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們只離開了兩日，可臨安楊府卻迎來了又一樁喜事——楊六小姐與郡王爺的婚事終於定了下來，日子便在年後十日。
將至新年，按例除夕之日宮中會設宴，臨安城內四品以上官員可攜女眷出席，所以半月前府中需添新衣。往年這樣的事都由郭氏料理，可今年楊六小姐要訂製喜服，楊夫人便決定自個親自過問。
“三夫人，真是好眼光，這匹面料很是配您，瞧這色兒襯得您皮膚多水靈，老夫敢保證，夫人若穿上它一定如畫裡走出來的仙子一般。”成衣坊的老闆被家僕帶着挨個園子走一遭，負俗園在楊府深處，所以排在了最後。大概看着是最後一筆生意，老闆很是賣力地推薦着，還順便將九丫也讚了一番。
不過九丫倒也看中了這布料，很是亮眼的紺藍色底料上用銀絲繡着芙蓉花，細細摸去那繡花如同繪上去一般，細膩服帖，這樣的料子一匹下來大概得花上繡娘幾個月的功夫吧。
“這倒奇了，前面幾個園子的夫人小姐難道都沒看中這布料？”九丫笑道。
老闆眼珠一轉，立馬諂媚地答道：“夫人，這布料雖好，可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的，只有您這樣的花容月顏才能顯出其品質。”
九丫經營蓮坊只數月，卻也深諳這本生意經，對方的話她不僅沒當真，還有些鄙夷，挑眉便道：“大公子的兩位夫人難道也不配？”
老闆拂額，微顯無奈，“大夫人說是喜歡清淡些的顏色，而那位如夫人的門，我都沒能進去。所以，這也得看緣份。”
見對方這副模樣，九丫也不再爲難，滿意地將布料訂下了。
而等到制好衣裳，已是五日之後。
“小姐，您還別說，那成衣店老闆真沒騙人呢，您這模樣不正是那畫裡走出來一般。”茗玉的嘴巴也如抹了糖一般。
九丫端端地往銅鏡裡看去，裡面的自已雖然稱得上美，卻總覺得差點什麼。她琢磨了片刻，方記起初次見琴姬時，她便穿着的裙裳正與此時這件同色。而她不得不承認，比起自已的伶俐，這色兒更適合琴姬的恬靜。
“茗玉，你前日說過琴姬這幾日身子不適，是嗎？”她隨口問了句，並脫下新衣。
茗玉正裳着美人，無端端的一句話讓她一怔，結巴着答道：“啊……嗯，是了……就是從別院回來後便身子不舒坦。”
雖已隔數日，可九丫心一直都沒落下來。那一夜的湯池中，她可見過琴姬煞白的面容。她只是不想成爲害人精，即便那人是琴姬。
“跟我一同去看看琴姬吧。”九丫一邊說一邊將脫下的裙裳交到她手中，“這衣裳疊好一併帶着。”
茗玉手一顫，撅起了嘴來，“小姐是要將衣裳送人嗎？雖然你們身段相差無幾，這可是進宮要穿的，那位姨娘可是不用進宮的。”
九丫剜了她一眼，只嫌她多話。
琴姬的所居的是個獨立的園子，順着兩旁種着楠竹的石階向上，僅一扇小門半掩着。九丫敲了聲，不見人應，便兀自推了開。此處園子不大，裡面的花草卻佔了大半地兒，有幾樣還是臨安難得一見的品種。九丫是此中行家，正站着左瞧右望，便有腳步聲傳來。
“我家小姐不見客，你們且回去吧。”隨着這聲音，一個臉如圓盤的丫鬟自花徑走出。
聽對方如此一說，九丫倒落得清閒，讓茗玉將手中的衣裳遞上，接着又問了幾句，確保琴姬身體無礙後便轉身離開了。但這腳剛剛邁出園子，丫鬟卻又趕了出來，着聲便將她住。
“三夫人，我家小姐請你裡面飲茶呢。”
九丫並不在意，茗玉卻先上了臉，衝着那丫鬟便叨了句：“趕着人走是你們家小姐，請着人回去又是你們家小姐。敢情我們家小姐就受你們家小姐指使了？”
丫鬟耳尖，臉色隨之一沉，“我家小姐還說了，若三夫人不願，便作罷，那裙子她會收下，便讓夫人日後寬心，她自個的身子不用別人操心。”
此話倒說得很有氣節，茗玉被她抵得差點沒發火，幸虧九丫將人及時拉了回來，“那今日便不打擾了，日後嘛，倒是有機會再說吧。”
丫鬟勾了勾脣，卻也不送，轉身便回了園子。
“這……這真是沒教養，勾欄裡的那些姐兒都比她知禮些。”茗玉已經着了聲。
九丫一直覺得自個從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這爆脾氣當真不是個好東西，可從前是鄒家大小姐時，還有個丫鬟初晴拉着，如今這茗玉竟然比自已還不如。見她漲紅了一張臉，九丫覺得自個的氣竟消了一半，便不由得揶揄道：“你如何知道勾欄裡的姐沒教養？難道你去勾欄混過？”
