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丫愣了許久,直到海棠與老闆娘並肩走了一段後才追了上去,口中笑答着:“這一路走完,只怕是我欠你們了吧。”
臺上的歌姬還在唱着曲兒,帶着哭腔。海棠已經將一盤蠶豆吃了個精光,而九丫似乎沒有回答她。她知道再問也無結果,只懶懶地收了筷子。九丫的聲音終於傳了來,依然不是回答。
“你會去大食找公子嗎?”
海棠愣了下,答道:“或許會去。”
九丫本垂着的頭擡了起來,脣角那一笑綻得爛漫,“那定要告訴他,我過得很好。”
海棠又愣了下,許久才答:“這我可說不了,你自已去告訴他纔好。”
九丫笑凌了一剎,繼而轉頭望向窗外的一池秋水,“希望有那麼一日。”
她想,若楊宇桓與自已同去那纔好,若他選擇留在臨安,那她便要爲他守着這一國。
廬州,對於九丫來說並不陌生。鄒家祖籍便在此處,城中最大一個祠堂正是鄒家的,靠着鄒老爺這關係,鄒氏一族在此也玩得風生水起。九丫記得幼時曾來過,只是那時是以鄒佩玖的身份,上輩子的事情,哪裡還記得清。
問了好些人,她才找到鄒淼信中所提的那家古董店。店主翻了片刻,總算在一本書裡找出了一片紙籤。九丫等不及出店便展開來看,上面字跡清晰地寫着幾個字,應是一個地名。
“這是哪一處?”九丫轉頭問店主。
店主瞅了眼,指着南面答:“是鄒家的廢祠呀,出城南走,直去十多裡便是了。但那裡已經荒了,聽說有土匪,平日裡都沒人敢往那處去,你一個柔軟公子哥可得當心。”
店主還在嘮叨,可那身着華衣的公子已經閃得沒了影。
出城往南十里,果真如店主所言一片荒涼,但心裡揣着事兒的人哪裡會將這些往壞處想。找到那廢祠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高大的木門在一推之下發出猙獰的怪叫聲,驚得飛鳥亂竄,唯有那棲在房檐上的老鴉自得地嘔着蒼涼的聲音。九丫如今已冷靜下來,這一靜總算覺得毛骨悚然,一股塞意直透背脊。
鄒淼怎麼會選這種地方見面?不似他的風格。九丫心裡雖這般想,可腳步依然踏進了門檻內,“鄒公子,餘大人。”
祠堂中的空寂襯得九丫的聲音異常響亮,片刻似要盪開在山林之中,沒人回答,她又喊了聲:“鄒淼,餘有年。”
依然沒有得到回答,除了被聲音驚起的灰塵。弄錯地方了?九丫拿出仍揣在懷中的紙籤,又看了一遍,是此地,也是鄒淼的筆跡。興許他們還未到,她如此想,那便等等。僅存的丁點希望催着她不去思考,那滿是灰塵的石板唯有她的腳印。
這是鄒家的祠堂,算得上九丫的祖宗,剛纔的恐懼在此想法下慢慢消散。斜陽已落自梢頭,橙黃的光輝照着那空當的靈堂,唯一放着的只有一個牌位,牌位很新,應是近年新放上去的,而這鄒家老祠早廢棄十多年。
九丫走近,微顯疲憊的雙眼在看清那牌位上的一排字跡後忽地擡了起來。那上面赫然寫着九丫生母的姓氏,且冠以妻之稱。
指間拂過那深刻的刻字,九丫認得這字,不就是她那爹的。如此算作什麼?
