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疏蘭苑每日都是忙忙碌碌,宣綾靖不時也百無聊賴地前去看看情況,算作是打發時間了。
而緊接着,不知又從何處傳出風聲,說是熙凰公主嫌這宮裡防衛薄弱,已經徵得君上同意,要準備在宮中加重防護。
消息傳出後,一衆宮女盡是笑言這公主當真是仗着皇上的寵愛瞎胡鬧了,一個女子哪裡會懂得什麼布軍防護之事。
無人心下當真,唯獨……那認出了她身份的刺客!
而這,也正是宣綾靖的目的所在。
三日後的下午,阿九一衆果真到了,而遞入宮中的拜帖名目,卻是北彌新君特遣使臣,商議兩國和睦之事,尉遲曄領的頭,阿九與素鳶、桑莫扮作了隨行。
聶君厝裝模作樣地接見了一番,便徑直讓人將北彌使臣領去了水月殿,聲稱政務繁忙,着公主代他接待使臣。
宣綾靖早已從青鸞口中得知北彌使臣已到的消息,此刻見着阿九與素鳶正滿是感慨與激動地站在殿門外,唯餘尉遲曄與桑莫神色正常,不禁安撫地笑道,“衾香,快請幾位使臣入內就坐。再去備些茶點來。”
“是!”
衾香自是知道宣綾靖有意支開她,恭敬地將人請入後,便乖順地退出了殿內,離開宮殿前,倒是十分驚詫地瞧了一眼桑莫。
見着外人一走,素鳶似不敢相信睜大了自己的眼睛,驚疑難信,卻又恨不得喜極而泣地道,“公主!您真的還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宣綾靖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桑莫,才只儀態優雅地笑道,“本宮無事,這位是?”
“在下桑莫,久仰長公主盛名。”桑莫起身拱了拱手,連忙見禮。
宣綾靖對視他一眼,卻被他那欲言又止的探查眼神愣了愣,那眼神,倒沒讓她感到什麼危機與不適,反倒是有一種想與她有所交集的激動。
難不成桑莫是來與她探討陣法的?
宣綾靖不禁如此猜測到,畢竟桑莫對陣法的熾熱她是有所瞭解了!若是如此,看來東淵太后那一場利用,那血腥大陣沒有對桑莫的陣法之心造成什麼致命的影響。
斂了斂有些遊離的思緒,宣綾靖才又淺淺勾了勾脣角,氣度端莊謙和地道,“原來是桑莫公子,你我雖是不識,但也算神交已久了。”她說的,自是那五年葵天兵陣的攻防交鋒。
桑莫愣了愣,有些窘迫地回道,“長公主不怪罪在下就好。”畢竟當初,他們算是敵對,北彌的滅亡,也有他的一部分破陣緣由在內。
“陣非利刃,何談罪之?就算沒有桑莫公子,那陣,也不會維持長久,公子不必介懷,請坐。”
桑莫神色一瞬怔住,口中喃喃默唸着“陣非利刃”四字,神情頗有些恍惚而低沉。
宣綾靖不着痕跡瞧了一眼,先前以爲桑莫是顧及場合與初次相見,舉止神情有些沉靜內斂,此刻,她才發覺桑莫整個性子都沉斂了許多,渾身有一種沉默的氣息繚繞,明顯少了幾分活力。
那場險些因他的手而造成的血腥屠戮,果然還是對他造成了影響嗎?不過,沒讓他徹底不碰陣法,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想到桑莫的情況,宣綾靖不由又是想起當時不曾得到回答的那個疑惑來。
桑莫到底爲何助太后呢?
此刻,並不是能夠細問的場合,她如今的身份,更不適合直接開口,只能尋個合適的時機了。
宣綾靖斂了斂有些發散的思緒,纔看向阿九,感激地道,“阿九,這段時日,多謝你保護弘璟了。”
“師姐,你我之間何需此言。”阿九感慨地道,清冷英氣的眼裡都泛着少見的柔和,“你還活着,我們也就放心了!”
宣綾靖領會地回以淺笑,這才又看向那風度翩翩溫潤少年,“尉遲。”
但她的話尚未開口,尉遲卻已搶着道,“長公主,復國之事,從不是長公主一人之事,皆是北彌人,心繫北彌事,不言辛苦與否。”
宣綾靖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片感嘆,可看着尉遲面色隱隱的虛弱與蒼白,還是有些愧疚,“你的病,無法根治嗎?”
尉遲曄搖了搖頭,“況兄也一直查不出病因,反正也沒什麼大礙,注意些不受涼便不礙事。”
“回國後,當真要好好調養一番。”
就在他們閒聊之時,衾香忽然又來通傳道,“公主,君上請公主與北彌使臣一同前去允先殿。”
宣綾靖有些奇怪,剛把北彌使臣領到她這兒來,怎麼又請回去?
不由隨口追問了句,“君上有說何事嗎?”
“西殊太子到訪。”衾香徑直回道。
宣綾靖微是一愣,阿越師兄竟也如此快趕到了?
衾香的聲音不大不小,整個殿內也都聽得清清楚楚,素鳶與尉遲不知其中的糾葛,沒有什麼太大的神情變化,阿九倒是拂過一絲柔和,而桑莫氣息卻是更爲沉默。
隨着衾香走入允先殿內,聶君厝與聞人越正在殿內,還有數張空桌,顯然是爲他們準備的。
宣綾靖的視線一瞬落在聞人越那一頭扎眼的白髮上,瞳眸不由地怔住。
聞人越回過頭來,神情更是剎那複雜至極,極度的驚喜感慨瞬間浸滿了那一雙琥珀色瞳眸,可在驚喜中,卻生生壓抑着極度的懊悔與心有餘悸的害怕!
