眼微沉,看了她片刻,“那此時你可有什麼話想問我?”
被他如此盯着,她倒有些緊張,活像被夫子揪起來背書的笨學生。琢磨了片刻,她不得其意,因而試着問了句:“我該問什麼?”
他嘆了一聲,省去了拐彎抹角的時間,直接道:“榮國夫人的事,你一直沒問,別告訴我你心裡沒有想過。”
九丫一怔,臉上的笑略微有些掛不住了,輕咬了下脣後終於正經地答了他,“確是想過,但又何必再問?難道還能因此去找皇后說個理兒?就連府中的那位,不也過得好好的,昨日我還見着她在樓頭衝我笑呢。其實說到底,榮國夫人因黨爭而死,我也是因爲自已不夠冷靜才差點沒了命。如此倒能責怪誰?難道楊家還會爲了我,與皇后一族反目?”
他雙眼微睜,可眸中的神采卻反而暗淡了。錯過窗棱越過園牆,雙目所及之處原本是一片梅花林,往年這個時節已能見到花苞了,如今卻被一座多餘的小樓佔據了當年風光。他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默了片刻,再次着了聲,“不會,但也僅此一次。”
常言道:事不過三。而楊宇桓給信陽的機會便是隻有一次。
便是在九丫還睡着時,信陽曾來探望過。那日茗玉守門,有了前車之鑑,她是拼了命也不會放人進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