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然明白她所指的“一個人”是誰,他心頭微微一沉,不由得瞥了眼“一個人”的席位,然而這不看還好,一看卻抖了抖。只見所見之處,一男子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此時此刻在他眼中只怕見到的是長着白鬍子的周公,而非臺上的妙齡少女吧。
這可不是好預兆,正當皇帝如此想時,信陽亦找尋到了她的“一個人”,一瞬間,方纔還噙着笑的嘴角已然沉下。
“他……他怎麼了?”她指着趴着的人問與之同桌的女子。
女子有些無奈,拂額道:“回公主的話,他醉了而已。”
信陽眼中的淚珠子盈了一眶,“他從前酒量很好的,怎麼會醉?”
女子乾癟地扯了個笑,又答:“公主有所不知,他酒量其實不好的,而且就算酒量好,也有醉的時候。要不日後等他酒醒了,公主再跳吧。”
這話說得其實是誠心誠意的,然而落在了信陽的耳中,卻變成了挑釁。她眼睛幽幽一轉,淚水頓時滾了下來,“你……你是故意的。”
這天底下大多癡情女子在爲情所困時都愛瞎想,城前巷子的豬肉嬸曾懷疑過丈夫與人有染,市集茶寮的二姑娘曾覺得情敵僱了兇要滅了自個。可見無論你是老百姓還是公主殿下,但凡着了此道,都會失去理智。
於是在九丫還要再解釋時,信陽已經抹着臉逃開了。這人一走,本以爲可以清靜一下,可沒想到事態卻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當她喝茶時,東邊某桌有人道:“我都說信陽公主與楊大人有鬼了。”
當她換了杯酒時,正前方的某桌有人道:“信陽公主與楊大人青梅竹馬,平白地殺出個李小姐,這拆散鴛鴦的作法真是會折壽的。”
當她喝了幾杯時,旁邊不遠處有人道:“你瞅瞅,楊大人如此好的酒量亦醉成這副模樣,也不知喝了多少悶酒,可見他亦是千不願萬不想呀。”
九丫狠狠咬牙,直接將杯子換成了壺。正當此時,趴了許久的楊三公子竟然迷迷糊糊地吐出句話來,“阿九,水……”
她一怔,抽了抽嘴角,接着順勢將酒壺湊到他嘴邊,笑道:“乖,快喝水。”
如此這般,除夕之夜楊三公子睡到了次年,而九丫卻是憋着一肚子火捱到了次年。
新年伊始,楊家老三兩口兒很有默契,次日一大早去前堂吃第一頓團圓飯時,紛紛都捂着腦袋。其中一位是頭一夜被酒所累,而另一位則是氣得腦仁痛。
“我昨晚醉得厲害,對你做了什麼嗎?怎麼一大早便瞪我?”楊三公子很是疑惑,趁着老爺夫人還未到悄聲地問道。
九丫沒好氣地偏過頭去,“若你真敢做些什麼,那我定讓你過不好這年節。”
“那你怎麼氣成這樣兒?”楊三公子微怔,口中正問着,卻見楊攸自外進來。對方耳尖,一準便將他的話聽了去。
“三弟,你還不知道啊?”楊攸是個好事的主兒,有閒事兒怎會不上來湊個熱鬧,他也不管九丫不怎麼好看的臉色,加油添醋的將昨夜的事兒給說了遍,連那些閒話也一句不落地重複了。
楊宇桓一邊聽一邊拂額,雖然心痛九丫因自已受了委屈,可還是免不了慶幸因酒醉避開了信陽的糾纏。大概是慶幸多過了心痛,一時間他竟沒忍住情緒,嘴角微微地勾了起來。
這神情被九丫抓了個正着,她嘴一癟,哼道:“楊宇桓,你是不是知道信陽會有此一着,所以故意喝醉的?”
他立馬沉下嘴角,開口便道:“怎麼可能?本公子可做不到料事如神。夫人,你多慮了。”
“那你一向‘千杯不醉’,昨日又怎麼回事?”
他微微嘆了口氣,糾結了片刻,終於還是交代道:“所謂的‘千杯不醉’便是每次席宴時,我都會將酒換成水。宮中席宴不便自已更換,便只能通過內侍,從前都從沒出過岔子。昨日也不知怎的,竟然沒換過來。我只當是水,便一口飲下了。”
九丫頓時瞭然,一向喜歡偷奸取巧的楊三公子竟然也有這樣的報應,可謂是解氣呀,她止不住笑了起來,不客氣地道:“三公子,想來你從前與信陽公主關係好,所以宮中的內侍宮女都幫着你。如今你負了公主,難道還想讓他們護你周全?今日便送相公一句話,‘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女子’,否則你一不注意,便算計死你。”
見她得意忘形,楊宇桓本想揶揄她幾句,可門外走進之人卻先接過了方纔的話茬,“聊得這麼開心,不知在談什麼?”
