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下了旨,三人只得乖乖退去,唯剩下九丫在殿中候着。與這老太太單獨相處,九丫記憶中也沒有幾次。楊宇桓常言老太太如何如何慈眉善目,但那些慈愛皆是對待老太太歡喜之人,而九丫,似乎不在其列。因此,便是在皇后幾人離開偏殿後,老太太板起了臉來。
“聽說信陽已經病了數月?”太皇太后開口便是這樣的質問。
九丫眼珠一轉,便已知今日鄒清音來此的目的,未敢多思量,便答道:“回太皇太后,公主確是病了數月。”
言畢,只聽太皇太后一巴掌拍在了座旁的茶案上,“病了數月爲何不報?”
見老太太動氣,九丫立馬雙膝一屈,知趣地跪伏在地,“太皇太后,臣妾並非不報,只因信陽公主的病,最初時,經郎中診斷只是風寒之症,本並無大礙,便敢勞動太皇太后。然而直到近日才惡化,實則未及來報。”
太皇太后嘴角乾癟地勾了起來,“是嗎?只怕是你故意拖延吧。那哀家再問你,你可有妨礙桓兒與信陽相見?他們兩人雖是錯了開始,但信陽都已經病成那樣了,你卻還不讓她見他一面。哀家看你平日行事不似趕盡殺絕之人,在此事上又爲何如此狠心?”
九丫有口難辨,自覺自已被這老太太誤會了。信陽患病是三月前的事,不過是小小的風寒,她先前便沒告訴楊宇桓,直到半月前楊夫人親自來了負俗園,提及信陽的病情,“風寒之症本不過長過十日,可她這一病便是三月,藥也吃盡了卻不見好。昨日正巧鄭太醫來府中,所以卻請了脈。鄭太醫說,風寒是表症,實則內裡已經空虛受損,這是常年憂思所至,如今已痰中帶血,只怕……這事兒,怕是得告訴宇桓。”
在信陽的事兒上,九丫雖覺得自已有些小人,可人命關天的事,亦不同於兒戲。當夜便找到了楊宇桓說起此事。然而楊宇桓的回答卻是:不如不見。
比起楊宇桓,九丫認爲自個實在不算狠心,而她自認不是一個喜歡逼迫別人之人,於是這事兒便不了了之。如今面對老太太的指責,她只嘆了口氣,便沒有其他言語了。
太皇太后見她如此模樣,乘勝追擊,開口又道:“讓他們見上一面,這便是哀家唯一的要求。你可別忘了,當初若哀家不鬆口,你指不定進不了楊家的門兒。今日這點要求,你應是做得到吧。”
看向太皇太后,九丫知道當下若不答應她,怕是出不了這慈寧殿的門,於是也不多猶豫,隨後便接下了這任務來。
走出慈寧殿,九丫總算吁了口氣,但腳步卻不如來時那般輕巧。時辰尚早,出宮的馬車已等在老地方,但今日等着她的可不只是馬車,還有一個人。
“弟妹出來了,我等你許久了。”
是了,這個候在馬車邊的正是鄒清音,從前的親妹子,現在的嫂嫂。還是同一張臉,不過如今對着她,九丫已然沒有從前的情誼,可是這面子還是得給的,便給了一個笑臉,“有勞嫂嫂久候了,這車馬出宮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嫂嫂實在不需要打發時間。”
話並不好聽,但鄒清音卻已是練就了一身寵辱不驚的心態,只見她回了一笑,“可不是爲了打發時間,我是怕妹妹這一不小心便因某位貴人逗留於宮中。近來坊間多有傳言,就算是妄言,也需得當心纔好。仔細讓三弟聽去了,對你多有誤會。”
看着鄒清音一臉的得意調侃之相,九丫暗自咬牙,但隨即念頭一轉,答道:“夫妻相處必定會生出誤會來,難得有誰能如大哥大嫂一般恩愛。就連從前的琴姬也未得大哥如此對待,我呀只盼這恩愛會長長久久纔好。”
鄒清音臉色微沉,只眨眼後卻又重新回覆平靜,“此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弟妹你。”
姐妹早已是陌路人,即使有方纔那一席話,也註定走不上同一條道。言罷,兩人各自轉頭,上了停在殿前的馬車。
自皇宮回來後,九丫並未回負俗園,而是直接去了信陽的居所。正如從前楊夫人所述,這處園子與信陽的身份不太符合。雖因謝皇后而受到牽連,可畢竟是公主,園子中僅有的一桌一椅,未免過人簡陋了些。這樣的置設絕非楊府拜高踩低,而是楊夫人命送去的一併什物都被信陽退了回來,唯一收下的只有那尊紫檀雕的元始天尊。
聽說自兩年前信陽便開始修道,就連人已經臥牀不起,元始天尊座前香火不滅過。九丫推開園門時,正聽得信陽喚丫鬟打掃供奉尊神的案臺,那原本就秀氣的聲音更顯無力,且夾雜着幾聲咳嗽,讓她這個外行人聽了也能覺察到其病情危重。
“誠心修道倒是好事,但這煙火會不會有礙公主的康健。”九丫止不住開口道。
丫鬟這才發現有人進了園子,見是三夫人直愣了許久,倒是信陽竟不知哪來的力氣,聞聲竟下了牀扶着門探出頭來,“你怎會來此?我還沒死,還輪不到你在此發善心,這裡更沒人需要你那虛僞的可憐。”
九丫未答,挑了眉轉向丫鬟,“還不扶公主進屋。”
九丫在楊府還算有些地位,即便在這偏居一角的園子裡,丫鬟也更願意聽她這三夫人的吩咐,如此不由信陽咬牙,她手腳極麻利地將伺候着主子躺回了牀上,離開時還將房門帶了上。
茶几上還放着半碗藥,冒着熱氣兒,應是方纔丫鬟涼在此處的。九丫無事,端起藥來攪了攪,“善心也好,虛僞也罷,由着你如何想。今日我來此,只是想問你一句話。若知道如今的結局,當年,你還會選這條路嗎?”
