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驚,但更多的卻是疑惑,“什麼意思?我倒覺得這事與他無關。”
些許他贊同,便“嗯”了一聲,接着又搖起頭來,“正是因爲與他無關,所以纔好借力。你可曾想過他之所以怨恨白尹,也許不僅是因爲你孃親,更是因爲你。”
“我?”她愕然,“這話可說不通。”
他頓時一笑,繼續說來,“若他認爲你是白尹的女兒呢?”
這理由實在荒誕,九丫一時間竟然說不出半句話,可眼前的楊宇桓卻興致極高,便又接着道:“料想當年你孃親離開後他便再沒見過,一心以爲她與白尹私奔的他在多年後見到你時,因你與你孃親相貌相似,加之你又一身男裝,便誤認爲你是白尹之子。於是妒火中燒的他便一心要置白尹於死地,如此,不是可順理成章了嗎?”
楊三公子這邊說得頭頭是道,卻不見九丫已經鐵青了一張臉,她又是咬牙又是瞪眼,最後終於擠出句話來,“他這樣看她,真是枉她一世深情。你要如何便如何,這事兒我再不管了。”
楊三公子便這般受了牽連,他一邊追一邊喚,“夫人,夫人。”
可最終人沒追到,卻被一羣同僚半道劫住了。
楊宇桓沒能跟來,九丫樂得清閒。此時已是月上梢頭,而據席宴還有大半個時辰,她本想尋個地方清靜清靜,但走進了一處園子,剛剛想坐下,卻見長着枯葉的枝椏後似有人影晃過。
“宇桓。”她料想是他,便着了聲。
片刻的沉默後,便有人自樹後走了出來,“都道楊大人的新夫人嬌美,原來真沒騙人。”
九丫只覺得這聲音在何處聽聞過,愣了一瞬,立馬回憶起來。腳步隨之一退,也是此時,人已經自樹蔭裡走出,梢頭的燈火照着那張臉。
“太子殿下。”她雖然心裡惱火,卻也不敢失了禮。
太子是五日前纔回臨安的,原本被罰守陵的他因皇后的苦求才獲釋回宮過年節。可即便身負罪責,卻依然沒能讓他安分些。大約是因爲在皇陵待了數月,實在憋屈,此時一見落單的美嬌娘,哪兒還管得是誰人之妻,一雙眼便不懷好意在她身上上下地掃蕩起來。
被他如此打量,九丫也覺得噁心了,可身在宮中,她不敢造次。於是念頭一動,衝着太子身後的月亮門便道:“相公,我在這裡。”
太子一驚,他雖然放肆,卻也知道楊宇桓不是好惹的主,頓時一慫,轉頭望去,然而那月亮門後哪裡有人。心裡暗叫一聲上當,再回神時,方纔還立在三步開外的人已經轉入了花徑中。
兵家有云,三十六策,走爲上計。無論是從前在鄒府逃課,還是後來在城前巷子逃命,九丫這腳底抹油的功夫都沒有落下過。眼看不遠處便是各府女眷休憩的亭閣,轉頭望向已經被自已甩在後方的太子,她不禁一笑。可這一得意,便忘了德行,直直地一頭撞上了行來的一人。
“哎喲喂,我的腰。”
聲音傳來,九丫臉上的笑隨之而逝。與她對這聲音的辨識一樣,眼前的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經有那麼十多年,她每日一早都要去向她請安,雖然多數是聽她的教誨責罵,可這聲調依然讓她心裡一軟。可是那時她喚她一聲“娘”,今日卻不能了。
收拾好心底的情愫,她忙上前去扶,“夫人,您還好吧,可要請郎中?”
她的腰一直不好,九丫還記得。
“不……不用,緩緩就好。”鄒夫人一面扶着腰,一面拉着她遞來的手想站起身來,本還想着提醒對方几句,可當她擡眼看清近在咫尺的那臉時,話便不成句了,“你……你……是人……鬼?”
九丫愕然,眨着眼睛問,“夫人你說什麼?”
鄒夫人生生地向後退了一步,轉頭便嚷了起來,“清音,清音。”
清音,那是她女兒的名字。而此時的九丫呢?不過是個旁人。
“母親,有旁人在,您且冷靜冷靜,女兒扶你進亭中歇歇可好?”鄒清音便是如此說的。
九丫自然不能跟去,遠遠地瞧着兩人坐進了亭中才低着頭離開。而亭中的鄒夫人卻並沒有無視她,在看到她離開後,鄒夫人似吁了口氣。
“那女子是誰?”
