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去了半個時辰都沒回來,課也就散了。九丫當時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讓向來守約守規的海棠連課也給忘了,直到晚上花槿叫人來將她喚到林中的花房看見海棠時,她才明白過來白日的事兒是關於白尹的。
被帶進竹屋時,白尹靠在牀頭,給她了一個平日見慣的笑容,口中還淡淡地道了聲,“來了。”
且不看那蒼白的臉色,只消這有氣無力的兩個字,便知道他身體欠安。九丫有些懵,不知道自己爲何會被叫到這裡,於是應了白尹一聲便將眼移向了花槿。
花槿眉頭擰得極緊,最後嘆了口氣才向她道:“阿九,這位是前坊主白尹,你應該見過了吧。你也隨我們一同,喚他聲公子吧。從今日起,你便到花房來照顧公子。你……可願意?”
最後四個字,說明花槿還抱着一絲希望,因爲她實在不放心將白尹將給這不怎麼細心的丫頭。她盼着這丫頭會嫌伺候人麻煩就此拒絕了她,這樣自己不得罪白尹,又能保白尹萬全。
可是九丫可沒想這麼多,她一聽花槿的話,臉上立馬露出喜意,掃了門外的海棠一眼,試着問道:“那……我是不是就不用上課了。”
花槿一怔,哪兒跟得上九丫的思維。愣神片刻,白尹卻開口答了她,“自然不用,從今日起,我會親自教你。”
九丫臉上的喜意頓時轉爲了笑,爽直地應了下來,“我願意。”
花槿見此再不好說什麼,其實她心裡清楚,只要白尹高興,自己什麼原則都可以不顧的,何況是一個阿九呢。雖然這丫頭粗心了些,但調教調教也是很有潛力的。
於是白尹睡後,花槿打發了海棠幾人,帶着九丫出了竹屋。此時已是明月高懸,幽幽地一抹月光自琉璃頂映入,本是極明亮的,但被琉璃頂一擋變得不那麼分明。白尹喜歡這樣的夜色,因爲即使暗淡,那也稱做光。而這院中的燈火,對他來說卻是黑暗的象徵。
“花姐姐,公子是不是有什麼病?”九丫雖然不通醫理,但也不是瞎子。
花槿被她打亂了心神,垂下頭來,片刻後才道:“是的,一種怪病,所以你得小心照顧。從今日起,你大概要日夜顛倒了。”
“啊?”九丫茫然。
花槿坐到了石凳上,喝了口不知是幾日前的茶,終於細說起來,“公子的病大概是五年前出現的,開始只是對日頭眩暈,後來只要逢着晴天即使不見太陽,也會受不了。再後來,只要是白日便再不敢出門。這座院子,以琉璃爲頂,其實是爲了隔絕陽光,那竹屋也四面都是厚簾,就算是白日也半點光都進不去。公子因爲這病,作息跟常人有異,白日休息夜晚習作,所以你的作息也要改一改。”
花槿說完轉頭望向九丫,見她一張嘴微張,驚訝得沒了言語。她不禁皺了眉,正經道:“阿九,若你不願做,現在便說出來,我不想過個幾日聽到你說堅持不了。”
本以爲這小丫頭是想打退堂鼓,卻沒想到九丫連忙搖了頭,“怎麼會,我既然答應下來,就不會反悔的。我只是覺得……太可惜了。”
九丫想到了院中的琉璃珠,曾經不是說過同樣的話嗎,難怪那時白尹笑得如此勉強。
花槿本是擔心的,如今看九丫這番神情,心也落了下來,又叮囑了幾句才離開。
在花槿的安排下,九丫便開始了在花房的生活。竹屋旁另有一間小屋,據說是從前花槿的住處,如今已經讓人清理出來給了九丫,如此一來,她不用在花房與學舍兩頭跑,省了許多時間。
白尹自醒後,精神倒是好了起來,九丫說是來此照顧,卻也只是端個水送個藥。前幾日,她白日怎麼也睡不着,晚上卻一坐下就打瞌睡,白尹非但沒責怪她,還次次都將熟睡的她挪進了小屋,倒像是他在照顧她。
九丫知道自己一睡熟連雷都打不醒,她實在過意不去,嘟着嘴道:“公子,我要再這樣,你就只管掐醒我就成。”
白尹不禁一笑,答道:“沒事兒,你不重,不費力。”
九丫覺得自己想表達的似乎不是這個意思,但白尹既然這麼回答,她也不好再多說,便心裡暗下了決定。明日,一定不能睡着。於是次日,她過了三更還是睡着了。再一日,堅持到了五更。而今,天邊已露魚白,她還能清醒地與白尹說話。