話音落處,九丫手上的勺子停止了攪動,擡眼望向信陽。她眼中光華掠過,似有不甘卻又悔恨。如沒有曾經的堅持,她不會進入楊府,不會爲楊宇桓所利用,興許謝皇后不會兵走險招,如此所有的恨皆不復存在。但是她與他,止步於兄妹之情。若是選擇,她更希望這世上從不曾有過眼前這個女人。
“會,我一樣會。我們的恩怨早在迦南坊便已結下,此生也休想了結。”說話間,信陽已伸手打翻藥碗,一切都在一聲清脆的響聲中破碎。
看着那一地的碎渣子,九丫無奈地起了身,知道再待下去只會徒增彼此的煩惱。她一邊起身,一邊招呼候在門外的丫鬟進來收拾殘局,臨到離開時,方再次開口:“都說逍遙道逍遙道,公主修了兩年,卻依然逍遙不起來,這又是何苦呢。”
伴着信陽的咳嗽聲,九丫望了眼屋中嫋嫋青煙,心知這方纔一言應是此生與信陽的最後一句。正如信陽所言,想來她們的恩怨此生難結,等到來世,又是誰輸誰贏。女子一生,總躲不過一個愛恨情愁,自已如此,信陽如此,鄒清音又何嘗不是。
九丫離去後,園中唯剩下信陽的咳嗽聲。丫鬟忙着拾掇着地上的碎瓷片,直到一雙繡鞋出現在眼中,她才驚得擡起了頭。
“大……大夫人還未走?”
站在屋中的正是鄒清音,她早九丫一刻進園。與九丫不同,她可是這裡的常客,只是似乎少有人知道。今日進宮,她料到九丫會來此,所以回府後便來此叮囑信陽幾句,可沒想到九丫來得如此快。剛剛她在房中,倒多虧了那丫鬟將人攔了片刻,才讓她得了機會從後門離開,否則讓那人撞見,便不好辦了。
鄒清音抿着笑坐在了信陽牀邊,似要開口,卻是信陽先接過了丫鬟的話,“沒聽完三夫人的話,大夫人怎可放心離開?要做的,我都已經做了。她如何決定,再不是我能控制的。大夫人,您可還滿意?”
鄒清音眉眼微挑,很是滿意,“公主說笑了,我可是在幫公主您。關乎國仇家恨,你難道就想就此了結嗎?”
“那可真是有勞您了。”信陽兀自一笑,本已懶得與她多說,可心裡卻有疑問,便又着了聲,“只怕方纔我如此態度,不見得她會如您所願吧。”
鄒清音勾着脣,輕哼了一聲,“公主太小看她了吧,若你今日作小伏低,纔會惹她懷疑呢。我們打個賭可好,不出三日,你定能見到楊宇桓。若我贏了,那些話你需得一字不差地告訴他。”
“若你輸了呢?”
“我不可能輸。”鄒清音笑意再深,隨之起身,走到那神案前,將爐中香火盡數掐了去,“這逍遙道還是少修的好,修多了,便如你這般畏首畏尾,難成大事。公主,我不管你作何想法,但你說過,若我讓你見楊宇桓,你便會助我除掉她。”
鄒清音的聲音極冷,讓信陽不由得一個戰慄。自她的笑言中,她能聽出怨恨,可究竟有多大的仇才能讓這個女人如此狠毒,興許關乎情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