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生殿離開之時,暮色已經漸漸籠罩了下來。
宣綾靖所住的水月殿,殿內的庭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四面俱有拱欄自池邊延伸向中央,而在中央匯聚之處,則是一座臨水而建的水亭,在這春末初夏的時節,十分清爽,皎皎明月倒映在粼粼池水裡,更是應和了此殿之名——水月,水中之月。
此刻,宣綾靖便是坐在這一方水上風亭裡休息養神,衾香正在殿內忙着整理與安排。
而就在宣綾靖閉眸假寐,思索着先前在長生殿與聶君厝所說的計劃時,風亭內,忽然闖入了一道人影,陰影投射而下,正好遮住了她的眼。
光暗變化之下,宣綾靖瞬間張開了雙眸,看見的,卻是一名容貌普通的宮女,“熙凰公主,請用茶。”
熙凰公主,便是聶君厝賜予她結拜妹妹的封號。
宣綾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奉茶的宮女,她從未曾叫人奉茶,再加之聶君厝遇刺之事就在不久之前,而那刺客明顯認識她,她不免有些暗暗提防。
可那宮女在奉茶之際,袖口裡,卻是不着痕跡地露出了一枚小巧的香囊,而那香囊之上,正繡着一個小小的九字!
九伶樓的人!
宣綾靖瞬間認出了此物。
阿九竟是在南喬皇宮中安排了暗哨,宣綾靖心底不禁有些驚喜!
“公主,臥房已經鋪好了,夜深了,水邊涼,公主可要早些進屋歇息。”宣綾靖正要說話,池塘邊,衾香從一頭走了上來。
宣綾靖只好暫且壓下話頭,只隨意地端起茶輕抿一口,才道,“這茶倒是不錯,你叫什麼?”
“奴婢青鸞。”
“青鸞?”宣綾靖有意地反覆唸了幾遍這個名字,更是停頓了片刻,露出幾分追憶的失神之色,最後全全化爲感慨之意,“好名字,本宮以前身邊伺候的丫頭也有一個叫青鸞的……在這裡,沒想到竟能再聽見青鸞這個名,衾香,安排這宮女貼身伺候本宮吧。”
說完,宣綾靖才起身走下水亭。
“是。”衾香自是注意到了宣綾靖方纔有意露出的一番神色,便也沒露出什麼狐疑之色,只恭敬應了一聲,順道叮囑那叫青鸞的宮女兩句,二人才急忙追上宣綾靖的步伐,近前伺候。
入了殿內,宣綾靖也沒再與青鸞說過任何一句話,直到入睡之時,她纔有意留了青鸞守夜,讓衾香回房休息。
昏迷數月,留個叫着她熟悉的名兒的宮女守夜,倒也合情合理,衾香沒有遲疑,只悄悄叮囑了青鸞有事喚她後,便退離了出去。
熄了燭火,宣綾靖靜靜躺在牀榻之上,才終於壓着嗓音問了一句,“九伶樓?”
青鸞守夜,本就靠着她的牀榻邊休息,她的聲音雖是小,但卻足夠青鸞聽見。
青鸞當即神色一正,道,“是,樓主安排屬下等在此注意長公主的動靜。”
注意她的動靜?
宣綾靖當即有些怪異,這是不是說明阿九知曉“她”的屍身在南喬宮中?甚至,在期待她……活過來不成?
當時一醒來,就與聶君厝相對,隨後更是受邀用膳,試探與歡迎摻半,讓她沒有時間徹底理一理這團越來越濃的謎。
此刻思緒一起頭,所有的驚駭疑慮便是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瞬間將她淹沒殆盡。
東淵宮中,阿弦摟着她,一遍一遍重複的話……
——“不論如何,朕也要去!刻下凝洄,便可留下指引,就算有他從中作梗,沒了過往,朕也會根據凝洄二字推斷一切,若不成功,那就算朕以一生換三年!至少,這三年裡,還有她。”
還有她明明死了,卻恍恍惚惚看到的,聽到的斷崖前的對話……
——“燭心鐲內的靈蟲已經入了體……我會強行改變她的命數,將她轉置在雲夕玦的體內……只有你與阿靖能夠重來,而你,一定不能讓雲夕玦死,否則,阿靖的命數就會迴歸原本更難改變,師父他卦術驚天,籌謀深遠,必會阻撓,你一定要趕在師父傷害雲夕玦之前救下她。”
——“如若失敗,你們都會困在命數裡,在阿靖死去的時間點,那個命數也會應劫,你也會萬劫不復!還有,你是追尋而去等同強行介入,師父定會藉機阻撓,也許,會吞噬掉你的所有記憶,無法挽回。”
還有上一世她握着阿弦的劍,跌坐在地,手掌鮮血淋漓時,那混在血色裡,一閃而過沒入她手腕的光芒……
這一些,她統統不敢細想深想,因爲這個意思已經太過明顯,明顯地,她心口痠痛難言。
那道從燭心鐲內沒入她手腕的光,是那什麼靈蟲嗎?
她會荒唐奇怪的在阿玦的身體裡重活,是因爲阿越師兄嗎?
阿弦,是隨她一道,來找她的嗎?
還有……師父……
那慈祥,睿智,悲天憫人的師父,竟然要害她嗎?