“看來又是個大晴天。”九丫嘆道,不知是不是受了白尹的影響,她竟然開始討厭那黃燦燦的日頭。
白尹瞅了一眼天邊,打了個哈欠,“困了。”
九丫看了下院中的沙漏,現在的時辰是卯時五刻。已經是仲春時節,到春分便是晝夜平分,再往後白日會一日長過一日,再至夏至,白日會有七個時辰左右。如此便是說,白尹每日得在屋裡待上大半天。
見白尹進屋,九丫不忘跟着他進屋去放簾子。屋內豆大的火光放在桌前,不怎麼分明,卻照着那牆上的丹青。九丫對那畫中的女子依然好奇,只是她知道白尹不願提及,所以即便多看幾眼,也識趣地不去多問。
“你以前問過我,她是誰吧。”白尹此次卻極有興致地開了口。
九丫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雙眼微睜,“我只是隨便問的。”
白尹指了指屋內木桌旁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她是我之前一任坊主的女兒,我曾由老坊主親授課業,所以算得上我師姐吧。我九歲入迦南坊,她十四歲。夏日的荷塘邊,她坐着船去摘蓮花,因爲不慎掉入塘中,污泥染了一身,雙手卻高舉着手中的花。她問我‘漂亮嗎’,我答‘漂亮’,她又說‘我說的是這蓮花,你這小鬼幹嘛盯着我的臉’,我不知如何答她,可她卻笑了起來,還邊笑邊說‘是不是我臉上便是泥,一定醜死了’。那是第一次見她,那樣的夏日,我這輩子怕是再也看不見了。”
白尹的講這段故事時,幾乎沒帶任何感情,就像說着事不關己的閒話一般。可九丫覺得,在白尹的心裡,也許二十年前的那一日早已深刻在他心裡,而且她對他來說,遠不是師姐那麼簡單吧。
“後來呢?”九丫止不住問。
白尹挑眉一笑,“後來?大約幾年後她愛上了一個男子,連坊主之位也不要,當夜便跟着他走了。老坊主一氣之下,將她除名,她也再沒回來過,第二年我順理成章地接任了坊主一職。”
故事竟然是這樣的結局,九丫不敢問白尹是否找過她,因爲他心裡那已經結痂的傷口今夜已經被自己生生地揭去傷疤。白尹也再沒有後話,伸了伸懶腰道了聲“早安”。
九丫已經習慣了這聲早安,也已經不覺得在他口中會變得如何的諷刺。她起了身,將門推開一條縫。
如她所料,太陽已經自林間升起,隔着琉璃頂,亦顯得如此耀眼。
大概是因爲白尹的故事,九丫又失眠了,睡到下午實在不想再在牀上翻來覆去,於是決定去廚房將昨日取回的藥給煎了。
“這藥與平常的藥不同,煎熬的時候得守在旁邊。一副藥三碗水,至水煮去一半後加這包藥,再加一碗半水,再熬至一碗,便可成藥了。”昨日去醫棚取藥時,姓鄭那郎中就是如此告訴她的。
她從沒聽說過熬個藥這麼費神,免不了懷疑起那年輕郎中的醫術來。許是她的心思被郎中看穿,那郎中不由得一笑,“放心吧,我治得了你的病,便治得了你家公子。”
“我的?”九丫不明所以,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姓鄭的郎中點了點頭,“你在牢中染了疫症,不正是我給治好的。”
“你?不是什麼太……”九丫恍然,記得當時楊宇桓告訴過他,那太醫正是姓鄭。但這好端端一個太醫,怎麼會在這簡陋的醫棚裡?
鄭郎中已經將藥包好並交到她手中,“我師父在此坐診,這幾日我又正好告假,所以纔在這裡。而且,你家公子的病是奇症,作爲醫者,我十分好奇。”
九丫聽了他最後一句,立馬一臉鐵青,“我家公子可不是給你研症的,我被你扎得全身是針孔的賬還沒算呢,要是公子有什麼不妥,新賬舊賬一起跟你算。”
鄭郎中一怔,大呼冤枉呀。
昨日走的那一遭,讓九丫又在楊宇桓的賬本上記上了一筆。什麼因隔着棉衣而使扎針不準完全就是鬼話,當時便覺得這理由不妥,因爲寄人籬下便沒好糾結,如今得知真相,簡直就是罪加一等。她琢磨着,晚上回去畫一道符,咒死那滿口胡言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