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時剛過,平北郡王府便接到了太后的請帖,請平北郡王之女月寧縣主雲夕玦酉時之前入宮赴宴,爲接風洗塵、慶功祝賀的晚宴。
宣綾靖收到請帖之時,正難得地躺在庭院的藤椅中曬着太陽。
待素鳶接過請帖遞給她,吩咐管家離開,素鳶去取早已溫着的酥心糯粥,宣綾靖才捏着請帖,緩緩從藤椅中坐起身來,意味不明地幽幽低喃一句:“動作倒是真快。”
繼而,她的眸光卻忽然有些幽深,緩緩掃過整個庭院,最終,落在雲凌老將軍親題的“皎卿閣”匾額上。
怔怔間,她的心口不由地漾過幾分複雜。
皎卿閣,阿玦在北彌的院落,也是這個名。
雲凌老將軍對阿玦孃親的癡戀與執著,她曾聽阿玦提過。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聽說阿玦出生後沒多久,她娘就病逝了,而云凌將軍也一直不曾續絃。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
阿玦的名字取自於此,阿玦的住所亦是取之於此。
而這首詞,是雲凌老將軍對亡妻的悲悼悽切之情。
她曾聽阿玦提過,若非是對阿玦的掛念與不捨,若非是對如今北彌動盪不安的擔憂,雲凌將軍只怕早已追隨亡妻而去。
上一世,雲凌將軍雖是爲她壯烈赴死,但宣綾靖卻一直明白,阿玦意外死於陣中,雲凌將軍早已對這世間再無掛念,心存死志。
那一次身份險些暴露之事,雲凌將軍爲了遮掩她的身份犧牲,只是一個契機!
只是,現如今,她卻變成了阿玦。
莫非,這也是阿玦放心不下雲凌老將軍,怕老將軍再無掛念,一心求死嗎?
宣綾靖暗暗斂了斂眉,卻着實想不透爲何自己會變成了雲夕玦。
若真如此,她也寧願代替阿玦在老將軍身前盡孝。
只可惜——
宣綾靖忽的有些寒意的看着手中的請帖,手中的力道卻暗暗收緊!
阿玦,你放心,等我完成父王遺願,便代替你在老將軍身前盡孝一生。
這請帖,這宮宴,定是有去無回!
雲凌老將軍降臣封王,表面看來是顯東淵大度仁善,有廣納天下有志之士之心,可實際上,無論是雲凌老將軍還是其他諸多北彌舊臣,在朝中的職位都是並無實權的閒職,正是提防他們相互勾結,動搖東淵朝政。
更何況,還有北彌那明明在邊境支撐葵天兵陣的十萬兵馬,卻在葵天兵陣被破之後,恍如人間蒸發,消失的毫無蹤跡。
縱然猜到那十萬兵權極有可能掌握在北彌長公主手中,但他們還是不得不防雲凌老將軍。
萬一,雲凌將軍也知曉那十萬兵馬的蹤跡呢?萬一,北彌皇室一旦被所滅,雲凌可以統率那十萬兵馬呢?
而云夕玦此刻來到東淵,正是平衡這一危機的絕好關鍵!
六年前,東淵奪嫡之爭,弘淑太后能夠在諸多皇子殿下的奪嫡之爭中,借慕亦弦之手,扶持自己年僅三歲的稚子登上帝位,迅速平息各方,垂簾聽政,絕對不是可以小覷之輩。
宣綾靖眸中幽光一閃,上一世,她既能攪亂東淵風雲,這一世,只會更快!
必須更快!
快到她與慕亦弦不要多有交集。
宣綾靖悄悄按了按心口的酸澀,才緩緩勾了勾脣,兀自嘆息,慕亦弦,這一世,我們只做敵人。
等到素鳶端着一碗溫度正好的粥回來,宣綾靖才心緒複雜地舒了一口氣,嘆道一句,“走吧,去向雲凌老將軍告別。”
……
書房,輕叩門扉,宣綾靖擠了擠臉上的笑容,“爹,這是女兒親手做的酥心糯粥,您快嚐嚐。”
卻見雲凌老將軍正滿臉沉重與愁緒地坐在案几前,看着她緩緩走進來,滄桑的眼中藏不住的擔憂和悲痛。
宣綾靖知曉,雲凌老將軍定也收到了太后請她入宮的消息。
其實,早在太后要求北彌在盛都任職的諸位降臣將家眷接到東淵,雲凌就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只是如今女兒音容在前,想起亡妻的臨終囑託,他一時之間悲痛難忍。
宣綾靖將粥碗端到雲凌身前,心緒亦是複雜至極。
她與阿玦自幼爲伴,早已親若姐妹,而且自從父王駕崩,雲凌老將軍待她更是宛如生父。
雲凌老將軍卻是一把握住她的手,素來威嚴沉穩的嗓音,這一刻,竟是隱約有些哽咽,“爹終究負了你孃的囑託啊!”
言下之悲切,儼然亦是猜到太后這場晚宴的用意。
宣綾靖只覺心中一痛,上一世在竹林間看見阿玦屍身的悲痛抑制不住地涌上心頭。
她楞楞地囁了囁脣,想要說些什麼去安撫雲凌老將軍,可臨到發聲,卻發覺喉嚨乾啞的厲害,根本無法發出半點聲響。
良久,她才咬了咬下脣,心緒一沉,眸光忽的滿是堅毅,徑直跪在雲凌老將軍身前,鄭重承諾道:“爹爹無需傷懷,等到家定,女兒定再承歡膝下。”
阿玦、雲凌將軍一生爲北彌勞碌奔波,若是完成父王囑託,將北彌交到小皇弟手中,她便……只做雲夕玦吧……
至少,讓雲凌老將軍在這世間心有牽掛,不至於心存死志,追隨亡妻而去……
也讓阿玦……安息。
……
申時,宣綾靖終究還是離開了僅僅只住了一夜的平北郡王府,坐上了入宮的馬車。
馬車篤篤前行,一步一步地聲響,好似踏在她的心神上,讓她一路上,也靜不下來。
直到宮門在前,宣綾靖撩開轎簾看了看巍峨熟悉的東淵皇宮,心緒才忽然寧靜下來。
沉默地看着東淵的宮門,她的眸光幽深而堅毅,片刻,卻又清透而淡漠。
上一世,她爲了知己知彼,也爲了更好藏匿,所以應承了太后詔命,應承了太后別有用意的賜婚,但這一世,她不會再應。
宣綾靖微微抿了抿脣,腦海中忽的想起那一夜樹下恍惚驚醒的那一夢,夢中,師父曾說的八個字……
恍惚後,她的目光卻又立即堅毅下來。
就算她錯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她無法收回,她的身上,揹負的早已是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又怎能因錯而放棄!
北彌,既是因她之命而投降,就該因她之手而復辟。北彌,必須復國,這是她的使命,更是父王的遺願。
慕亦弦一心要她死,一心要覆滅北彌,而她卻一心想要活,一心要復辟北彌。
這是,慕亦弦與她之間難以掙脫的宿命。
就算站在三年前,她也無法抹殺這一事實。
她無法置北彌於不顧,慕亦弦無法放北彌生路,那他們,就必須重複上一世的暗流涌動。
只願這一世,慕亦弦不復懸崖上那般愛恨糾葛。
是的,時至此刻,站在三年前,慕亦弦不再愛她的三年前,她才終於不再如同懸崖上那般自欺欺人的坦然承認——
她愛他。
看着宮門處越來越多入宮的車馬,看着慕亦弦緩緩入宮的身影,宣綾靖卻是忽然放下車簾釋然一笑。
她愛他,但卻,不影響他們爲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