“她從來都不是鄒家的人,亦不需要你們如此的憐憫。”她只覺得好笑,伸手便將那牌位拋翻在地。
祠堂的門便在牌位落地時再次發出“驚叫”聲,九丫忙轉頭去看,逆着夕光,見到的卻非鄒淼。
“我等你許多日了。”
聲音自那張巧笑的口中傳來,熟悉、陌生、溫柔、陰險。這便是鄒清音,被楊家摒棄的人。早在臨安時九丫便聽說,她自收到休書後就落了場大病,此後似送出了臨安。沒想到鄒家將這樣一個丟盡臉面的女兒送到了這裡,倒是符合他們的個性。
“信是你寫的?”九丫捏着那張紙籤,丟了過去。自小一同長大,她當然會模仿鄒淼的字跡。
鄒清音笑得更是嬌柔,“是的,是我寫的。這得怪你還抱着那點妄想,你的兒子已經死了,找不回來了。”
九丫咬牙,伸手便打在她臉上。“啪”的一聲,不料鄒清竟沒有躲,甚至沒有怒意,她只是那樣笑,笑得山顛也跟着發怵。這反倒讓九丫手心發了汗,她不知道鄒清音作何想法,但可以確定的是被引來此處對方又怎安得好心。
“你要玩便自已玩,我可不陪你。”九丫說着便想走,可進了這生死相隔的祠堂又怎會輕易逃脫。
在走過鄒清音的那一瞬,一柄匕首橫在了她面前。她早有防備,縱身向後跳了一步,躲開了那煞白的利器。鄒清音還在笑,在那顛狂的聲音中雪刃卻倒了過去,捏在了她的手中。
“弟妹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倒是你不是想讓我去死嗎?我知道那些事都是你算計的。你拿着這刀,朝這裡刺下去呀。”她一手指着自已的心口,另一隻手已經被匕首傷得滿是鮮血。
這一招倒比直接刺向九丫來得驚悚,被鄒清音逼得步步後退,直到背抵在樑柱上。她伸手猛推向鄒清音,對方身子搖了搖,手中的血淌得愈發順暢。
“是你自已選擇的路,若非你想謀害別人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鄒清音雙眼凌厲,臉上卻滿是笑,除卻尚算乾淨的衣裳,活脫脫與街邊的瘋子沒兩樣。她似沒聽到九丫的言語,只是一味地逼近,“你拿着你拿着……”
利器不知怎麼塞在了九丫手中,那是沾滿血的匕首,鄒清音的血,也許還有別人的。九丫望着那血刃,頓時慌亂,正當她企圖放之丟掉時,另一抹寒光侵入眼底。
鄒清音將它藏在何處,九丫不知,何時抽出,九丫亦不知。只是眼睜睜看着那寒光劃過最後一抹落日,劃過曾經的記憶,劃過垂落的髮絲,劃過蒼白的衣色,最後落在了自已的喉頸處。一絲血,一絲痛,就在那罪惡割向更深處時,一聲清脆,何物掉落在地。
“小姐……”隨着這兩個字,幾人的腳步聲踏過塵土近了。
九丫只覺得身子微軟,自已手中還不及丟棄的那一把匕首被人拿了過去,她死死地沒敢放開,以爲那可了防身。
“阿九,沒事了,把它給我。”有人道。隨着那聲音進入腦海,她發抖的手指總算鬆了。
“公子,如何處理她。”又有人說。
“你這賤婢,我殺了你。”還有人鬧道。
一切有些混亂,九丫緩了許久,直到先前那人道:“如今應該叫鄒二小姐吧,方纔半道上遇到那幾個朋友,將她送過去,他們應會笑納吧。”
眼前的人總算清晰了。褪去那一身官服,他只着了一件布袍,不是黑不是白,而是原本他的顏色,什麼色,可以是任何色。
楊宇桓自鄒清音手中打落那一把匕首後,覺得自已不能饒過眼前的人。命,他不喜歡要。方纔在來祠堂路上遇到幾個劫財的土匪,因怕阿九被他們劫去,便攪了對方的老巢,將這鄒二小姐送過去,也算得上賠個禮了吧。
然而,關鍵時刻卻有人拉住了他,“我與她說幾句。”
見九丫恢復了神色,楊宇桓舒了口氣,道了聲“當心”後,遠遠地站到了一旁。
鄒清音已經被大志負了雙手,半跪在地,見九丫走近,她掙扎着坐正身子,一雙眼惡狠狠地盯着咫尺的九丫,“你有膽就殺了我。”
九丫捏着她的臉,以防她亂咬,半蹲下去將嘴附在她耳邊,“我不會做那麼蠢的事,讓你活着不是更有趣嗎?你今日這下場,難道不是報應嗎?毒害親姊那日,你應該想到吧。”
“你……你胡說,是那賤婢胡說的。”
“是我親眼看見的。”鄒清音果真想咬她,卻被九丫推了回去。
“你是誰?”