鄒清音瞥了眼已方纔的花徑,淡漠地答道:“三弟新娶的夫人,說是榮國夫人之女。”
“不可能。”鄒夫人沒能沉住氣,在女兒面前露了痕跡。
鄒清音愕然轉眼,卻又笑道:“女兒亦覺得不可能,且不說榮國夫人有無女兒,便說前日,女兒親耳聽到三弟私下喚她一聲‘阿九’。從前他身邊一個小廝,便叫這名字。倒是應了那句‘安能辯我是雄雌’。”
雖然暖黃的火光映着,但亦能看出鄒夫人臉上的蒼白,她捂着額,只覺得頭有些發暈。
席宴準時開始,宮燈升起時,湖岸邊被照得如同白晝,皇帝皇后並着幾位妃子都到場。除夕佳節,皇帝特開了恩,允衆臣不拘俗禮開懷暢飲,一時間席上競相談笑,好不熱鬧,如此便更沒注意到少了一人。
九丫看着鄒大人旁邊空出來的位置,有些走神兒,直到有官員過來像楊宇桓敬酒時,她纔回過神來。楊宇桓不飲酒,而她打小便沒離過,本琢磨如何幫他,卻見他很是豪氣,一仰頭便將杯子中的酒喝了個精光。
“你……悠着點。”她不由得提醒道。
楊宇桓先前還笑着,可便是在她這句後,臉色頓時一沉,“這是酒。”說完,便一頭栽倒在席桌上。
自然是酒,難道他以爲是水?看着已經人事不醒的這位爺,九丫抽了抽嘴。她很淡定,可從未見過這情形的某官員卻嚇得結巴,“這……這……怎麼……辦?”
九丫見對方這表情,頓時笑了起來,大方地道:“楊大人酒量極差,平日裡都是裝出來的,若再喝上一杯,估計要見如來佛了,所以還望大人們高擡貴手。”
幾位聚過來的官員一聽,哪兒還敢再多話,拿着杯子回了自個席座。坐在旁桌的楊攸趁機湊過頭來,笑道:“弟妹,三弟這麼多年建立起的威名,倒是被你一招擊潰,當心他見怪於你。”
九丫挑眉,將杯中酒一口飲盡,“我可不介意他每夜都這麼醉着。”
楊攸頓時一笑,還想繼續揶揄一番,絲樂卻響了起來。每年除夕宮宴皆有臣子爲慶來年而奉上節目,今年不知輪到哪位大人了。
當樂曲聲起時,四下便靜了下來,但片刻後依然只聞曲而不見人,正當衆人四處找尋時,席座中早先立好的臺子上不知怎的就升出了一位佳人。
衆人一聲驚呼,皇帝也嚇了一跳,指着已站在臺上之人問道:“這……這是信陽?”
“是的,皇上。”回答他的自然是皇后,她似乎一早便知道了。
“今年竟是信陽公主?”有人道。
“聽聞日前信陽公主身體不適,原來都是傳言呀?”亦有人道。
“信陽公主還未擇婿,不知哪位大人家的公子有此福氣。”還有人道。
“她不是與楊大人……”
於是衆人的眼光落向了九丫一側,可如今她哪兒有心思計較這些風聞。只見她雙眼瞪得渾圓,不比那些兒子尚未婚配的大人淡定,然而她淡定不了的原因卻有些特別。
那身衣裙!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閉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關於芙蓉的詩篇,九丫只記得王摩詰這一首,但是她卻忘不了半月前,自已無意送給琴姬那件新衣正如此時信陽身上所着的裙裳一樣,紺藍底色上用銀絲繡着花兒樣,那花亦是芙蓉。
她應該感到不幸還是幸運?若今日她亦披着同樣亮麗的藍色,那會是什麼結果?佔盡風流還是惹人厭惡。想到此,九丫冷冷地一顫,望向臺中翩若驚鴻的女子。 Www. тт kдn. ¢〇
長袖善舞,笑嫣如花,那藍色的衣衫無疑更適合信陽的溫柔秀麗。在宮燈的映照下,她的每一個神態亦賦予這襲舞衣以靈魂,在她變幻的舞姿中那一抹藍如流星般劃過夜色。她很美,她的身份亦很高貴,這樣的女子放在何處都如同耀眼的明星,可是她的執拗卻偏偏成爲了要命的毒藥。
九丫習過多年舞,雖無建樹,卻也能辯好壞,信陽這舞無堪技藝絕佳,以至於跳着時衆人都鴉雀無聲,跳罷後衆人亦許久纔回過神來。
“原來是信陽啊,朕還道是哪兒冒出來的花仙子呢。”最先開口的是皇帝,看着自已這女兒,他是既高興又失落。如此好的姑娘,怎奈那楊宇桓就是不喜歡,他本是可以下旨成全她的,可他偏偏受過相愛不相守的苦楚,知道這樣的成全,害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微微嘆了口氣,皇帝又開口道,“信陽,今日除夕,你又獻了舞。想要什麼?父皇賞你。”
信陽雙眼無瀾,微垂着的頭掩去了多日的憂悶,聞言後淺淺一笑,答道:“父皇,女兒什麼也不要。今日的舞,亦只是跳給一個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