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九丫只覺得自已的手被他捏得有些生痛,“怎麼離開?又去哪裡?”
九丫的幾個字竟讓先前還一臉柔情的楊宇桓嚴肅起來,片刻後才道:“至少離開這皇宮,哪怕殺出去也好。如今你身懷六甲,我已經錯過一次,不希望這次也不能看見自已的孩子出世。”
是了,她知道他一直耿耿於懷,更知道他心痛她,但正因爲太過關切才讓向來冷靜的他亂了分寸。情之一字,誰面對它皆只是一介凡夫。而此時,他越着急,她卻越是要平靜,於是扯了一笑,道:“既知我身懷六甲,又怎可再談刀槍之事。以你的方法,也許出得了宮,卻不一定出得了城。”
確如九丫所言,他決定回來那一日,便已經料到會受制於人。會稽的軍隊別說帶回臨安,至府便已經被告辭需改道繞回會稽。乾寧做事一向小心,能引他回來,自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別說帶個人出府,就算如今多妄言一句,也會被制以大不敬之罪。
他恨得咬牙,依然固執地道:“我不能留你們在這兒,無論用什麼方法。”
她抓住他微顫的手,隨即道:“你先接菜菜回府,如何脫身我自有辦法,但也許需要些時日。”
他微挑了眉,一臉的詫異,卻並未多問,良久只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我等你,無論多久,但是你可忍心讓我等得太久。這一年來,聚少離多,是我的過錯。我只希望剩下的日子,能多一日與你相守,哪怕……豁出性命。”
性命!九丫伸指壓在他脣上。那兩個字太沉重,重得如同這秋枝經受不住秋葉,最終終將剩下枯枝的頹敗與枯葉的沉澱。
三秋過時,北風徹骨。不覺竟已是初冬天氣,雖還不至太冷,但宮中已開始向各殿分發了過冬的火炭。可正因這黑乎乎的東西,鬧出了大亂子。
依往年的慣例用的都是上好的金剛炭,可今年四品以下的宮人收到的炭較之往年煙似要濃灰似要多些。大抵因爲此事是皇后操辦的,下面的人也不敢多說一句。然而就這麼不巧,有那麼一位倒黴的美人竟然被那炭給嗆死了。這宮中五品的御妻沒有八個也有六個,皇帝哪會有心思理會有沒有少一個半個。然而又那麼不巧,不知誰傳出風聲說這美人腹中已懷了龍種。
如此一來,整個後宮都驚動了,即便後來查出龍種一事只是傳聞,但皇后卻因爲幾坨黑炭受了牽連。如衆人所料,深究之下,竟查出皇后有中飽私囊之嫌。
熱鬧了半個月的後宮,終於在皇后自罰前往清涼寺思過而恢復了往日的死氣。不同於那些倒黴的宮人,九丫在這後宮之中吃穿用度都是按一品夫人備置的,所以面對不久前的那些污煙障氣,她沒受到半點影響。而作爲旁觀者的她,也大約明白這場意外與後宮爭鬥脫不了干係。你給我一刀,我還你一劍,不都是這樣的來往,只要不牽連於她,她愛於動中求靜。
可是她靜得了,她的肚子卻停不下來,肚子已經滾圓的她再過三月便要臨盆了。前日楊宇桓進來來看過,揚言說若再不能出宮,他便要用別的方法了。
九丫很無奈,卻不得不選在不怎麼合時宜的時候去見了乾寧。
大抵是後宮前朝皆有煩心事,乾寧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九丫推開御書房的門時,發現他獨自坐在桌前,撐着頭擰眉。若是平日,見得這種情形,她早就遁了,可今日卻硬着頭皮邁過了門檻。
細微的腳步聲也驚動了深思之人,乾寧擡起頭來,愣了一瞬才解眉一笑,“來了。”
他還能擠出個笑來,九丫覺得事情不算太壞,心裡給自已鼓了鼓勁,屈身施了禮。
乾寧換了個姿勢,懶懶地半靠在椅背上,偏着頭看了她片刻才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夫人前來不會是爲聯解憂的吧。”
“能爲皇上解憂的,只有皇上自已而已。閒事勿掛心頭,便會無憂了。”
“閒事?”乾寧低頭自笑,嘆了口氣後才擡眼再看向眼前的人,“那夫人今日定不會以閒事來煩朕了。”
九丫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一時撇開了雙眼,假作謙卑模樣,“臣婦不敢滋擾皇上,今日前來是想要皇上的第三個承諾,皇上點頭既可。”
