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丫未曾想過,這小廝的話竟比自已的管用,三言兩語竟將鄒清音打發了,且親自將人送了出去。小坐了片刻,小廝再次回來,沒有旁人對方自在了許多,開口便道:“夫人,小的是受楊大人之託前來看望夫人,大人還有一句話讓小的帶來,大人說讓您定要等他。”
九丫心口一緊,一腔的委屈便因這個“等”字而變得有了些許意義,她抿了一笑,捂着已經高高突起的肚子,點頭示謝,“小哥若能再見我相公,請替我也帶句話,便說讓他別爲我做錯的事。”
若說錯事,楊宇桓這輩子大約做過一次。那是幾年前的七夕,正巧因些閒事回了臨安一趟,又正巧被楊攸拉着去醉仙居逼着喝了一小口酒。當夜的他渾渾噩噩,尋錯了回府的路。便是走錯的這條路上,他遇見了在河邊放燈的鄒清音。那樣的氤氳燈火中,她其實很美,加之已醉了八九分的雙眼看什麼都覺得別有一番情趣。於是一時興起,竟然呤了句小詩,寫的什麼酒醒後的他已經忘了個乾淨,只記並非什麼佳作。
然而呤者無心,聽者有意,但是這幾句打油詩卻被鄒清音裝裱後掛在了臥房中。沒人知道多少年前的那個七夕,甚至連楊宇桓也是如此。以至於在第二次見鄒清音時的那次小宴上,他一雙眼數次掃過她旁邊的鄒大小姐,而對她,絲毫沒有印象。
“公子可否記得那年七夕,我們見過一面,你還曾呤詩一首。”鄒清音是好不容易尋着機會才能單獨與他說話。
楊宇桓很認真地想了,卻丁點也不記得,只得問上一句,“那年是哪年?姑娘興許是認錯人了吧。怕是因在下與大哥長得相似,呤詩這種事兒,只是他纔會做。”
宴會辦在春末,清風留不住一樹的繁花,多情亦留不住冷漠的無情。在那個春日裡鄒清音的妄念最終被鄒大小姐的出現而打亂,而楊宇桓卻記住了她,只因爲在宴會上隔着花臺的那一瞥,只因爲她吃了宴桌上的那一盤羊腿,亦只因爲她不同於任何一個官家小姐。
多年後的今日,鄒清音嫁予楊攸,楊宇桓亦娶了曾是鄒大小姐的九丫,可那時的緣卻依然千絲萬縷地糾纏着。剪不斷,理還亂。
然,讓楊三公子最有體會的卻是孔老夫子說過的一句話: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直白一點便是:別得罪女人。
楊宇桓想,若自已當初沒有招惹鄒清音,沒有寫那些酸詩,那此時便不用跪在皇后殿了。
這是半月來第二次拜見皇后,與前次略有些不同,此次不是在花廳而是在正殿,不是皇后等着他而是他等了皇后小半個時辰。這些區別,無不提醒着他,如今形式已變,再容不得他猖狂。
皇后今日着了身常服,似有些疲憊,說起話來懶懶的,但語氣卻還是較爲客氣,“楊大人此來,似乎已經想通了許多事。本宮讓太尉大人爲你留的那五日,似乎用不着了。”
楊宇桓雙眼微虛,他既來到此處便意味着已經有所覺悟。雖然來此的路上,已想好了說白,可臨到該開口時,心卻執拗地要保留最後一點尊嚴,“娘娘,她既是楊家孫媳,楊家自不會坐視不理的。”
明明知道底氣不足,卻硬是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想的不過是想抓住最後丁點希望。只是這一丁點火星子,如同所料,未及燎原便已被皇后滅了個乾淨。她聲音不輕不重,偏偏讓人難以輕視,“楊大人此來跟本宮討論這些又有何意?且不說如今臨安的形勢如何,便說楊府與太后娘娘的態度,還不能讓你明白其中道理嗎?讓信陽嫁入嫁府,只怕也是太后娘娘亦是相國大人的選擇吧。”
確是一針見血的說辭,楊宇桓臉色微白,指節因捏得太緊亦失了血色,一時間竟再找不到反駁的言語。
皇后自然是善於察顏觀色的,見他有些愣神,立馬乘勝追擊,且適時地放低了身段,做出了一副慈母的模樣,“其實本宮只是爲了女兒,楊大人未爲人父,自然不瞭解其中的心情。本宮聽聞,三夫人已有孕在身,希望楊大人有一日能瞭解本宮今日所爲。”
提到三夫人時,楊宇桓的身體確晃了一晃,思及依然身在刑部的阿九,他闔了雙眼吸了口氣,再睜開眼時,終於開口道:“在此之前,我想見見信陽。”