轉眼一看,進來的正是鄒清音。因爲楊攸常宿在琴姬的園子裡,所以兩人幾乎不會像九丫與楊宇桓一般並行出入。正如今日這般,楊攸已經到了小半刻後她才悠悠行來。但是這並不代表兩人關係不睦,這不,鄒清音剛一走進,楊攸便起了身,朝着她揖了一揖後,道了聲“夫人”。
比起相濡以沫,這樣相敬如賓的關係也絲毫不差,只是九丫依然暗歎了一聲。楊宇桓大概是看出她的心思,伸手握住她的手。
鄒清音落座後,楊攸便說起了剛纔的事兒,“方纔弟妹說到‘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女子’,女子算計起來,會讓人生不如死。這話,夫人覺得呢?”
鄒清音轉向九丫笑道:“這話倒有意思,不過有時女子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九丫眉頭不禁一挑,“不得己,倒是個好藉口。但是有些事不得己做過一次後,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所以還是沒有第一次的好。”
鄒清音面色微沉,片刻後纔再次笑了起來。
年節一過,楊府便開始忙於楊六小姐的婚事,九丫本不愛管這些事,卻偏偏被楊夫人抓去幫忙,亦因爲近日蓮坊無事,她纔有時間去湊個數。
據說楊夫人嫁入楊府已近二十年,幾乎從來沒管過事兒,可這次爲着女兒的婚事,竟一併將從前不管的都攬在了手中。如此免不了惹得某些人不高興了,便是前日管着府中什物用度的嬤嬤便上了火。
“我在府中已有四十年,自老太爺、太后娘娘在時便伺候着了,你一個雙髻小婢竟敢質問我。”
事情的因由則是九丫讓茗玉去查府中庫存什物,卻沒想到人好好的去,回來時雙頰卻腫成了包子。九丫不是任着別人欺負到頭上也不吱聲的人,可如今身在楊府,卻還得按規矩來,於是當即便去問了楊夫人。
楊夫人當時翻着賬房新送來的賬本,頭也沒擡,便答:“阿九,你是楊府的三夫人,日後有些事免不了交到你手中,奴婢僕役的事兒你便不用問我,自個處置便是。”
得了這道“旨”,九丫立時長了膽兒,命人將嬤嬤好生地請了過來。大概是因爲九丫備了茶置了坐,嬤嬤很是得意,進了廳福了福,便道:“三夫人,今日你的丫鬟來鬧,說是受了你的命要查府中庫存。老奴府中任職多年,哪位主子不信任老奴。老奴想來定是那丫鬟借了你的威風,所以教訓了她一番,您不會介意吧。”
嬤嬤說着,便坐下喝了口茶。對於此人,九丫早有耳聞,據說她自稱伺候過太后娘娘,還說她比某些主子還受人敬重。她知道這樣的人,長久來被人捧着,愈發看不起下人來,加之某些人給了她一些特權,更是覺得高人一等。平日裡見着不順眼的丫鬟僕從便是責罵,更甚倒拳腳相加。一月前便在她將將嫁入楊府之時,還聽聞她因剋扣琴姬的銀炭,差點被楊攸趕出府去,幸得楊老爺出了聲,纔沒鬧得太難看。
想必楊大公子,她得罪不起,這楊三夫人她便不放在眼裡了。聽了嬤嬤這話,九丫也不急,只扯了張笑臉,應聲道:“怎會介意,嬤嬤教訓得是,定是那丫頭自作主張。”
嬤嬤聞言更是得意,端端地坐着喝了幾杯茶後,便要離開。九丫看了眼日頭,也沒說話,便她已經兀自走到了廳門邊。就在這時,外面一人迎面走了進來,與嬤嬤一對眼,可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喲,茗玉姑娘又去哪兒鬧騰了?”嬤嬤帶着挑釁地道。
茗玉前日被她狠扇了兩巴掌,如今臉還微微地腫着,這仇她可沒忘,不過心裡更懂得輕重緩急,因而對於對方的言語,她只是冷哼了一聲,又邁步進了廳。
大概是茗玉的冷眼惹了嬤嬤,本要離開的步子滯在了門邊,正當她想要討個說法時,卻聽見廳內傳來一個的聲音。
“小姐,已經查明瞭,庫中賬物嚴重不符,許多東西以次充好,逼問之下有人抖出此事與掌管物什用度之人有關,這是我在那人院子裡搜到的賬目,時而記得仔細,都是虧空挪用的證據。”
這話一出,嬤嬤豈能泰然,她猛地顫了下,扶着門框才站直了身,“你……你們竟然……趁我不在,做這些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