阿弦會忘了他們曾經的過往,忘了他的目的,都是師父在從中作梗嗎?
一股腦的疑慮不留一絲喘息的淹沒而來,讓宣綾靖只覺所有的認知全部被推翻,一堆驚駭荒唐的猜測不由自主地侵襲而來,可她卻,並不覺得……荒唐,反而,隱隱覺得,這就是真相!
可如果這些就是真相,那阿越師兄和阿弦話裡的命數,又究竟是什麼?師父又是爲了什麼?
她忽然覺得這一幕真相沉重地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就如同有一條無形的白綾正緊緊繞在她的脖子上,而那正拿着白綾兩端漸漸收力的人,竟是她……敬愛有加、慈祥和善的師父!
師父那一雙洞徹世事的雙瞳裡變得如同深潭,滿是讓人驚悚的殺意。
可若是師父要害她,五個月前,東淵那場大亂之下,爲何又是阿越師兄親手改了阿玦的命數,讓阿玦生生應了命隕之相的死劫?!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宣綾靖不由地蹙緊了眉頭,腦海裡卻忽然回想起剛醒來洞穴中,聶君厝那一句滿是興味的感嘆。
——“真有意思!死而復生。原來,他之前守了一個月,等的是這個!”
當時她便覺得疑惑,但心有防備,沒有露出痕跡來。
聶君厝所說的人,是誰?
是阿九,還是阿越師兄,或者……是師父?
宣綾靖眸底滿是幽沉之色,斂了斂思緒,才又開口道,“那你可知,之前,誰曾在南喬皇宮呆了一個月?”
“西殊大皇子,哦不,現今應該說,西殊太子了。”
阿越師兄?
得到答案,宣綾靖微微愣了愣,有些弄不清心裡的情緒,卻又不想再胡思亂想,只好暫且壓下心中的洶涌波濤,轉而問了些北彌的情況。
先前,未免露出痕跡,她根本無法細問聶君厝,可她對北彌的關切掛念,卻絕非推斷出北彌安好,便可安心的。就好比有再多的人告訴她弘璟安好無恙,也無法打消她想親自看一看的念想。
從青鸞的口中,她終於瞭解了自東淵那場大亂,阿玦去世之後,具體究竟發生了何事。
“東帝即位之後,因着雲姑娘的大喪,沒有最快趕赴北彌,所以北彌君上十分順利奪回了皇城,登位復國,各城各郡聞風呼應,加上十萬青翎軍的輔助,北彌很快驅逐了東淵駐守的將領,重現天下。”
“但僅僅七天後北彌君上便收到急報,在邊境一處地方查探到了黑鐵衛的蹤跡。君上當即調遣了青翎軍前往備戰,西殊與南喬也各有聲援,而且更是天助北彌,北彌氣候本就比其他諸國冷一些,冬季更是多雪,而那幾日,日日鵝毛大雪,以致大雪封山,黑鐵衛竟被困在了邊境的一處山腳,無法進入北彌境內。”
“加之樓主按着長公主的吩咐,暗中一直在東淵各地不動聲色地徵收存糧,因着我們平日裡徵收糧食也會確保百姓夠吃,東淵不曾遠征之前,一直未顯短板,而五年之久,也足夠我們收盡了東淵存糧,計劃撤離之前,我們也瞬間提高了兩倍價格收糧,所以,東淵根本沒有足夠的糧食讓他們遠征,只能撤兵了。”
聽青鸞細細說着,宣綾靖也一直未出聲打擾,暗下心中卻一片瞭然。
那大雪封山,衆人皆以爲是偶然,可她卻覺得,那是必然。
她總共耗費五年心血,與師兄一同設計、佈置的逆勢鎖龍陣法圖,結合陣法與風水之術,若無效果,豈非白白浪費?
東淵龍脈已經被鎖,等同斷了天運,就算有慕亦弦驍勇善戰,用兵如神,也頂多能夠正常防衛自保,若要征伐擴張,龍脈被鎖,氣運不容,絕不可能成功!
這也是爲何,聶君厝先前會說她不擔心北彌處境,不擔心東淵回舊事重演……
待青鸞說完,宣綾靖才淺淺勾脣,沉穩輕笑,聲音忽然柔和至極,“弘璟他……可還安好?”
“長公主放心,君上安然無恙,且有桑莫公子在旁保護。”
“桑莫……在北彌?”宣綾靖驚疑,忽的想起他滿眼懊恨沉痛的說着他喜陣法卻從未想過以此爲刃,作惡作孽之時的赤子之心。
她當初讓桑莫保護弘璟,也只是擔心慕亦弦會傷害弘璟,而桑莫常隨慕亦弦左右,剛好能在關鍵時刻護住弘璟性命,卻沒想,桑莫竟去了北彌。
上一世,桑莫不知爲何也確實離開了慕亦弦身邊,沒想到這一世,竟變成了如此理由。
“是,桑莫公子在雲姑娘大喪之後,便投效了北彌,如今正住在宮中。”青鸞回道。
“弘璟接納了他?”宣綾靖倒是有些詫異,得到青鸞的肯定回答後,又有不禁有些欣慰與感慨。
桑莫怎麼說也是幫助慕亦弦破了北彌葵天兵陣的人,弘璟那固執的性子,竟能不計前嫌,還如此相信地讓他住在了宮中,當真是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