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約莫剛剛散朝,欣沐軒便來了一名宣綾靖意料之中的訪客。
慕亦弦。
聽素鳶所說,慕亦弦先是接受了祝勐的威脅,後又不辭辛勞送她回宮救治,她便已經料到,只要她已醒的消息傳出,不出一日,慕亦弦必然來訪。
本以爲看見了慕亦弦手腕上竟然戴着他們上一世的定情之物,再次面對慕亦弦時,她的心緒會極其不寧,可真正面對時,她卻又坦然了。
宮女通報後,她便在素鳶的攙扶下引着慕亦弦入座亭中,待慕亦弦坐定,又盈盈行禮,柔聲道,“臣女心疾突發,給殿下添麻煩了,多謝殿下一路護送救命之恩,臣女原想等身子好些再親自上門拜訪,以免帶了病氣到府,倒沒想殿下今日竟親自前來,實在是失禮。”一派言辭,說的沉穩妥帖,毫無心緒不寧之狀。
“郡主身體虛弱,無需多禮。”慕亦弦淡淡掃過一眼,便示意她坐下。
宣綾靖應聲謝禮坐下,素鳶忙得爲二人各自斟上了一杯熱茶。
慕亦弦淡淡注視着茶杯中漂浮的茶葉,卻又不時擡眸掃過坐在他對面的宣綾靖,久久不言,唯有幽沉的思量探究之色毫不遮掩。
宣綾靖斂了斂被慕亦弦沉冷打量的眉眼,示意素鳶退出風亭,才率先開口問道,“不知殿下今日前來所爲何事?”話語間,她的眸光卻似有如無地時不時掃過慕亦弦端着茶杯的左手。
燭心鐲,便是在他的左手上。
耳邊忽的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呢喃,“你的名字貼着我的脈門,那便是,我的命。”
宣綾靖一怔,心頭不可抑止地一陣起伏顫動,她不由地生生壓下,又強行收斂了視線。
慕亦弦仍是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宣綾靖卻知道他在思索,因爲他那雙宛如黑耀石一般的瞳眸中,深邃的幽光難以企及。
良久,直到慕亦弦將那被茶水飲盡。
慕亦弦淡淡放下茶杯,另一隻手微微撩開左手袖口,點了點手腕,終於開口回道,“郡主認識此物?”
明明是問句,可從他那淡漠冷冽的嗓音中傳出,卻聽不出絲毫疑問,甚至有一股淡淡的壓迫威勢,讓人不敢胡言亂語。
這股威壓剛一顯現,宣綾靖便知,她不能矢口否認,慕亦弦這簡短的六個字,分明就是極其篤定的語氣,那晚樹林間,慕亦弦定然發覺了她喊出那三個字時,目光是落在他的手腕上。
細細感了感慕亦弦那冷厲懾人的威壓,宣綾靖不由暗暗笑了笑,她可從未想過要否認……甚至……她也想從慕亦弦口中探知一些關於燭心鐲的消息,若是否認,她還怎麼探呢?
心中雖是早有計較,宣綾靖面上還是故作辨認了一番後,才點頭道,“是,這應該是……燭心鐲。”
她的話音剛落,慕亦弦便已經極其迅速地放下了袖口,蓋住了手腕上的手鐲。
宣綾靖怔了怔他那迅速的動作,才從他手腕上移開眸光。
卻見慕亦弦亦是淡淡盯着自己已經遮住的手腕,面色沉冷難探喜怒,幽眸微起微伏,更是難以探究什麼,口中似在自喃,“燭心鐲麼?”
不着痕跡掃了一眼慕亦弦此刻的神色,宣綾靖心緒不由暗自一頓,不可抑止地涌過一抹濃烈的猶疑。
慕亦弦這幅模樣,怎麼感覺像是他根本不知道此物?戴在他手上的手鐲,他會不知道是什麼嗎?這怎麼可能?
宣綾靖微微搖了搖頭,按捺下自己的胡思亂想,才斂了斂眉眼,故作茫然地試探道,“殿下這般慎重,難道是這手鐲有什麼問題嗎?”
慕亦弦回過神來,淡淡瞥了她一眼,眸中探究之色尤爲更甚,不答反問,“郡主怎會認識此物?”
聽到慕亦弦的提問,宣綾靖的心神立時一緊,腦海裡不由浮現上一世她與慕亦弦一同得贈這一副手鐲之時的溫情,一同刻下名姓時的真摯,手中的茶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她暗自苦笑一分,匆匆掩下紛雜的心緒,才迅速斟酌一番,答道,“臣女曾在一本古籍中見過,因其花紋極爲古老而繁雜,所以印象比較深刻。”
慕亦弦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純黑的瞳眸這一刻愈加黑得越加濃郁,讓人一觸便不自覺深陷其中。
宣綾靖一怔,忙得撇開視線,便又聽見慕亦弦冷冽的嗓音,“多謝郡主解惑。”
宣綾靖不由又是愣了愣,慕亦弦爲了她的安危,同意了祝勐的離去,甚至放走了唾手可得的北彌皇室,又爲了救她,不惜耗費一路內力,將她從即墨郡送回了宮內,難道,就只是爲了問問這幾句無關緊要的消息?
宣綾靖暗自蹙了蹙眉,忽的有些想不通慕亦弦的用意,就爲了這幾句無關緊要的問題,值得他放棄那麼多麼?