“哦?”乾寧眉頭又擰了下,“想好了?說來朕聽聽。”
九丫生怕與他那一對視會失了自個的氣勢,所以依然垂着頭,只將聲音提高了幾分,以顯得更有底氣些,“臣婦的第三個請求便是,請皇上准許臣婦與幼子回會稽伺奉公婆,以盡孝道。”
此話一出恰有一陣寒風掠過雕窗,直撲向九丫的背脊。她慫了慫脖子,不敢在此時擡眼,但即使不看的對方的神情,也能猜到他此時什麼嘴臉。他不着聲,書房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她緩了好一會兒,纔有了些底氣。
都說君無戲言,乾寧如今要樹立自已明君的形象,總不至於一個承諾都不敢兌現吧。九丫心下稍定,微微欠身道:“皇上,早前臣婦因爲需要侍奉太皇太后才留於宮中。如今太皇太后身子回覆康健,臣婦又有孕在身,怕是不能再近前侍候。所以留在宮中,實在沒有道理。”
有人自認這番話給對方留足了面子,然而即使一片好心,卻也總有人不領情的時候。聽完她此言後,乾寧冷冷地勾起了脣,輕描淡寫地了一聲:“朕便是道理。”
九丫一怔,止不住琢磨起他這話來,他的道理是讓她留下還是……哎,答案還用想嗎?只消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便知道了。此等情形若換作旁人,也許就會識趣地知難而退了,可九丫只不定是懷了娃之後腦袋便不好使了。於是在乾寧的虎視眈眈下,膽肥地她開了口:“皇上莫不是想反悔?”
乾寧暗自咬牙,還能將情緒壓在心底,片刻後換了張嘴臉,皮笑着道:“君無戲言,朕又怎會反悔?當初答應你的三個承諾,一個也不會少,但是夫人怎可得寸進尺?”
九丫微蹙秀眉,“敢問皇上,臣婦何處逾越了?”
乾寧輕哼了一聲,終於再次懶懶地靠回椅背上,隨即挑高聲調,“朕記得只欠夫人一個承諾,可爲何夫人卻一次要了三個?”
“三個?”九丫驚詫着,“何來三個?”
乾寧笑意更深,似乎是因她此刻的神情。他換了個極舒服的姿勢,開始掰起手指來,“那朕便與你數一數。夫人、令公子加上夫人懷中之子,此三人,自然要算作是三個要求。”
九丫常聽人說當今皇帝是個講道理的好皇帝,以她從前與他的交往來看,她也是相信這一說法的。然,她卻不知道,講道理的人,一旦不想講道理了,那他定是個十足的無賴。
乾寧與柴胡是同父兄弟,就容貌來說有三四分相似。九丫此時才覺得,勾着一側脣角的乾寧與柴胡發起顛來的痞樣如出一轍。有那麼一瞬,她差點就以對付柴胡的方法對付他了,幸好腦袋還能轉,讓她及時地忍住了上前抓扯他耳朵的手。
“那皇上的意思是從前的承諾是不能兌現了?”九丫沉着聲音問。
“也可兌現,夫人選其一便可,或者……”
“或者如何?”九丫似看到轉機,忙問道。
“或者朕再給夫人一次機會,”乾寧指向角落裡的一盤棋,“朕允夫人一局棋,若夫人能贏朕,那朕再許夫人一個承諾,若夫人輸了,那眼下夫人的要求,朕也一併收回。”說着他悠悠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後補了一句,“夫人也可只要朕的一個承諾。”
“好。”九丫的話脫口而出,絲毫沒有猶豫過,“不過臣婦還想多要一局棋,此局皇上若不能贏過臣婦,請答應臣婦兩件事。若皇上贏了,那臣婦再不提出宮之事,此後餘生不踏出宮門半步。”
以一換二,實則是樁虧本的買賣,但即便是虧本只消買賣雙方自願,又何來的有失公平呢。乾寧雖然一臉的不屑,可九丫知道他想要什麼,他自已亦清楚。乾寧似思索了片刻,總算開口:“雖然有些吃虧,不過朕認爲夫人是不可能贏過朕的。”
九丫淺笑,知對方已然答允,恭敬地將棋子分置入簍後,將棋盤移至乾寧所在的桌上,口中笑道:“人生便如賭局,無時無刻不在下注。本就孑然而來,又怎會害怕孑然而去呢。皇上,臣婦先行了。”
九丫記得第一次下棋是七歲,那年因爲生了一場病,於是整個夏日都不能去太陽底下玩,一時無聊,便將鄒淼的課習本子拿來翻了幾翻,其中之一便是《棋經十三篇》。她不喜下棋,卻覺得裡面有些佈局道理可用在其他遊戲之上。
鄒公子尚看不明白的書,在一個炎夏之後,卻爛在了鄒大小姐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