他的視線更是時而熱切,時而又躲閃,那一股極致的矛盾,直讓宣綾靖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同身受。
阿越師兄他……殺了阿玦後,又認出了她嗎?
宣綾靖一瞬爲他眼裡的矛盾尋到了緣由……
兩人就這般視線交織地同時怔住,聶君厝看在眼中,不由輕咳了一聲,提醒道,“皇妹,北彌使臣,快請入座。”
聞人越視線匆忙地收回,似乎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地一直垂頭瞧着面前的酒樽,心神卻再難匯斂。
宣綾靖腦海裡更是一瞬翻涌起之前強行壓下的所有疑慮,坐在位上,亦是心不在焉。
阿九與素鳶更是不善應付這樣的場合,暗暗驚訝了一番南喬君上對長公主的稱呼後,便全全沉默少言了起來,於是,整個殿內就只剩下尉遲曄時不時與聶君厝對上幾句。
而桑莫自從一看見聞人越,神情就越發沉默下來,唯餘眸底少有地幾絲冷意不時的遊走。
一場接待使臣的晚宴,就在這般異樣的沉默氛圍之下走到了尾聲。
晚宴結束時,聶君厝有意安排了兩國使臣在宮內暫住,讓他們能夠有充足的場合與機會重逢。
聶君厝先行一步後,當即便有宮女前來安排各國使臣各自的住所,宣綾靖有意放慢了腳步,等到尉遲他們均被宮女引走,而她剛好與聞人越一同走至了殿門口。
二人走到一處之時,聞人越剔透的瞳眸隱隱有些顫動,薄脣輕微動了動,話到嘴邊,卻無法成音,只剩濃濃的矛盾交織成團,一點一點壓在他的心口,痛楚難言。
宣綾靖先開了口,“太子殿下是獨自一人前來?”
聞人越怔了怔,下意識地接話道,“來得急,隨行人馬後幾天才至。”
宣綾靖眼前似乎看見了阿越師兄收到她醒來的消失時,什麼也不顧,疾馳駕馬而來的身影。
斂了斂思緒,宣綾靖才又道,“原來如此,如今天色尚早,太子殿下一人在宮裡,怕是乏味得很,本宮帶你四處瞧瞧,解解乏如何?”
聞人越哪裡不知宣綾靖這是要尋機會與他獨處了,心口矛盾的情緒頓時更是一涌,而後才情緒難明地應道,“那多謝公主了。”
聽他應了,宣綾靖才揮退了一旁的所有宮女,引着聞人越隨意向着一個方向走着。
被燈籠燭光拉長的身影投在腳下的青石路上,二人之間,久久一片沉默,無人再先出聲。
良久,聞人越才忽然開口道,“師妹,對不起,對不起,還好你醒了,還好!”嗓音間,絲毫尋不到他尋常的隨和從容,滿滿都是驚駭難抑的懊悔與餘悸。
宣綾靖剛到脣邊的問題,忽的不知該如何開口,僵了片刻,才化爲嘆息地道,“是我該早些和師兄相認。”
如果她不那般在意師兄的那一抹寒冽殺意,如果她能夠更爲信任師兄一些,也許,就不會將師兄置於以爲自己親手殺了她的如此懊恨無助,驚駭恐懼的地步了。
說到底,還是她的信任不足,僅僅因爲那一絲如鯁在喉的殺機,便心存了疑慮。
說到底,師兄也是爲了救她!
見着師兄這般矛盾的情緒,她又如何還能生出責怪之意,阿玦,早在竹林就死了……
殺死阿玦的人,並不是師兄,而是,那佈置竹林陣法的人!九伶樓查了許久,都毫無線索的人!
“師兄,是……師父讓你殺我的嗎?”宣綾靖斂了斂心緒,一句話,極其艱澀地溢出脣畔。
從發生的事情,聽到那些奇怪的對話裡,她心中,早已有了一些推斷。
聞人越霎那一愣,本是晶瑩剔透的琥珀色裡霎那閃過沉沉的痛楚與不解,“是。當初竹林陣中,我發現你的……屍身之後,不願相信你會死了,便用了卜卦的禁術,強行測算死人的命數……而我,看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朦朧畫面與聲音,而那畫面對白裡,夕玦姑娘……她好像在東淵暗中推動奪嫡戰亂,還與東淵似乎關係密切……很凌亂的一些畫面,但卻有我們一同佈下的逆勢鎖龍陣發動的五道陣光的場景,我感覺,這似乎是未來的畫面……”
聞人越深深的皺了皺眉,更有濃濃的悔恨,“可我不解爲何我測算的是你的命數,看見的卻是和你無關,反而是和夕玦姑娘有關的事情,想加強測算的力度,看清畫面裡的人影時,卻因功力不足,被生生反噬了生機,只在最後,好像是一處懸崖,他們反目爲仇的情景裡,只看清了夕玦姑娘和慕亦弦手中各自戴着的一枚相似的手鐲,竟和你手腕的一模一樣!”
“我實在不懂看到的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尋了個機會回無蜺山去找了師父,師父測卦之後,告訴我如果我能將兩枚手鐲都套在你的手腕上,並且殺了夕玦姑娘,你就會……活過來……所以,我纔會……纔會……如果,如果我沒有去找師父,你也不會再死一次了……還是死在我的手裡……”
宣綾靖聽見他這些話,卻不由地生生驚住!
爲何她感覺,師兄所說的這些畫面,不像是這一世,反倒像是上一世的事情?!