就爲了燭心鐲三個字?
此事若是放在上一世,慕亦弦如此做法,她尚能理解,因爲在上一世,燭心鐲無論於她還是於他,都是內心深處最最珍視之物。
那是,他們的定情信物!
可放在這一世,她與慕亦弦毫無瓜葛,燭心鐲更是沒有半分意義,慕亦弦又是爲何呢?
不由地,宣綾靖故作歉疚地抿了抿脣,低聲道,“殿下無需客氣,臣女如今還能與殿下說話,都是託了殿下的福。聽聞那晚祝勐後來又挾持了臣女,若非殿下善心,臣女只怕早已死於非命了,不過臣女卻耽誤了殿下的大事,實在不知該如何回報殿下,難得殿下對燭心鐲感興趣,臣女自然知無不言以報殿下,殿下千萬不要再說什麼謝字……”
慕亦弦眉梢微微挑了半分,眸光冷而沉,“關於燭心鐲,郡主還知道些什麼?”
宣綾靖悄悄辨了辨慕亦弦眉宇間的神色,雖然淡然無波,但她卻能察覺,慕亦弦起了興趣。
宣綾靖暗暗沉了沉心緒,心頭忽的掠過一個念頭,不由得,她抿了口茶,緩緩道,“關於燭心鐲,臣女也只是在一本殘破的古籍中看過零星記載,據說此鐲至少有千年歷史,而且此鐲巧奪天工且早已失去了蹤跡,那日在殿下手中看到此鐲,臣女才極其驚訝。據記載,此鐲其內有極其精巧的構造,而其最精妙之處就在於此,因爲這精巧的構造,此鐲可以一分爲二,又能合二爲一,殿下可曾拆合試過?”
說道最後幾句,宣綾靖面上故意浮現幾絲躍躍欲試地欣喜之色,暗地裡,她卻一刻不停地提着心神,因爲,她要確定一件事!
“拆合?本王不曾試過。”而慕亦弦疑惑的反問,剛好讓她確定。
慕亦弦手上的燭心鐲,本就只是其中一隻,根本不可能拆,而依照慕亦弦此刻的茫然不知,宣綾靖可以肯定,慕亦弦恐怕絲毫不知燭心鐲的事情!
在上一世,明明是在一年後纔得到的燭心鐲,怎麼會此刻就已經戴在了慕亦弦的手上呢?而且,還是已經拆分過的其中一隻,那另一隻,會在何處?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宣綾靖微微蹙了蹙眉,卻故作好奇地道,“殿下可否再讓臣女看看?”
慕亦弦也被宣綾靖所言的精妙所吸引,不由撩開衣袖細細看了起來,宣綾靖盯着看了看,確實是拆分後的燭心鐲,而且,正是前世戴在慕亦弦手腕上的那一枚!
怎麼會?!
宣綾靖心忽的有些怔忪,甚至毫不自知地探出手想要觸摸,直到手腕一陣劇痛,才猛地痛呼一聲回過神來。
慕亦弦正制着她探出的手,冷厲而淡漠地看着她,甚至,還帶着絲絲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防備與……緊張。
慕亦弦在緊張……燭心鐲?
宣綾靖被自己心頭一閃而過的想法生生驚住,可這想法一旦冒出頭,她竭力壓,卻怎麼也壓不下去!
慕亦弦分明對燭心鐲一無所知,他爲什麼要緊張燭心鐲?
而慕亦弦怔怔鬆開宣綾靖的手,心頭淡淡拂過一絲難以言說的異樣與疑惑。他似乎,下意識地不想讓人碰觸這手鐲,甚至他一直不懂,自己爲何如此在意這一死物,竟然能夠爲了確定這一死物的名字,而生生放棄了已經追蹤瞭如此之久的北彌皇室。
宣綾靖輕輕揉了揉手腕,眸中卻浮出幾分不解地思量之色,沉思片刻,看着眼前這熟悉至極的俊美冷冽的容顏,斂了斂複雜的心緒,終是開口道,“看來殿下對此鐲十分珍愛,是臣女冒犯了,不過臣女剛剛已經辨別,殿下手腕上的燭心鐲並不完整,不知另一枚燭心鐲殿下可知在何處?如此失傳之物,不知能否有幸一觀其完整之貌呢?”
言罷,宣綾靖漾起一雙不解、又滿含期待的眸子看向慕亦弦,顯然是在無聲一問,自己是否有幸觀賞,實際,她只想知曉慕亦弦是否知道另一枚燭心鐲的下落。
慕亦弦眉宇微沉,渾身倏的涌現絲絲冷意,“你是說,本王手上這枚並不完整?”
“確實如此。”宣綾靖點了點頭,心思一轉,忙的故意擰了擰姣好的眉眼,露出幾分惋惜之狀,嘆息道,“殿下可還記得以前此鐲的模樣,莫不是殿下何時不小心弄丟了另一枚?”
慕亦弦幽深如潭的瞳眸微微閃了閃,沉思片刻,冷冽道,“自本王記事,此鐲就是如此模樣。”
自記事?
宣綾靖腦海中怔怔迴響着這三個字,這三個字,每一個字她都認識,可放在一起,她卻有些茫然了……
怎麼會是自記事呢?難道燭心鐲自幼就在慕亦弦手中?
可若是如此,那上一世,在那神秘小村落中,他們得到的燭心鐲又該如何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