九丫淺笑,“你好好看看我,不認得我是她嗎。”
鄒清音瘋了,徹底的。坐在祠堂裡一臉癡笑,反覆地叨着一句話:“姐姐?你不是她,不是,你已經死了。”
日頭已經落下,一夜的淒涼。大志看着縮在一角的瘋女人,開口問道:“公子,可還要送到土匪寨子去?”
楊宇桓沒多想,“送回鄒府吧。”說完,他上前去拉旁邊的那隻手,輕易地被他握在了手中,但這半尺的距離卻讓他跨越了旁人不知的山河。
“你對她說了什麼?”他問。
她回頭淺笑,“我說我見過鄒大小姐,她並沒死。”
他微驚,“真見過?”
她答:“你說呢?”
笑聲自房頂傳自祠堂中,爲這個已經廢棄十多年的祠堂添了絲生機,唯有地上的那塊牌位印着月光依然訴說着遙遠的妄想。
怎樣的選擇便有怎樣的結局,因果輪迴,天道循環。
躺在房頂,九丫問他:“要回去嗎?”
“回去哪裡?”她看着天上的星,他只看着她。
她自心底一笑,“謝謝你能來。”
他沒有應她的謝,只道:“鄒淼與餘有年應是在揚州,興許已經有菜菜的消息了,明日便起程吧。”
“好,明日。”她笑道。
揚州,應是個好地方。
尾聲:
又是冬,窗外的紅梅綻得逍遙,肆意地吐露着最後的芳華。雖然寒風惱人,但殿中依然半敞着雕窗。新來的宮女不明所以,倒是有舊人上前指點。
“這一處能見着窗外的紅梅,陛下批閱奏章累了會看上一眼。”
一棵紅梅而已,宮女撇了撇嘴。只有極少的人知道,那是許多年前,某位借居在宮中的夫人新手種下的。正對着御書房的書桌,佔着最好的位置。
當今聖上當政已經十餘年了,如今權位已經穩得何老天爺也撼動不了了,沒有什麼憾事。只偶爾瞥向那窗外,不經意間記起多年前的事。
今日魏王來請安,皇帝索性將茶桌置在了樹下。花已經有些凋了,但卻依然不減當時顏色。
“冬要過了。”魏王道。
皇帝點頭,嘆了口氣,“又要等一年了。”稍微停了下,忽又啓口,“她可好?”
魏王喝了口茶,知道每年這樣的日子,他總會問,“應是挺好的,只是還在四處找兒子。”
“這樣……她便不會離開這片土地吧。”他笑道。
魏王頷首,擡頭看着那一樹繁花,許久纔回過眼來,“皇兄,你可後悔當年讓我勸她離開?”
皇帝看着杯中印出的花色,笑意泛起,“我倒後悔當時急功近利,因此錯過了許多機會。江山美人,對朕來說,難以兼得。”
魏王頓時大笑,指向那宮牆道:“皇兄有這三千佳麗,還說無美人?”
皇帝釋然一笑,將杯中的一樹寒意飲盡。
內侍送來中書省擬出的奏摺讓他過目,上面是關於肅清楊攸一黨的文章。
四年前,楊攸位及相位,襲了楊家的爵位。兩年前,卻因黨爭,被廢了宮除了爵。如今這已經是最後的餘黨了。乾寧看了眼冊子,點頭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