信陽今日特意打扮過,着了身翠綠色的交領裙裳。那色澤是初春獨有的,某年楊宇桓曾經贊過那樣的春色,無意提起若將那色澤製成衣,定會很好看。這話她記住了,然而與七夕的那首打油詩一樣,他從未記得過。
因爲知道他聞不慣奇怪的氣味,她沒敢施半點脂粉,一張臉便愈發的蒼白。他主動提出見自已,信陽很高興,因爲心裡急切,她幾乎小跑而來,終於在累得氣喘時看見芙蓉樹下的那抹背影。他負手而立,雙手的拇指與食指交替地揉搓着。他這個小動作,她識得但凡有解不了的難題,便會無意地反覆着。
步子頓時停了下來,因爲心裡清楚,自已便是他的難題。愣神時,身後追來的宮女紛紛趕至,一聲“公主”不但驚醒了她,亦驚動了花籬內的他。
楊宇桓轉過頭來,望着那熟悉的面容,但不得不生分地道了聲:“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便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但她只記得與他曾那麼近,近到她可以賴在他的被子裡不離開,近到可以在他睡着時親吻他的眉眼,亦近到可以在委屈時在他懷裡哭鬧。可是這一切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不就因爲一個人的出現,一個女人。
信陽不甘,狠狠地咬牙,將心頭的怨氣全發向了一羣宮女,“吵什麼吵?還不退下去。”
宮女們少見公主如此嚴肅過,紛紛低着頭退了下去,或有幾個不識趣的偷偷瞄了花籬中的公子,把這位將公子得罪得發火的人記在了心裡,又暗自佩服了一番。
花籬間只剩下兩人,信陽開口賜坐後,楊宇桓方坐在了石凳上。
“公主今年已經快十八了吧。”他先開口。
信陽正出神地看着他的側臉,聽他這一問才着了聲,“是啊,第一次見恆哥哥是在十二年前呢。”
爲顯得親近,她特意扯了個從前他愛看的笑臉。只可惜他雙眼望着遠處開始枯萎的芙蓉花,沒看眼前的少女一眼,“那跟拙荊是一年的,若公主能找到好人家,如今定也已爲人母。”
信陽一怔,癡癡地體會着他話中之意,但最終只能答出模糊的兩個字來,“是吧。”
“但是,”他彷彿沒聽到她的回答,如此更像在自言自語,“但是微臣不是公主的良人,公主又何需苦等呢?即便是真娶了公主,微臣覺得公主亦不算是得到了幸福吧。”
今日日頭雖好,卻終究是秋末天氣,風一過總能讓人瑟瑟發抖。信陽只覺這風吹得很是時候,因爲即便自已全身發顫,亦不必顯得失了風度。片刻風過後,她終於恢復了平靜,續而開口答曰:“能嫁給恆哥哥是信陽自小的願望,又怎不算幸福呢?”
此次,他終於認真聽了她的回答,亦在她說完時,兀自笑了起來,“信陽,我曾將你視作妹妹,最不願看到的便是你過得不快樂,但是你的快樂,我給不了。若你真要嫁我,我只能說句對不住了。但是我仍希望你改變主意,那樣至少我們從前還有情誼。”
情誼,爲何物?對於在乎之人,便如眼角的絲絲紋路,時間越久越是深刻。對於不在乎之人,便成了嘴邊的一抹笑意,興起時不吝施捨,興落時何曾停留在他的心間。他們的情誼,她覺得只有自已才配提起。
“若我堅持呢?”她自小執拗,但因爲身份從不曾有過什麼挫折。
他眼角微揚,沉沉地道:“那這便是微臣與公主最後一次談話,即便是公主嫁入楊府。”
信陽只覺齒頰發顫,卻不見自已臉色恰如那樹顛枯萎的芙蓉花,秋風一掃,花瓣墜落。她穩住身子,手緊捏着已絞得皺巴巴的衣帶,狠狠地道:“便是因爲她?對嗎?自從她出現後,你便再不與我親近,連見一面也不肯。”
他眉頭擰了下,隨即鬆開,“不是因爲她,只是因爲公主你。公主,微臣已說過只當您是妹妹。不見,便能少妄念,如此而已。”
“我不要少妄念,恆哥哥,你成全信陽吧。”這幾月來,她哭得已經夠多了,本以爲早沒了淚,但如今依然氾濫。就如同她以爲已經死掉的心,卻依然爲他跳動着。
看着她這模樣,他嘆了口氣,起身拂去袍子上的塵土,“公主,微臣會守約的。”
他轉身離開,籬下又恢復了平日的秋色,他方纔坐過的位置已有落葉覆上,彷彿他從不曾來過。信陽回過神來時,楊宇桓已經轉過了花徑,雖然秋日無花,卻依然掩不住曾經的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