茗玉頓時一驚，忙着聲道：“沒有過的，只是聽人提過罷了。小姐，您看……那邊的紅梅開得正豔呢。”
九丫也不再刁難她，轉頭尋去，果然見園牆外的梅花競相綻放，只是這樣的美到了盡頭終逃不過凋落後的無人問津。
轉眼便是除夕夜，如往年一樣，皇帝果真在三日前頒了令，讓四品以上的官員攜家屬進宮赴宴。楊府便出了三位，這可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九丫被安排與鄒清音同車進宮，她被扶上馬車時，鄒清音已坐在其中。見她一進來，鄒清音雙眼閃過一絲驚異，接着便笑道：“弟妹今日這身衣裳倒是素靜得很，不過卻襯得弟妹極美。”
自從九丫進楊府後，鮮少與鄒清音走動，好幾次前去拜訪都逢着她去了郭氏園子裡，而自個與郭氏又沒多的話說，便只得作罷，今日倒得了這機會，一路便與她閒聊起來。
眼看馬車便入了宮門，鄒清音的話鋒卻轉了，“聽聞弟妹從前在襄陽長居？是近來纔到臨安的？”
若說閒話家常，九丫也樂得高興，但提到這事，卻不得不謹慎些，畢竟鄒清音不至於像鄒淼那般呆愣木訥。襄陽，重提此地，實屬巧合，榮國夫人的丈夫祖籍正在此。
“是了，自五歲那年犯病，道長說出嫁前不得回臨安，所以便藉着病重改了名字送去了襄陽。”這些話都是早已想好的，而榮國夫人對楊家的說辭也是這般。
“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樣的光景？”鄒清音又問。
“襄陽？”九丫微揚起眉來，眼中彷彿也浮起了一抹波瀾，“襄陽的冬可不如臨安這般遲，早在剛入冬月時便下雪了……”
關於襄陽，她自然沒去過，更別說是長久地居住，見慣一方風土人情，然而卻不是不熟悉。從前在迦南坊時，白尹便時常提起，那裡有他所有美好的記憶，每每提起，他都會眼含笑意，因此她總愛問。從四季變換到技藝文化，她聽得認真，爲的不過是想看見他所見，聞其所聞，如今白尹雖已遠在萬里之外，他的言語她卻記得清楚。
那些話，自九丫口中說出，亦是似模似樣，沒到過襄陽之人，又怎會辯得出真假。這一說，再等她停住口時，車已經停在了宴殿之外。雖然興致未盡，卻還是被車外的楊宇桓拉了下來。
“聊什麼聊得如此起勁？”楊宇桓一邊說一邊瞟向與楊攸站在一處的鄒清音，他可不認爲這兩姐妹真有這麼多話說。
九丫答道：“聊本小姐在襄陽的見聞。”
“襄陽？”楊宇桓疑惑，“李小姐真是見聞廣博，不知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
她腆了張笑臉，低聲答他，“從前公子常提起。”
楊宇桓眉目一挑，片刻後道：“明日起，本公子給你講講會稽的見聞。”
察覺到他言詞中的醋味，九丫不由得撅了撅嘴，正要駁他，他卻已幾步走遠，而後的一聲“鄒大人”更是讓她住了嘴。
鄒大人自然不是九丫熟知的鄒淼，而是時任尚書的那位。面對從前的親爹，如今的陌生人，她的態度依然一樣，那便是能避則避。可無奈楊宇桓硬將她招了過去，還笑嬉嬉地道了句：“這位是鄒大人，與咱們是世交，且叫聲世伯便可。”
九丫暗暗地白了他一眼，平了平心緒，端端地福了福，乖巧地喚了聲。然而被她稱作“世伯”的鄒大人卻不如她這般淡定。只見對方雙眼瞪得老圓，半晌才憋出幾字來，“你……你是白尹……”
話沒說完，楊宇桓卻又吱了聲，“哎喲，你看小侄這記性，竟忘了與世伯介紹。世伯，這位是小侄的夫人，李府榮國夫人之女。”
自然是認出來了，九丫也沒指望騙過所有人，只是楊宇桓的目的卻似乎並不簡單。她剜了眼旁邊的男子，卻被他一把牽着手走向另幾位同僚。而鄒大人依然沒能回神，口中依然叨咕着，“這……怎可能如此相似？”
九丫止不住回頭望了眼，開口問向楊宇桓，“你不會真這麼敬重這位鄒世伯吧。”
楊宇桓知她何意，將她向身邊拉近，“你不是想知道你孃親的事嗎？可曾想過通過這位世伯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